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顿时语塞,方才的气恼尚有出口,现在却像是被扎死了的气球,他只觉得自己快爆开了,却没有一点办法。
顾炎进一步咄咄逼人:“所以你说,到底是你输了,还是我输了?”
张旭刚一挂电话,朋友们都一拥而上,问他出什么事了发那么大火:“一会儿兄弟陪你多喝两杯,一醉解千愁嘛。”
张旭一把把人推开:“喝屁喝。”
他现在一点玩乐的心情也没有,开着快车直冲回家,找过一圈不见何零露人影,咬着牙地冲去对面,死命砸顾炎大门。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人过来。
张旭这才认识到自己是把何零露给弄丢了,两人之间的联系原来是那么薄弱,如果她有意不让自己找到,那他几乎没办法把她从人海里给翻出来。
原本她出现在自己生命里也是个意外。
无非就是不想上学的又一天,翘课回到家里小餐馆的他却发现来了个新人。背影纤细瘦弱,皮肤苍白如纸,头发短而枯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她吃得不好,脑子也像是不好,打碎了盘子不知道赶紧清扫,只是掩耳盗铃地要把碎片藏起来,恐惧却散得满地都是。
其实一开始只是觉得她好玩。
他说什么她都信,被骗过几次也还是不长记性,有时候实在是被捉弄得有点恼,她也只是努一努嘴,说:“张旭,你怎么能这样?”
有时候他都嫌她性格太黏糊,不会太过高兴,也不会太过生气,喜欢什么会克制,不喜欢的也不会立刻就拒绝。
也是后来才知道,人只有活在蜜罐里才会很肆意,受过生活捶打的无一不是把棱角和骄傲磨得圆了秃了。
她也不想变成一个光不溜秋的不倒翁,但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在跌倒的时候扶起她。
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何零露情绪最为失控,也最让他觉得她活得像个人的时候,是中途她与顾炎无意遇见的那一次。
彼时两个人已经离开那家小餐馆,在另一个地方打零工。
见到他的第一眼,何零露像个刚来的新手似的打翻了餐盘,滚烫的汤汁翻了她一手,她却不知道疼似的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他完全不知情地跑过来给何零露擦手,心疼地给她吹吹气。
顾炎那时候比现在火爆多了,只质问了一句:“是你把她骗走的?”就在他脸上抡了一拳,打得他脑子里嗡嗡响。
张旭念书比不过同学,打架可从来不落人后。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友好交流,到最后是何零露哭着把他们分开。
张旭还是头一次见何零露哭得这么厉害。
眼泪就像落豆子,一颗跟着一颗完全没有间隙地往下落,最后连成一串串粗线,她印着“某天酱油”的橘色T恤上湿了一大片。
她拒绝顾炎,说很难听的话执意把顾炎赶走的时候,张旭一度觉得她会因为精神上巨大的悲恸和身体上剧烈的颤抖而晕倒。
那整整一晚,出租屋里都有她绵长而哀痛的抽泣。
因为这阵动静,同租的人里面不停有人骂她,嫌她太吵。平日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女孩,这一次却谁也不理,只是宣泄。
张旭后来跟何零露提起这件事时,她仍旧是耿耿于怀的样子。
他装作插科打诨地问:“你那天不肯跟他走,还那么冷酷地对他,是不是因为觉得心疼我,不舍得我啊。”
何零露立马抿着唇,睁着大而亮的眼睛看着他,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
张旭立刻制止:“你就不能说点假话骗骗我?”
何零露眨巴眨巴眼睛:“是的,我很心疼你,舍不得你。”
张旭:“……”
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不肯跟他走是因为走不了,一个警校生来出任务的,就是他再怎么愿意放弃一切带她走,她也不可能做他的负累。
即便是跟着走了又能怎么样?他能养她吗,能照顾好她吗,他要怎么向父母介绍她,又要怎么向她家里人交代?
人活着就得吃喝拉撒,单有情情爱爱可没办法饮水饱。
至于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何零露后来跟他解释过,她可悲的低微的不足一道的自尊心,突然在他的轻蔑和暴力里野蛮生长。
何零露不能让顾炎伤害张旭,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在乎他。
更是因为这些年两人的相依相伴如同一簇黑夜的光,如果顾炎连这点光都要诋毁要摧毁,那她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尊心对于穷人来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何零露已经开始习惯了仰人鼻息,习惯了随遇而安,习惯了在被人骂被人撵之后还淡淡笑着跟人说一句对不起。
但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那丢弃的淡忘的死去的东西却开始蛰伏萌动。她知道她在他眼里已经是那么可怜,但她还不想让他觉得,她一无所有。
张旭听完之后,久久开不了口。
最后只能骂了她一句。
“少矫情了,我看你他妈就是心疼他!”
“你看见他挂彩时,哭得可比看见我挂彩时凶多了!”
第33章
张旭一夜无眠, 顾炎这边也并不好受。
病房里已经关了灯,只有窗外如水的月色和隔壁楼的灯火映照进来。他折叠着坐在墙角,头枕着冰凉坚硬的墙, 眼睛失焦地看着不远处的何零露。
——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她了。
顾炎慢而长地吐着气, 反反复复在脑子里重放张旭的这句话, 心里更深一层若有似无地想着,这种事情他可能会不知道吗?
所谓的恒定不变只是一种偶然,世界原本就是处在不断变化中的。
他与何零露分开的这些年,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指望她从这些经历中穿行而过, 却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那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但无论她经历过什么,她变成了什么样, 他只希望她看见他的时候能依旧眼中有光, 会忍不住上扬起嘴角。
会知道即便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美好,但永远都有他可以依靠。
他也希望——尽管知道这并不可能——还是希望着, 她能像小时候一样, 外面的世界可以无限大, 内心的世界却无限小。
小到, 只能容纳下一个他。
夜里睡得太早, 何零露早上醒得也早。
睁眼的一瞬间有片刻迷离,她先是被房间一角走近的人影给吓到了,随即在看清是顾炎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怎么没走啊?”何零露打着哈欠问。
顾炎看见她睁眼就立马站起走了过来, 从床头抽了张纸巾轻轻按在她眼睛上, 说:“你受伤了, 要我怎么走?”
“小伤而已, ”何零露拿纸巾擦着眼睛,她一打哈欠就爱流眼泪:“要是我生什么大病,你是不是得住医院啊。”
“胡说什么呢?”顾炎听着就皱起眉,又抽了张纸搓成球,狠狠扔在她脸上:“我看你现在就有点那什么大病!”
何零露:“??”
顾炎:“神经病!”
他极为不悦地又坐回一边椅子里开始刷手机,压根不看床上的何零露。等到早上护士来查完床,确定何零露没一点问题,他这才冷冷瞪着她:“你好自为之,我去所里了。”
“……”
顾炎说着就走,何零露连忙把他喊住,说:“我还没谢谢你昨天送我来医院呢!”她盯着他发红的眼睛和出了胡茬的青色下巴。
顾炎言语仍旧简短:“不谢。”
“哎哎!”何零露还是拦着他:“我还有件事。”
顾炎皱眉看过去,气压极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何零露弱弱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那个我欠你的钱……我一会再转你一次吧,你记得点下收款,不然又要退回来了。”
果然。
顾炎一夜没睡,心情原本就很烦躁,她还一次接一次地来前来挑战,每句话每个字都踩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
顾炎完全没好气的,说:“你干嘛,来跟我划清界限?”
何零露眼睛一转,眼神飘忽,完全是被猜中了心事。她脸微微红了起来,竭力否认:“没……有啊。”
顾炎咄咄:“他的钱你拿得心甘情愿,我这边就算得清清楚楚?”
何零露这次微微鼓腮,牙齿轻轻咬着舌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顾炎也没跟她解释,一下坐到她床边上,倾身到她面前。
“那我们就索性算得清楚点。说近的,你这次的医药费是记在我账上的,你要不要还我,你坐了我车几次,油费你要不要出,我给你点过几次吃的,餐费你要不要给。
“说远的,那就更多了,你吃了我多少零食,拿走了我多少文具。你懒得骑车,我天天接送你,你学习不好,我还得给你补习。
“还有最重要的——”
顾炎卡壳般停下来,只是直直盯着她。
他不再往下说,何零露却比谁都明白他要说什么。有些东西可以估值,可以偿还,但有些东西,她怎么也还不了。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降到了最低点。
直到顾炎有电话进来,方才打破这阵僵持。他看了一眼号码,迅速出去接了,回来的时候就说必须得走了。
何零露知道他忙,点了点头。
“你非要还也不是不行。”顾炎突然话锋一转,何零露立刻看他:“其实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何零露等着他说。
“我平时工作很忙,没什么功夫收拾家里,你要是觉得合适,可以每周过来打扫两次,我按市场价给你算。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一年就还完了。”
他皱着眉,像在算价格:“要想再快一点,你还可以每天来做一顿晚饭……反正你现在住的地方也离我不远是不是?”
他还挺体贴。
这点子虽然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也不失为是一个好办法。
等顾炎前脚一走,何零露立刻打开手机,预备搜索家政人员收费标准,却意外看见张旭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
她这才猛然想记起自己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昨天的事——她整整一晚上都没回去,他肯定着急坏了吧?
何零露立马要给他电话,但通话记录里怎么会有一通昨晚跟他的通话呢?
张旭来医院接何零露的时候,直接炸了,一边绕着她转圈圈一边大骂把她推倒的浑蛋:“顾炎那浑球狠话会说,做事怎么那么软?你这都破相了,他居然不去揍推你的人?”
何零露摸了摸鬓角:“没事的,医生说以后看不太出来,顶多拿头发遮一遮就好了。他也不软啊,本来是去追那人的,后来担心我就又回来了。”
“你就为他说话吧,偏心眼偏到后背去了。”张旭直摇头:“都不知道他有哪点好,你跟他一走近就各种麻烦。”
何零露扁扁嘴:“……跟你走近也没好到哪。”
“……”张旭被呛得失笑,要不是看她可怜巴巴还受着伤,现在肯定过去敲她脑瓜子了:“还是你俩呆得时间久,你这毒舌的功力跟他不相上下了。”
何零露想到那通电话:“对了,昨晚是你打电话来的?他接的?你们聊了会?”她小心翼翼:“你们没吵架吧?”
不提还好,一提张旭就上火:“这就是最他妈让人窝火的,那浑球居然说你跟他——”张旭看着满脸纯真的何零露,死活说不出口:“我居然还他妈信了!”
何零露听得云里雾里:“啊?”
“我早该知道你不回信息,肯定是了出什么事,而不是跟他去鬼混。是,就算你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算他对你一直有非分之想,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可咱们露露是个好女孩儿啊,咱们露露多听话多乖啊。”
张旭越说越来劲,也越说越想起了何零露的那些好。
方才对她的生气不仅烟消云散,还很是欣慰地摸了摸何零露毛茸茸的后脑勺,再一脸老父亲般慈爱地注视着她。
何零露却皱起了眉头,直直看向张旭:“你不是说顾炎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又要说‘非分之想’、‘念念不忘’?”
“……”张旭顿时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一时得意忘形说漏嘴。
他盯着何零露明亮澄澈的眼睛,莫名有点心慌,长而深地吐了口气后只得坦白:“之前就是信口胡说,谁知道你傻乎乎的会信。”
何零露眉心皱得更死,垂在腿边的两手不由握成拳头:“啊?”
“他当然喜欢你啊,这不是废话吗?”张旭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觉得心上有刀在剌:“这么明显的事,你一直看不出来?”
何零露只觉得耳边轰轰隆隆的,整个人像是被浪拍到沙滩上的鱼,窒息感随同粗糙的砂砾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何零露当然是有感觉的,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太久,感情太好。
她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一种从小就积累的惯性,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还是通常意义上的……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张旭其实很明白她的想法:“如果他只当你是妹妹,他对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敌意?之前你还小,他觉得是我蛊惑了你带坏了你,他为了保护年幼无知的你所以来揍我,这还能说得通。
“但现在呢?现在你自己都快三十岁了,不是孩子了,有自己的判断力了,他居然还能一天天地看我不爽,他吃饱了撑的?这就是占有欲啊!哪怕哥哥对妹妹也会有,但能有这么强烈吗?”
张旭摇了摇头:“他昨天守了你一整晚吧?我不想为他说话,但平心而论,换成是我,我做不到。就是缝了几针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各睡各的得了。”
何零露抿了抿唇,何止守了她一整晚,他应该根本就没睡吧。
何零露夜里觉得头疼,睡梦里迷迷糊糊的,几次想要去挠脑门。只是每次手刚要碰到,就被外力挡住去路,又给她按了回去。
有一次她差不多醒了,看见他正帮她掖着被子。她眯着眼睛,好奇呢哝着:“你怎么不去睡觉呀?”
顾炎只是轻轻哼了声:“你呼噜打那么响,让人怎么睡?”
第34章
顾炎帮何零露在社区请了假, 早上九点一过,何零露的手机就不停震动起来。
先是钱大姐打电话过来慰问,表示社区和工会都要给予补贴, 又特地帮她申请了几天假,让她本周安心在家休息。
稍后其他同事包括派出所的也都陆陆续续来了电话或是信息, 询问她状况的同时, 纷纷感慨顾警官对她有多好有多上心。
换作平时,何零露该先澄清两人间的关系比雪都白了,今天居然有功夫一个接一个的上赶着问:“具体说说呢?”
“憔悴!前所未有的憔悴!之前看他连着熬了三天三夜也没这么憔悴,今天刚一进来咱们办公室哦,我看他样子都像是要哭了。”
“一边说你的事一边咬牙, 又伤心, 又愤怒,又后悔, 自责得那个样儿哦, 我认识他这么久光见他骂别人,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自己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