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长亭夜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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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近书大吼一声,挡在陆有晴和谢处安身前。
细想了想,声音还有些熟悉……
他晃了晃脑袋,这怪异的口音,实在是……
像,又不太像,兴许是太久没听到了。
“你是……”
程近书话还没问完,只见白纱帘哗地一掀,从里间大步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原本已经拿住用来挂吊水的铁钩架,随时准备大显神威。
等看清楚白纱帘后的那个人,当即一把扔开铁钩架,张开双臂迎了过去。
“盖逢源!”程近书重重地拥抱了对方,“你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
盖逢源是程近书和奚玉成在辅仁大学同级的中文系里,唯一的一个外籍学生。
他来自西班牙,本名Gabriel,母亲是德国人,因出任外交职务需要,一家人都来到了中国。
Gabriel来中国时,祖国西班牙的内战一触即发,差点就去当了兵,因此他逢人便说十分感谢中国的佛祖菩萨以及各路神仙道长召唤他来到美丽的东方。
他极有语言天赋,为人热情大方,在来中国的大邮轮上就已能够用中文进行日常沟通,又自称非常欣赏中国人一些做事的办法,便取“左右逢源”其中的佳意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盖逢源。
同学们也都依着他这么叫。
“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盖逢源梗起脖子,语气欢快地对程近书说。
程近书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脖子不知为何被护颈板牢牢地固定住,额头上包着一层又一层的厚纱,简直比他那张脸还大出一倍有余。
盖逢源却没多解释,只是松开怀抱,嗖的一下,亮出一把长柄银勺,跳到谢处安眼前晃了晃,命令着说:“小弟弟,快喂我喝水!”
程近书来到内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仔细察看了个遍,连戚成欢半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回过头,焦急地问盖逢源:“是不是日本人来过?”
一时竟忘了,昨夜自己一直守在门口。
谢处安和盖逢源并肩坐在平床边,端着杯子举着手摇摇颤颤地给盖逢源喂水,听见这么一问,手竟一抖,湿了对面半边脸。
盖逢源忿忿地把杯子抢回来,高举到面前,另一只手慢慢地舀一口喝了,发出久旱逢甘霖般的一声“啊——”,然后慢慢悠悠地说:“你别着急啊,岳医生已经带你的小娘子从小门离开了。”
程近书这才缓了口气,也坐在平床一侧,关切地问:“你跟人打架了?”
盖逢源又喝了口水,对于好友这份迟来的关心十分不满,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哼,然后说:“嘁,你们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
陆有晴忙问:“是谁要同我们过不去吗?”
谢处安微微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这北平城里还能有谁会和我们过不去,当然是日本人!”
原来凌晨时候,程公馆的听差送信到德国医院找岳医生,那里如今是给好些个躲避流弹和大炮的有钱人家提供的暂时住所。
盖逢源刚从西班牙老家探亲回来,也预备跟着父母搬过去。
可他的两个姐妹收拾了大包小包连印花布长沙发和矫揉造作中看不中用的维多利亚式藏宝橱也要一同搬过去,挤得他心气郁垒万分,便去了谢家预定的大房间找谢云轻喝酒,酒搭子没找着,却搭了个顺风车来给程近书一个惊喜。
岳遥知开车来的一路上,沿途并没有发现日本人。
却不防瞧见一群日本领馆豢养的浪人走狗在道沟里趴着鬼鬼祟祟,便来了掉包这一手。
她持有海外护照,行走在中国人的北平城,日本人也不会太明目张胆地要拦路查车。
只不过,考虑到深更半夜来医院总得有个理由,她便假说隔壁屋的小孩看书睡着了,从凳子上摔下来磕伤了脑袋。
岳医生妙手仁心,盖逢源就成了现在这样。
程近书哭笑不得,只得发了好几个誓,保证今年秋天一定会多订购几箱盖老板家乡出产的果酒。
等喂盖逢源喝饱了水,谢处安才言犹未尽地准备送陆有晴回西山小院收拾行装。
临走时没忍住抱怨说:“我说了我可以送师母和有晴去长沙,她那二堂哥陆仲斐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不过就是我还没毕业,而他已经高中结业罢了,难道多一张文凭就一定是顶可靠的人么?明明我都和近书哥差不多高了!刚刚,我力气也比近书哥不差了!”
程近书正要表示深切的赞同,只见陆有晴脸一红,拉着谢处安赶紧跑了。
走出医院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
程近书挽着一个头上绷带飘飘的“重伤病人”,慢慢行走在通往东太平里的街道上。
原本想走胡同小巷——那是日本兵不会走的,可是正巧远远看到一群浪人踅了进去,心想狭路相逢恐生事端,只好往大路上来。
临街的门户不时有人家搬开门板,拎着表面已然磕碰得凹凸不平的大铁桶或者木头桶,预备出门取水,看见路上行人的怪模样,面上抽搐几下,似乎本能地想笑,又似乎丧失了笑的能力,便形成了一副五味杂陈极度奇特的僵硬表情。
日军的炮火连续轰炸北平城已二十余日未曾停歇。
这段时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颜色。
城门紧闭,靠近南边的家家户户都不敢松动门户,街巷间一改数日前刚开战时惶然与激动交织的气氛,只剩一片死寂。
尽管如此,程近书还是直觉今天街上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细思之下,又觉不出所以然。
经过醇王府门口时,他的目光不由往那扇斑驳府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它们曾经受人崇仰,但已失去雄壮威风的姿态,徒然看着来来往往的这样那样的人,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着落叶凋零后又春风满园。
如果它们有思想,一定有许多话想说吧?
然而它们只是让自己的嘴巴数年如一日地微微张着,吐不出只言片语,真实地哑了一样。
盖逢源大概感受到好友的情绪起伏,碰了碰程近书的胳膊,提示他注意脚下松动的石板。
太阳当空。
天地合成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黏糊糊的。
程近书抬头望向天空,烟尘拉扯出一张密不透气的巨大的网,朝着北平,朝着他,朝着他们两个人沉默地压将下来。
这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他顿住脚步,问盖逢源。
“动静,炮声吗?”盖逢源此刻热得脸耳通红,满头大汗。
他扶着头上的纱布包,着急地张望前面巷口有没有人力车,不及详细回答程近书的问题。
“炮声停了。”程近书指指南边的天空,眉头锁得更紧了。
盖逢源沉吟片刻,恍然说道:“哦,你是说脚步声吧。我听见了,很齐整的步子,人应该不少,是你们增兵了吗?”
程近书摇摇头:“你还能记得声音的方向吗?譬如,他们是往东边去?”
盖逢源又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片刻,看向程近书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后,仍然很笃定地说:“不是,是从东边来,朝着西边去。”
从东边来,朝着西边去……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反抗?难道我们真的不应该反抗?
二十九军昨天还喊着反攻卢沟桥,夺回宛平,守护北平的口号。
一夜过去,连最后一袋军粮、最末一副枪杆子都离开了南郊的地界。
十数万人的大军奉命,连夜如静谧大江奔流南去,无声无息地将一座千年的城拱手相让。
奉命的人只是奉守了军令而已,而下令的人,也只是点了个头而已。
程近书原本以为自己会悲愤难以自持,但真到了这一刻,反而连泪水都没有一滴。
想要叹气,胸口似乎被什么凝住了一样,张了张嘴,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们,又被放弃了。
一如六年前,在东北,他们被放弃时那样。
今天的阳光这样好。
程近书忽然想起,那一年的东北,阳光覆在雪上,白亮亮的一片,真叫人睁不开眼。
六年前,外祖新丧,他带着十岁的妹妹方遇扶柩还乡。
方遇牙疼很长一段时间了,那天疼得厉害,吵着要吃最甜最甜的糖葫芦不可。
程近书没办法,将她留在程家族亲的堂屋里,和黎管家一道出了门。
那天的街上,也是空荡荡的。
程近书和黎管家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往日里随处可见的糖葫芦。
好容易在太阳落山前,从近郊一处农户那里收来一兜子的嫩樱桃,酸酸甜甜的,他跟黎管家都觉得,方遇只要见了这一大兜子,一定会欢喜地把什么糖葫芦啊云片糕啊,通通都望到九霄云外。
可回到堂屋,人都不见了。
一缕烟似的散了,一星儿痕迹都不留。
程近书和黎管家一老一小,在茫茫的冰雪间,孤悬着。
后来费劲千辛万苦,始终没有寻到方遇和其他族亲的消息。
直到某一个雪天,他在省城看见被日本人处决的抗日群众,最小的只有十岁,跟自己的妹妹一般年纪。
那是他的同胞,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却被绑在城墙前的石柱子上,颈上悬着绞绳。
冬天那么冷,油漆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凝固在血肉之躯上,再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涂满。
那样冷的天气,烈火都失去温度,连哭声都凝结成了冰。
天知道,苍天可知道,他是怎样的心情!
而日本人却说,都是中国人的错。
而国际调查团长达四百二十页的报告书上却说,中日之间的冲突是由于中国人民抵制日货而造成的,九一八事变,是由于苏联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才不幸导致的!
而这世上,从无真正公理。
北平多么需要一场大雨。
它需要尽情地痛哭,尽情地宣泄!
可是日本人说,我们是来帮你们建立美好的国家的,你们应该感激,应该高兴呀!
这一场夏天的暴雨究竟是没有痛痛快快地落下来。
盖逢源一把扶住气愤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好友。
程近书看了他一眼。
再如何悲愤难以自持,然而,毕竟还有那样多活生生的人,他们还在这座城。
不能放弃。
程近书唯有打起精神,无言地招来两辆人力车。
车夫听了目的地,闷起头便卖力地拉起车往前跑,古铜色坚实的后背也像是憋着一股劲儿似的。
等程近书再回过神的时候,两辆车都已经被日本兵团团围住了。
两个车夫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赶紧卸了车,杵在一旁。
刺刀格在程近书的头顶,金灿灿的阳光匆忙跳跃,向四面八方拉扯着周围的平静,让人头晕目眩。
黄制服领口绣着野荻花的日本兵喝道:“你们两个请下来。”
说完又重复一遍:“请。”
大概他以为这重复的两个“请”十分能体现自己深沐于东方礼仪而养成的所谓修养。
程近书先一步跳下车,然后护住盖逢源的纱布脑袋帮助他也下了车。
日本兵又说:“我们走路。请你们也走路。”
照例重复:“请。”
程近书和盖逢源都没说话,对望一眼,不吭声,并肩往前走。
盖逢源的脸被纱布挤得发皱,否则日本兵一定看得出,这是一位他们向来高看一眼的国际友人。
又或者,程近书苦笑一声,在今天的北平,日本人已经可以不用考虑高看谁了。
日本兵继续往鼓楼西大街前方去,程近书和盖逢源折而向南,进了小巷。
人力车夫跟在后面不说话,只是慢慢吞吞拉着空车,一直到了程家大门口,黎管家迎下台阶掏了车钱,他们便拿着毛票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黎管家告诉程近书,市长官邸已经空无一人。
临时政府管事的人昨天还在,今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日本人还没有大部进城,目前只是派了先遣队占领各大教会学校以作租界之用。
另外还有一部分类似特务和伪满警察的人早早潜入城中,目标正在于抗议的学生、地下党、以及相当一部分国民政府分派过来还来不及南撤的官员。
此外,日本人还抓了一些郊外镇上的青壮年到内城来拆除二十九军留下的防御工事。
街坊们有的已经挂上了新的旗帜。
过去十数年间,北平城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旗帜不知易换过多少回,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
时局到了如此地步,挂与不挂,已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晚一点易帜,心里多少对自己有些安慰,尚可说是有点骨气的亡国奴罢了。
有骨气是好事,可没人知道自己究竟能扛到什么地步。
高野胜一郎还会再登门,只是程近书还猜不到,对方下一次来,会带来怎样的条件,或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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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长亭夜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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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九、三十,两日内,平津接连陷落。
一大早,电话就响个不停。
一夜无眠,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程近书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滚落在地,压皱了几卷飘落在地上的心经,沙沙作响。
纸上墨迹还淋漓未干,染了他一鼻子墨黑。
铃音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很快就又嘀铃铃响起来。
烦人。
可接电话和拔电话线都得起床。
他只得撑起红肿的双目,起身拾起满地的经卷。
字形端方工整,是戚成欢的字,他认得的。
看来,一向睡不够的睡神娘子竟也是一晚上没睡着么?
电话继续奋叫着。
程近书狼狈地怀抱着经卷爬起来,扑到电话机前:“徐长官吗?”
对面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语气也有些匆忙。
大概是在连续的会议间隙中,善心突发于是抽空到电话室打来的。
“近书,你还要不要命了?”对面停了一停,“据我们估计,最迟不出十日,日本军队就要正式进城。我知道你们有一些同学自愿去南苑组建什么学兵团,你不要去。”
“不去,当然不去,再说,就是想去也去不了了。前天夜里,日本人偷袭南郊的学兵团驻地,一千七百个学生,拼了命去搏一个尊严,而仅仅就在一个月前,他们不过是跟我一样,只是个拿得动笔、拎得起书袋子的学生而已,他们甚至连枪响了要先卧倒都不懂得,就那样用血肉之躯跟日本人拼刺刀,即便如此也扛了整整六个小时没有后退一步!难道这一切,南京政府竟不知道?他们中间活着回来的,连一半都没有!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跟我一样的孩子,用十个换一个的代价去反抗去证明自己的意志,难道……难道我的消息竟比贵政府还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