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洧吟和谭宁回延陵,说这句话的迟于也跟着她们回来。
“有的功能不容易操作,如果出意外,我这个工程师在身边比较好。”迟于没有跟着尹洧吟第一时间回家,他按照计划,去了闻家郊区别墅的一家空屋子。
屋子已经打扫干净,绿色幕布也遍铺于整个房间,迟于调试电脑,确认各项功能,又提前试试设备,而后,他给在外出差的他家公主发消息。
【二哥找到了一个很爱他的人。】
收到短信那人的注意力明显不在本体上,她先回表情包,又回:【你没找到吗?】
【我们迟总都英年早婚了,竟然没找到很爱自己的人。】
迟于:“……”
把电话拨出去,本来想揶揄她,但每次面对她,他揶揄的话都说不出,只低低问什么时候回来。
“你猜。”
迟于低笑:“……要我猜就是现在。”
“那你猜错了,”那端跟着笑,而后,她顿了顿说,“小鱼,你要加油呀,和嫂子一起帮二哥走出阴霾。”
也或许不是阴霾。
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
而卸掉枷锁,从来不是容易的事。
它需要时间,需要蜕变,需要自我脱层皮,也会需要四面八方的爱和外力。
当闻也也到这个房间,戴上设备的那一刻,他想他的枷锁假如能被卸掉,那一定是因为爱。
她给他的尽了全力的爱。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亲情向。
第48章
◎那水很凉(二更亲情向)◎
048:
一个小时前, 尹洧吟到家,在家里的书房找到闻也,她悄悄回来的,没告诉他, 闻也看到她的那一刻, 有惊喜, 也有慌乱。
慌乱是他刚抽过烟,身上的味道有些重。
他略有心虚地望着尹洧吟,和她道歉:“我以后戒烟。”
“不用。”尹洧吟拉他的手, 捏他的婚戒。她想说, 她知道这几天他心里难过,但即使难过还要强忍着。
“闻也,”她喊他一声,突然说,“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两人都没开车, 家里的司机送他们过去, 闻也看到车子往郊区驶, 再之后驶向一幢别墅, 这幢别墅他没来过, 只看到院子里灯火通明。
天色不早,月光开始洒落人间,迎着月色, 尹洧吟牵着身边男人的手,带他进了屋。
很大的客厅, 客厅东侧有一间空房, 尹洧吟推开空房的门, 门内的迟于回头看, 喊“二哥”。
被喊到的男人颔首,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他似乎预感到他们要做什么,还有一直握着他手的女孩,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让自己很辛苦很忙碌,那些过去的日记她一遍一遍看,以及,她每次望着他,眼里都有很多将说未说的话。
尹洧吟又触了下闻也的指尖,跟他说:“接下来的时间,我和小于就不在这了,你可以在这个地方有很多情绪。”
尹洧吟松开他的手,仍然替他难过,所以,又回来抱了抱他,她说,“闻也,你别怕,一切都会变好的。”
空荡的房间很快只剩闻也一个人。
四周偶有微风从缝隙钻过,风打玻璃。
闻也认真打量这个铺满绿布的房间,在这个房间搁置着的唯一一张桌上,他看到白色的器材。
成年前,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东西:机器人、虚拟空间、VR设备……所以不需要指导,他明白这些要怎么操作。
闻也原地站了会儿,喘了喘气,之后,走上前,戴上那个放在那的VR眼镜。
一片寂静中,他看到自己身处一个绚烂的花园,同一时间,他也捕捉到里面和蔼的声音。
那个总是温柔的人用轻柔的语调喊“小也”。
小也。
她喊他的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偏流的眼泪。
温度滚烫,落在地上。
他很多年没这样哭,很多很多年。读高三时的那个五月,他看到她的尸体,第一反应也不是哭。
他心里堵,也空。
所有的情绪闷在嗓子的位置,让喉咙变得无限干涩。
他缓缓情绪,不想吓到花园里的她。他们现在处在同一片空地,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确认自己不带哭腔,他叫:“外婆。”
“好久不见小也。”花园里的老人穿白色旗袍,旗袍上绣着海棠花,她被一堆盛放的花包围着,脸上露笑,“你想外婆吗?”
闻也:“想。”
不假思索的答案,他说,“每天都想。”可是外婆从不到他梦里去,即使想念汹涌,但从未被满足。
“外婆也想你。”老人摸了摸闻也的头,但因为是虚拟的幻像,当闻也想抱她时,触了个空。
老人说:“和外婆聊聊天吧。”
“好。”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传出回声,接受到回声的人除了虚拟出来的这个人物,也或许还有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那个人读过很多书,有双发现美的眼睛,她热爱这个世界,总做善事,她说要温柔、善良、真诚,要正义,要懂得爱与被爱。
她给了他很好的教育,所以他很努力地做个好人。
“我听说你结婚了,”外婆笑了笑,找了张长椅坐下,让闻也也坐下,她看着他的眼睛问,“是那个高中喜欢的姑娘吗?”
“嗯。”
闻也唇角终于酿出了些笑,告诉她,“只有那个姑娘。”
“我们小也就是长情。”老人也笑,跟他说,“结婚了得好好对人家,千万别得到了就不珍惜。”
“好。”
“你爷爷奶奶身体还好吗?”
“好。”
“你爸你妈呢?”
“也好。”
“你妈身体素质差,从小就差,别看她表面开朗,其实也是个有心思的人,你要有时间,多陪陪她。”
“好。”
“那你呢小也?”外婆顿了顿,认真凝视他,说,“你好不好?”
好不好。
闻也问自己。
应该算好吧。
毕竟外婆离开后的每一天,他都尽量情绪正常,不让家人担心。
可如果真的算好,那身边的这几年都没有间断过的安眠药又算什么呢?
他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画面。
她的尸体被白布盖着,在岸边。
他想掀开那个布去看,可是他没有勇气。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成那样的,他只是去学校待一天,待一天就会回去陪她,他还给她买了她爱吃的豌豆黄。
生病之后,要戒甜食,他很严厉的督促她,不管她怎么想吃,他都不同意。可是那天他想通了,他想让她高兴,他一大早就跑到城南找那家店的老板,老板说:要不你跟着我学吧,你自己做的说不定你外婆更喜欢。
他学了三个小时,做出了一块糕点。
那块糕点被他小心翼翼地存放着,最终,留到那个河岸边。
“小也,”外婆又叫了他一声,这次,眼中似乎含泪。
闻也慌乱的想给她擦眼泪,可是摸不到。
他不再是理智的自己,他像回到幼时那般,那时,他总说:外婆,我不喜欢吃饭,尤其不喜欢吃青菜,你怎么总让我吃青菜啊?外婆,我听人家说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没出手术室,我觉得我很不好。外婆,我以后可以成为厉害的人吗?很厉害的厉害到会让你骄傲的人……
外婆总耐心给他解答:不喜欢吃青菜也得多少吃点,好好吃饭才能健康。你妈妈很爱你,她因为拥有了你而体会到更圆满幸福的人生,那些苦她都觉得不是苦,你是最好的孩子。我们小也不用成为很厉害的人,因为你本来就厉害,很厉害。
所以这次,他也坦诚,他说:“我过的不太好。”
“是不是因为外婆?”老人把自己眼眶里的湿润抹去,用低柔的声音跟他说,“肯定是因为外婆吧,外婆只考虑自己,不考虑我们小也。”
“不是的。”闻也摇头,语调依然沙哑,沙哑里凝着冬日的霜气,一不留神就要结冰,他重复说,“不是因为您。”
“好孩子。”老人凝滞几秒,起身,她一直很瘦,生病之后尤其,定制的旗袍是合身的,可此刻穿在她身上却很大,显得单薄。
闻也常常觉得她像一阵风,他一不留神,她就会走。
他不想让她走,所以他一直陪着她。
即使她偶尔暴躁,大部分时候不认得他是谁,可他还是想陪着她。
“外婆再带你走一次路。”
闻也跟着起身,看到外婆出了花园,走到一条幽长的小径上,小径两段也栽种着花此刻正盛放。
“那天,外婆走的就是这条路。”她说。
闻也呼吸短暂凝滞。
那天走的这条路。
他为之感到胆怯。
外婆看他停在那,冲他笑了笑,鼓励说,“小也,你陪外婆走一遍吧。”
很长的沉默。
很长的沉默之后,那个浑身黯淡的男人嗯了声。
他们一左一右走在那条小径上,再之后,外婆说累了,想停下歇歇,“还有些饿,你带钱了吗?”
闻也下意识摸口袋,又听见她说,“外婆带了钱,请我们小也吃雪糕。”
外婆拿着钱进商店,商店老板拿了两支冰棍给她,她们就坐在商店前的凳子上。
“你以前不怎么爱吃雪糕,”外婆说,“我看别的小朋友都爱吃,就也想给你买,可你偷偷把它化掉。”
外婆笑了笑,闻也也笑,他解释说,“以前肠胃不好,不敢吃凉的。”
“那现在呢?”
“现在每天都好好吃饭,胃病已经好了。”
外婆笑:“那就行。”
闻也把液体化完徒留着那根木棍攥在手里,他以为他攥到了手里,可分明又觉得,这个情节就是又一次的幻觉,他接不住那个东西,怎么能接的住呢。
休息好了,外婆起身,领着他继续往前。
她们看了日落,也在一片草原上看到了奔跑的羊群,外婆和队伍中的每一只小羊打招呼,她还背了诗,她背海子的《日出》,她说: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她也背《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①
最后。
最后她的脚步停留在一条河的岸边。
岸上栽种着花草,河里水波晶莹。
闻也的手,不停颤抖,他想开口,但启唇好几次,都未果。
他看着那个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老人,很想很想抓住她,其实她一点也不老,她走路从不蹒跚,端端正正地走,她的样貌和九年前一样,岁月从不摧毁她的脸。她看起来状态那么好,出事前一天,她还告诉他,“小也,你以后要是想回延陵,外婆也去,外婆不是一定要守在这,外婆只是想和你一起生活。”
……
她的脚步又要往前迈了,闻也终于喊出声,“别走。”求您。
男人恳求的卑微的沙哑的声音,穿破时光,似乎也在过去轰鸣。
这一刻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在耳畔回荡,闻也往外婆身边走,脱掉自己的外套,给她虚盖在头上。九年前,他就想为她撑的伞,这一刻,短暂的撑上了。
外婆在闻也身边,侧眸看她,她依然带笑,她喊小也,她说,“小也,你真的不想让外婆走吗?”
闻也:“嗯。”不想,一点也不想,所以他回答的坚定。
可是他又听到外婆说,“外婆累了,真的有点累,就算有点撑不下去,你也不想外婆走吗?”
平缓的声音,让闻也的心坠入崖边。
他很想自私的依然说不想。
可他脑海里又不停涌出那些画面。
那些画面缠绕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自尊心极强的外婆在最后阶段已经无法自理,她总睁着眼睛在客厅发呆,发呆发整夜,她不知道人是需要睡眠的。
她在某一天的深夜,走到他房间把他叫醒,她说:小也,告诉你个秘密,我刚才发现我不会背乘法口诀了。
外婆笑着说完这句话,然后如同孩子般,坐在他床边无助的哭起来。
外婆是大学教授,教数学,她从小对数字敏感,比班上的很多人都在数学方面有天赋。可她在那一年,不会算数,不会背连幼童都知道的乘法口诀。
她很煎熬,闻也知道。
外婆看着他的眼睛,说,“小也,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外婆——”
“愿意。”闻也点头,给她她想要的答案。他说,“您要是觉得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看看,那您就去吧。”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和外婆有同样瞳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他秉着自己喘不上来的气,对她笑道,“您别挂念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妈妈。”
“好,辛苦我们小也了。”
外婆把那件外套还给他,看着他严密地披着,再也淋不到雨。
然后她脱下那双白色的鞋子,即使鞋子沾染了污泥,也依旧洁白,这双鞋子该留在岸边,她舍不得把她的小也送给她的鞋子也带走。
外婆离他远了,一步一步离他远了。
后来,她顿住脚步和他挥手,她看到那个高大的少年,不是少年,现在应该算顶天立地能为身边人遮风避雨的男人,她笑着说:“小也,外婆最不愿你困在过去。”
“好。”闻也已经快嘶磨不出声,他用挤出的声音温柔应他。
外婆又往前迈了一步,再之后,她跟他说:“我给你留了信,记得看。”
声音远了,身影结成碎片。
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庆幸她没走下那条河,只是化成碎片,可他怎么庆幸呢,庆幸不起来。他看着眼前的虚无,看到布好的景一点点化成沫,他看到告别永远不会完美,只要是告别,就注定不完美。
他安静站了许久,戴着那个给他造梦的眼镜,安安静静立在那,他似乎真的淋了一场雨,那场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遍。再度快喘不上气,空气很稀薄,视线里又出了一行字。
/外婆的信,在抽屉。
如同抓住浮木,他取下眼镜,奔到那张桌子旁,他低头,看到里面真的躺了一封信。有些皱巴但不缺边角的信。
他找个角落坐着。
身子贴着墙壁,微抖着手,把那封信打开。
他看到上边真的是外婆的笔迹。
从每一个字体,到每一个标点符号,他都看到外婆的影子。外婆写一手漂亮的字,后来也总监督他练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