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宣轻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能说实话,姑娘们还是要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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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京城的秋高气爽,朔北的风雪已经持续了数日,墙上的战旗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呼呼作响,这风如同刀子一样割在战士们的脸上,雪花不停地堆积在战士们的肩上,从远处看活像一座座冰雕。
高级将领们趁着夜色正浓,每人扛着一个锄头,仿若木头人一铲又一铲地挖着地上的冻土。
年纪尚小的金小将军,在寂静只有风雪声的环境中,猛然哭了出来。
他哭着趴在地上,扑在腐烂了一半的枯骨上,哽咽说道:“侯爷,你醒一醒。世子爷就快成亲了,你说好给我们从京城带喜酒回来,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
身形高大的将军们停下来挖土的脚步,一向威武的将军们,此刻也红了眼,没有哭声,满腔的热血变成眼角的泪水流了出来,还未落地,已然变成了冰珠。
侯爷胆识过人,待人温和,对他们每一个都毫不保留的传授着他的对于兵法的研究;整个朔北城中的百姓都受过侯爷的庇护,每逢年节,他还会派人从京城买些米粮,发放给城中的孤寡老人以及生活艰难者。
副将吸了吸鼻子,沉声说道:“皇帝不仁,竟以通敌罪的罪名直接把侯爷秘密处死。若不是钦差走了,我们连给侯爷挖坟的机会都没有!”
金小将军坐在侯爷的枯骨旁,木然地说道:“这就是皇权,侯爷浴血奋战了一辈子竟是这个下场。日后史书工笔,连个好名声都没有,就连坟茔都是我们草草挖出来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侯爷赏识提拔起来,看着侯爷前一日还开怀地准备回京看新妇,仅仅一晚,他们便被通知了侯爷已被处死。
将军们周身染上了凄凉之意,副将低眉沉声说道:“我已经给京城传信了,让他们早做准备。”
被毒蛇盯上,就算有准备,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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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未眠的傅承宣,眼睛已然布满了血丝,他木然地看着桌子上的三张来自不同渠道的密信。
【定北侯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在朔北被秘密处死。】
傅承宣的脑子中满是轰鸣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跑到马棚,牵起宝驹便要出府。
怎料一队官兵已然在昨夜悄悄围住了整个定北侯府,此时连传信的信鸽都飞不出府邸。
傅承宣沉声说道:“你们是奉何人的命令,竟然敢围次一品侯府。”
得到些许风声的官兵,自然不惧怕傅承宣,他狠戾道:“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在定北侯的事情没有一个结果之前,整个府邸的人不许外出。”
“违令者,斩!”他指了指门内,“世子爷,请吧!”
姜听今日才刚刚起身,意识还未回笼,端坐在桌前发呆,一道急促的步伐愈来愈近,她淡淡地说道:“宝云,你且慢些。”
“姑娘,定北侯府出事了!”
姜听还未把这句话放进脑中,她的院外传来了一道凌厉的女声:“关上桐栖院的大门,若是大姑娘跑了出去,军法处置!”
作者有话说:
今天周末更新较早,平常还是十一点左右,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第三十五章
初秋微凉的清风, 吹透了姜听的身躯,她看着被乌黑色被紧闭的院门,微微颤抖。
姜听紧紧攥着宝云的手臂, 沉声说道:“宝云,你再说一遍,谁家出事?”
宝云带着几分啜泣应道:“定北侯府, 外面都说定北侯府要没落了。”
姜听深吸一口气道:“莫不是旁人传来的谣言?”
宝云扶着姜听回到屋内,哀叹道:“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奴婢听说四个国公府,四个侯府,全都大门紧闭, 不许家人前往定北侯府。”
姜听摆弄着手中的白鹤玉佩, “你还知道什么,且与我说说。”
她看着宝云似是想说什么, 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低眉说道:“无妨, 想说什么便说吧。”
“定北侯府门外围了八百精兵,傅世子欲强行闯出, 却被刺伤了。”
姜听的脑海中已然想到了, 傅承宣眼里满是不羁的样子, 挥着闪着寒光的长枪便欲出门, 之后一柄官刀却刺进他的胸膛,
姜听现在的脑海中已然没有了想法,她下意识看着地上摆放着火红嫁衣的樟木箱。
“奴婢听说定北侯在朔北通敌。”
姜听手中的团扇应声落地,玉骨也碎成一片, 她木然地看着院中缓缓落下的枝叶。
情绪在脑海之中翻腾, 泪水顺着眼角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 胸中猛然涌上一阵干呕,激出的生理性泪水使得姜听看起来脸色都惨白了几分。
宝云赶忙抚着姜听的后背,焦急地说道:“姑娘,切莫伤心,万一事情还有转机。”
姜听靠着宝云瘦弱的身躯,低声呢喃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宝云,傅承宣会死的。”姜听哭着说道。
宝云嘴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劝道:“小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您莫哭了。”
姜听自幼便与宝云一起长大,她吃过多少苦头,宝云心中都清楚,她们院中的人,还在庆幸姑娘寻了一个好婆家,怎料竟是成了这般。
姜听连平时最爱的糕点都吃不下,她披着披风,坐在抄手游廊上看着紧闭的大门。
终于在宝云被允许去取膳食时,姜听看到了换岗后的侍卫是她相熟之人。
她高声唤道:“赵峦,我要见世子爷。”
姜听对赵峦有知遇之恩,他本是马棚驯马之人,姜听看着他身手尚可,便举荐给了哥哥。
赵峦对着姜听行大礼后,眼里满是敬意地说道:“姑娘,夫人不让您出去,现在京中乱得很,您还是不要外出了。”
姜听摇了摇,“我要见哥哥,不是傅世子。”
“世子爷这几日不在府中,您且等等,若是他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定会替您寻他。”
在得到赵峦的肯定回复后。
姜听看着梳妆台上的白玉粉玺戒环,白鹤玉佩,还有他第一次赠与她的绞丝银铃小镯,身后的衣架上平铺着赤金嫁衣。
不可能,傅承宣不可以死。
姜听看着日出日落,姜闻却始终没有来见她,在她的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院门被人推开。
姜闻穿着一袭玄衣,眉目之间满是冷意地走了进来,“从今开始,不许关上院门,大姑娘想去何处都不许阻拦!”
他的话似是天籁一般传到了姜听的耳中,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怀着期待快步走到了姜闻的身前,话语之中带了几分颤抖:“哥哥,定北侯府?”
“败了。”
“败了是何意?”
“定北侯通敌的物证人证已然交至陛下的桌案前,千真万确的事情,听闻傅侯爷已经被处死了。”
姜闻的话语仿若晴天霹雳一般传到了姜听的耳中,她身上的力气似是被抽离了一般,紧紧抓着姜闻的衣袖说道:“不可能,傅侯爷忠心耿耿,怎会叛国?定北侯府呢?”
“不日便会有人去宣读家眷的处置。”
“哥哥,傅承宣会死吗?”
“大抵是会的。”
姜听愣了一下,眼中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她攥着宝云的手,坚定地说道:“宝云备车,我要出门。”
宝云看了看世子爷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搀着姜听走出了院门。
姜闻看着姜听愈发瘦弱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闭目,他算计了这般多的人,竟是第一次算计到自己妹妹的身上。
贴身侍卫利言轻声劝道:“爷就这样让姑娘去定北侯府吗?若是把咱们国公府牵连上怎办?”
姜闻摇了摇头,“希望傅承宣不会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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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华丽的马车出现在定北侯府面前,立刻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但当一位身段较好,瘦若细柳的姑娘出现时,一位侍卫低声说道:“这是英国公府姜大姑娘,若是没有出事,过几日就应成亲了。”
首领上前阻拦道:“姜大姑娘,定北侯府不进不出。”
姜听抬眼淡淡说道:“隔着你们见一面不可吗?”
首领似是有些为难,但思虑了一会,想到了她的情况,便通传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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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爷,英国公府姜大姑娘要见您一面。”
在满是涩苦药味的屋内,傅承宣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着床上老夫人药剂。
听到通报后,傅承宣手指微顿,捏着汤匙的指尖愈发惨白,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眉眼中满是对命运的折服,沉声说道:“不见。”
老祖母看着孙子的状态越发颓丧,惨白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敏敏是个顶好的姑娘,你且见过了吗?只是可惜...”
傅承宣默默点了点头,似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眉眼之中满是坚定和悲凉。
他张口欲说些什么,倏然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气,眼底满是破碎地泪滴。
从定北侯的死讯从朔北传回京中,在祖母和母亲同时病倒后,他强咬着牙扛下风雨飘摇的侯府,姜听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是个傻姑娘,此时不与他撇清关系,怎得又偷跑了过来。
还未过半炷香的时间,小厮又跑了过来,喘气道:“姜大姑娘说您若是不见她,她便一直坐在定北侯府的大门口,直到您去见她。”
傅承宣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个分崩离析的家,手指紧攥成拳,沙哑且坚定地说道:“全福,去拿纸笔。”
他手指微微颤抖,思索了半分也未提笔,晕湿的墨点却越来越大。
傅承宣自嘲一笑,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又重新取来一张宣纸,快速且坚定地写下了一封退婚书。
他们不会有未来了。
她会有儿孙在膝下承欢,而他已是乱葬岗的一抔黄土。
傅承宣下笔的速度愈来愈快,他怕自己再慢些会影响了她的声誉,怕再慢些写自己会舍不得她。
傅承宣久久地凝视着写好的退婚书,在递给全福时,眼中满是不舍和决绝。
此时,一滴无色的水滴打湿了纸张的一角。
姜听看着面前乌色厚重的大门缓缓张开,出来的却不是傅承宣,她眉目微皱,转头就要回马车上。
怎料那小厮却当街高声说道:“姜大姑娘,这是我们府所出的退婚书,您且不要再来了。”
守卫把退婚书交给姜听时,她脸色凝重,眉目之间满是凌冽,甚至都未看上面的内容,木然地撕碎,纸屑随着风飘荡空中。
姜听没有说一句话,她不愿看到别人的闲言细语,频频然地走向了马车。
在坐进马车,独属于她与宝云的私密空间后,沙哑地说道:“宝云,他是个傻子。哪怕在最后一刻钟都在保全我的名声。”
此时定北侯府还未定罪,英国公府贸然退婚终究是不妥,总是有些落进下石的意味,但现在他却是把被世人唾弃的声音挡在自己的身前。
姜听抚着胸口,悲伤到极致已然没有泪水,她心如刀绞地想念着傅承宣温热的怀抱,想着他的眼中总是毫不掩饰地对她的爱意。
现下竟是没有未来了。
倏然,小腹似是被人锤了一击,仿若刀绞一般,姜听沙哑地说道:“宝云,我的小腹好痛。”
宝云慌了,她赶忙喊着车夫:“快回府!”
姜听心中突然有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脑海中倏然闪过庭霜的肚子。
“不,寻个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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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帷帽的姜听在宝云的搀扶下步入医馆,郎中抚着他的胡子,闭目诊脉,最后哈哈一笑,送药箱中取出一枚丹药,“先吃了这个,肚子便不会痛了。”
姜听沉声问道:“我是怎么了?”
老先生恭喜道:“自然是有喜快三个月了,月事不准也没有注意吗?”
宝云的眼睛瞪得巨大,抚着姜听的手指微微颤抖,姑娘的月事一直不准,她以为是姑娘受惊之后才不正常。
姜听短暂地沉思过后,斩钉截铁道:“我要打掉他。”
身处英国公府,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控制不了,更何况是这个孩子,现在不打,她的母亲若是知晓,定会把她送到庄子上悄悄落胎。
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重新给英国公府的姜大姑娘择一个良婿。
况且他的父亲即将身死,这个孩子也没有出生的意义了。
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一滴泪水落到了看诊台上。
第三十六章
姜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愣愣地直视着前方:“宝云,今日之事不许为外人知晓!”
宝云身子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担忧道:“姑娘, 若是被夫人发现,定会狠狠地处罚您。”
姜听的眉眼之中闪过一丝凌厉,随后又化为了愁绪, “无妨,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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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 傅世子给了姑娘一纸退婚书的事情,已然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姜闻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看着面前的翠竹, 嘴角微勾:“果然没有看错傅承宣。此番退婚, 非我英国公府落进下石,是他定北侯府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但, 姑娘却当场撕碎了。”
姜闻毫不意外姜听干的事情, 轻嗯一声, 不在意地说道:“一个小姑娘不能接受又有何妨,这婚却是实实在在的退了。只要有我在, 将来敏敏还能寻到更好的郎君, 定不会寻到比定北侯府差的人。”
只是这傅承宣究竟会怎样, 只有天知道了。
入夜, 定北侯府寂静的样子就像坟地一般,傅承宣强撑的身子在这一刻彻底变得颓丧。
他看着面前已然布置好的婚房,踌躇了几分,自嘲一笑后, 抬腿踏了进去。
赤红色的帷帐随风摆动, 大红的囍字随处可见, 孩童手臂粗的龙凤花烛甚至好看。
他已然忘记了自己屋子曾经的样子,缠枝纹双蝠石榴纹样式的大铜镜,还有黄杨木制成的梳妆台,螺钿大衣柜摆在他的盔甲旁边。
傅承宣深吸一口气都感觉胸膛在隐隐作痛,他的眼睛逐渐朦胧,低眉躺在喜床之上。
他愣愣看着头顶床帐上赤金山茶的纹样,手臂搭在双眼之上,肩膀耸动,泪水顺着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悄悄地流下,洇湿了喜被上的彩凤。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朝霞已然悄悄升起,傅承宣喜房走出,在踏出院子的时候,又回首久久了凝视了一眼。
他的眼中独有的笑意与阳光,已然消失殆尽,现在多了历经世事之后的沉稳。
一夜之间,肆意妄为、打马过街的傅世子似是死在了喜房之中,出来的却是坦然赴死的傅承宣。
宫中以通敌叛国其罪诬陷他的父亲,整个定北侯府被血洗只是时间问题。
在朝堂之上,没有敢给定北侯府求情,皇帝的震怒已然要把金銮殿掀翻,太子不知去了何处,阴骛的四皇子却站在了太子的位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