随着四道玄铁砸在地面的沉重声响,原本埋首跪在地面的人愕然抬头。
“师兄?”
谢无祈眉眼间的情绪依旧很淡。
饶是上一秒犯下滔天大祸,可此时依旧能不动声色地承受对面少年汹涌的情绪。
梅若尘没有动,谢无祈身后的地牢大门此刻赫然敞开着,但他却没有多看一眼。
“你走吧。”谢无祈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你既然知道我会来,就应该知道我无法看你被处死,受不能转世轮回之苦。”
梅若尘哑然,他的确知道。
骤然高涨的情绪点燃了被刻意压制的魔气,黑色的魔雾不受控制地从梅若尘的体内溢出。
他缓缓站了起来,“不然师兄你和我一起走罢?”
郁晚大惊,忙去看谢无祈的神色。
谢无祈拒绝了他。
梅若尘似乎早料到如此,“师兄,我们还会再见么?”
郁晚猜想,从进入暗牢开始,谢无祈都在沉默地重复曾经发生过的事,他并未刻意做出改变。
但是,接下来这句话,他的回答一定和当初不同。
“最好,不要再见了。”
梅若尘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脸色白了白。
“走吧。”
“那你呢?”
谢无祈扯了下唇,“你知道的,他们不会将我如何。”
若换了别人,私放入魔弟子,那是死罪。但谢无祈不同,梅若尘自是清楚这一点,天剑宗那群老家伙不会真的杀死他师兄,就是处罚,或许只就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
谢无祈被当作掌门传人培养,身负守卫剑宗的责任,没有人会想他出意外。
不论是当初将他从鬼灭河带回来的周师伯,亦或是如今的掌门,还有他们那位...师尊。
不知想到什么,梅若尘周身的魔气愈发浓郁,竟显出一股弑杀之气。
郁晚对同类的气息十分敏感,几乎当即便觉出不妙。
谢无祈或许也有同感,是以在梅若尘转身即将离开地牢之时,他突然开口。
“答应师兄,别再杀任何天剑宗的人了,好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郁晚竟然从他短短一句话中听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梅若尘哑声应“好”,继而头也不回化作一团黑雾离开。
“你是不是知道,他一定会失言?”
谢无祈垂眼,嗯了声。
“是谁?”郁晚觉得,此人一定不是寻常弟子。
“周师伯。”谢无祈答,“走吧,你不是好奇么,跟去看看。”
郁晚顿了下。
周师伯就是白日在殿上护谢无祈的人,怪不得,后来在天剑宗郁晚并未见过他。
原是他死在了今日。
谢无祈带着郁晚,轻车熟路不动声色来到一处院落。
郁晚来过一次,认出这是谢无祈师尊的住所。
这个梦由梅若尘所造,是以此时院中发生的事,谢无祈也是第一次见。
曾经他闻讯赶来,见到的已经是被梅若尘所杀的周长老倒在血泊中,而他师尊在此之前已经先一步废掉了师弟的五感。
当时,梅若尘眼不能视,口不能言,修为尽散,最后俨然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而现在谢无祈带郁晚躲在墙上,远处的三人分明还活着。
只是双方的气势,已经达到了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部分梦境的内容不受谢无祈影响,并未因他的到来,而产生丝毫变化。
也就是说,这的的确确是当初梅若尘亲身经历过的。
院中,梅若尘一身素白的弟子服早已在打斗中变成了血色。他没料到周长老此时也在,就算堕魔让他的修为暴涨,但是经历过先前的折磨,又对上两位强者,他还是显出了疲势。
再有就是临走前师兄的话一直徘徊在耳边,他不想伤到周长老,便令他的招数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空明长老心细如发,不过片刻便察觉梅若尘的顾忌。因此,他便刻意引周长老在前方,挡下了大部分攻击,他好藏在后方想趁机抓住对方。
“若尘,你是要弑师么?”空明发觉梅若尘意图,很是不解。
就算一朝入魔心性大变会变得残暴弑杀,可也不应该专杀他一人。
其中定有蹊跷。
梅若尘讥讽一笑,突然停下动作,朝着周长老看去,“周长老,我答应了师兄不会再杀天剑宗之人,但是此人我今日非杀不可。”
汹涌的怒意化作长剑直指空明长老,“周长老,我不想伤你,还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魔意逐渐侵蚀着梅若尘的神智,他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同时,奉劝周长老离开。
他知道师兄情感向来淡漠,天剑宗内,抑或说这灵界之中,少有他真正在意之人,而周长老正是其中之一。
只是今日,也太不凑巧了。
偏他与空明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同在一处。
想到空明,梅若尘的意志加速被魔意蚕食,再难保持清醒。
只听他暴斥了一句“滚开”,便以魔身化剑直直逼向空明。
他这一招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以一种近乎自爆的方式想要拉空明同归于尽。
“疯了!”周不舟还想劝他,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竟逼得徒弟反目至此?
然而变故发生的太快,根本没留给他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
原本那一招并不是冲着他,他也无需抵挡,因此更未做任何准备。可谁知对面完全入魔被魔意侵袭神智的梅若尘突然掉转方向,朝他刺来。
意识到是空明闪身躲在他身后时,他想要再躲已经来不及,只能当面迎上这致命一击。
锋利的黑雾化成的剑如有实质,径直从周不舟胸前横穿而过。
他愕然睁大双眼,看着自己染血的胸膛,倒了下去。
化身黑雾的梅若尘也没占到便宜。
经周不舟体内灵力寸寸割裂,从他背后刺出时,梅若尘的魔身也彻底散成了缥缈的薄气。
梅若尘被逼现出原身。
此一击倾注了全部的力量,是以在他发现自己被空明摆了一道,杀错人时,也无力再战。
“空明,只能说我还是低估了你,真是寡廉少耻,拉同门替死这种事,亏你也能做得出来!”梅若尘如今不过残存着一口气,他看向同样倒地的周长老,眉眼间闪过一股自厌之色。
但是一想到若不是周长老当初将师兄从鬼灭河带回来,师兄也不必经历之后本不该他承受的一切,他眼中那仅存的一缕愧疚瞬间荡然无存。
他突然冷笑出声,“周长老,你今日死的也不亏,若不是你将我师兄带回剑宗,他也不会受此迫害!”
“你知道么,就你眼前,空明这个老东西居然想将他......”
没等梅若尘说完,空明突然闪身到他面前,一道灵力下去,彻底毁去他的五感。
只见梅若尘双唇仍缓慢地开合,却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而他本人,在数息之后,才缓缓意识到不对劲。
他愣了一瞬,染血的唇几乎大张到撕裂。
周不舟的惊愕不比梅若尘小,不仅是因为一出出意料之外的变故,更是因发觉从未认清过眼前的师徒二人。
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周不舟想,这或许就是天道因果。
他当初将无祈从鬼灭河带回天剑宗,是他所犯罪孽,如今种种恶果皆是报应。
只是他再无力去管那些身后之事。
谢无祈的表情一向很淡,此时郁晚竟能轻易从他脸上看出震惊,就知浅浮的冰山之下更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郁晚不确定梅若尘故意制造的梦魇该如何出去,但当前谢无祈的状态显然不太对劲,与她带他离开的想法背道而驰。
她根本拉不住闯入院中的谢无祈,手掌从他的身体内穿透而过,才发现自己竟是一道虚影。
然而没等谢无祈改变“过去”,提前来到院中,周遭的场景骤然坍塌,根本不给他改变过去的机会。
画面一转,执法阁明灭的光闪烁不定。
谢无祈显然也未预料到这一变故。
“与其说这是你的梦魇,不如说这是梅若尘的梦魇,他不想你更改过去,只想将你困在这里,经历他觉得最为痛苦的一日。”郁晚后知后觉道。
先前谢无祈一直遵循过往,没有跳脱出曾经的轨迹,也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他试图改变过去,这才触动了梅若尘梦魇的保护机制。
听到这里,谢无祈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去。
他的手抖了抖,连声线都不稳了,“还要重复那一日?”
郁晚蹙眉,她试图抓住谢无祈颤抖的手,却根本抓不住。
剑修的手最稳,尤其对方是谢无祈,何时曾见他这般失态过,连手中的双世剑都握不住。
少年的手心冰凉,不用触碰,都能感到散发出的凉意。
“怎么会这么凉……”
谢无祈循声望去,眼神一片空洞,根本不复方才的清明。
郁晚心中困惑更甚。
但很快,一群涌入大殿的长老们给了郁晚答案。
只见空明将身上打入十几枚噬魂钉的梅若尘扔在殿中央,刚好倒在谢无祈的足尖前。
素白的鞋面染了血,少年仍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在恐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空明长老的话语像是一道警钟,沉沉敲响,拉开帷幕。
“谢无祈,你看看你做的好事!”逐雷棍高高扬起,电闪雷鸣,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狠狠落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
“若不是你违背门规,私自放这小魔头出来,你周师伯也不会无辜枉死!”
才一棍,少年后背的素衣便裂开焦黑的口子。
郁晚眼角一烫,眼瞧须臾间又一棍便要落下,她想也不想便俯身拥上少年颤抖的脊背。
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一道虚影,连触碰谢无祈都做不到,更别说替他挡下棍刑。
郁晚怒了,扑空之后也顾不上狼狈,转头便吼道:“谢无祈你说话啊,你分明知道周长老的死根本不怪你!”
少年眼眸低垂,鸦黑的长睫轻颤,像是自嘲般,“怎么不怪,师尊所言不虚,却是我将师弟放出,才酿成之后的祸事。”
“可你刚才不是看到了,梅若尘根本没想杀周长老,是你师尊趁周长老不注意,让他当了替死鬼!”
谢无祈摇头,“若我不将他放出,便也不会有后来诸多事。”
郁晚觉得不可理喻,“你怎么这么固执,旁人铆足了心思想要引你入圈套,你还就主动跳了进去!”
话落,郁晚陡然为自己刚才脱出而出的话感到心惊。
她简直不敢深思。
如果这件事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谢无祈呢?
她猛地抬头,目露惊恐,怔怔看向此刻毫不手软挥动着逐雷棍的空明长老。
如果从一开始,梅若尘的入魔,空明长老的死,都是一场局。而操纵这场局的人,他的目的从来都是斩断谢无祈那仅有的情丝呢?
郁晚简直不敢想下去。
那谢无祈呢?
他猜到了么?
之后空明又说了什么,郁晚没太听清,左右都是些叱责谢无祈因一己私欲断送两条最为亲近之人性命的话。
良久,空明收起逐雷棍,眸光定定看向谢无祈,“谢无祈你可知错。”
少年沉默地点头。
“既如此,为师便要你亲手了结自己所犯罪孽,你可知该如何做?”
听到这句话的郁晚不可置信地看向空明,原来如此,原来他等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逐雷棍“哐当”一声被空明砸进谢无祈身侧的空地上。
“我与掌门商议过了,今后你便是这执法阁的执事,你不是无视我天剑宗的门规么,那么今日之后便让这道身份提醒你,作为执法阁之人,作为天剑宗弟子,你该如何做!若你明白,就拿起你的双世剑给为师看!”
“今日,你面前这小魔头,便是给你的第一道考验。”
“谢无祈,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空明这是在逼谢无祈亲手行刑,处死自己的师弟!
怪不得。
怪不得。
盘踞在郁晚心头的困惑迷雾逐渐被拨开。
哪有人天生便是冷心冷情?
如果有选择......
不,他们就是步步为营,从未给过谢无祈选择的机会。
从没有人问过他,谢无祈你究竟想不想修这个无情道!
郁晚的心狠狠一抽,在少年麻木地握住手边的逐雷棍时,她再次伸手,却依旧扑了个空。
那双漆黑的眸子,不见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