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喆看她皱着眉依然看着顾玉章的文章,终于恍然。他暗骂自己这次竟然反应这么慢,竟然没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公主是在烦恼这个人的安排?”
玉澜终于抬眸看向他,檀喆看她鼓着嘴点头。
她这小动作应该不是故意的,许是烦恼太久,才在檀喆猜到她心思时露出一点小女儿的娇态。
“你来看看这文章。”
檀喆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那文章。
玉澜等他看完,问:“有什么感觉?”
檀喆斟酌了一下:“遣词酌句确实华丽,文章也飘逸绚烂,但又不是空无一物,有几个观点确实有可行之处。在如今以考察时事为重的科考中,能兼具文采和内容,确实不错。”
“还有呢?”玉澜追问。
檀喆微低头看她,见她手臂撑着下巴,一脸认真地注视着他。
檀喆没回答,一时间突然想起元日那天,他送她离开檀家小院时。那天在马车里,玉澜几乎都在装睡,后来也是他先下的马车,玉澜还是枕在珞明腿上没有反应。
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元日后檀喆三天没来集仙殿,玉澜就不高兴,但檀喆来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切照旧,听他汇报,和他聊聊家常,调侃一下他这一年更加英俊,说教坊司的女子肯定挂念他。
别的,没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檀喆觉得他已经领会到了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但他又想了想,自认自己也不是让她负责,他主要还是想要个说法。
结果这所谓的说法,在玉澜这儿,不存在。
檀喆暗自观察这好几天,发现玉澜似乎对那天的事儿已经全然不放在心上,观察几次后,檀喆就放弃了。
他也是在女子的喜欢中长大的,自然有自己的骄傲。既然公主详装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他也该知情识趣不是。
于是檀喆也把这件事放下,以一切如常的姿态继续出入这集仙殿,但在某个时刻看到玉澜如此没有负担的眼神,檀喆还是有点上火。
他收回目光,诚实地回答道:“这篇文章,虽然看得出作者文采斐然,但也有刻意卖弄之感,虽有见解,但也因为注重遣词造句,导致见底虽有却藏于华丽辞藻中,导致内容虽有却不突出。而且,颇有恃才傲物之嫌。”
玉澜点头:“就是这样了。其实在殿试时,他也给我这样的感觉。”
她就知道,檀喆看得出来。其实那些老家伙也看得出来,但觉得瑕不掩瑜,还是想定顾玉章为状元。
玉澜倒不反对顾玉章的优秀,但也有自己的顾虑。
“我愿意不拘一格降人才,但我的要求是人才应为我所用为我出力,纵使不是我的人,哪怕是为了大殷,我也愿意接受。”
“可恃才傲物之人,都有自己的骄傲,虽然顾玉章有自己见解,但若不肯服人不能调遣,对我来说也是无用,其实就算对大殷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玉澜把那篇文章放在一边,轻叹。
“空有出世之才却无入世之力,那这状元,得了也是可惜。”
檀喆挑眉:”既有济世之才又能在朝堂左右逢源,这样的人太少了,公主殿下不妨把要求降低一下。”
玉澜正在沉思,闻言抬头,一副不能苟同的模样:“凭什么?这样的人我已经遇到了。”
檀喆不动声色。
玉澜一扬下巴,面容含笑,三分调侃七分真心。
“不就在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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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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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八年,这一年的科考状元顾玉章,被玉澜安排到了翰林院做翰林学士,在翰林院里他官职也不高,负责文书工作。
这个在成安七年于洛阳城中颇受礼部侍郎赏识的状元,时年二十七岁,比玉澜大两岁,比檀喆大了一岁。在殿试时穿一身藏青长袍,面对玉澜的提问不卑不亢从容有度,与殿试当场写就的文章也一气呵成,成了大殷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者。
可就是这么一个天降的文曲星,被玉澜直接放进翰林院里,看似进入了核心,但官职没有别人的高,来这也人生地不熟,想来这日子应该是没那么好过的。
顾玉章到底聪明,也知道这是长公主的安排,是以听从调遣,只是许多时候,难免气闷。
玉澜却不管这些,她就想看看顾玉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能不能撑住这些,是不是能堪当大任的人物,就看她的造化了。
转头,玉澜也就把这事儿放下了,她要操心的事儿特别多,哪能老是惦记着这么一件事儿。
尤其科考之后不久,大殷境内频出天灾,先是长江下游出现洪涝,连洛阳城都受到波及,玉澜立刻组织官兵赈灾,可没等这边安顿下,转眼到了夏天,长安城及周边地区又出现严重的蝗灾。
一时间,刚刚安顿没多久的百姓又过上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
两场灾难让大殷接连受创,谁也没想到这样的灾事能在发生在一年,玉澜纵然立刻反应指挥,也让灾情得到控制,但也让一些有心人传播了一些恶劣的谣言,称此乃天意,是老天见玉澜独断专权的报应。
几个月的忙碌没让玉澜垮下去,却因为这谣言让她一夜之间肝火旺盛,嘴角起了溃疡,根本吃不下东西。珞明只能每天熬各种粥让她喝一点流食,这种情况下,玉澜迅速地瘦了下去。
檀喆来集仙殿似乎比以往要勤了一些,也看玉澜脸色不好。他在一次要离开时,停下脚步,踌躇了一下,转身问:“殿下要不要去陶华园走走。”
玉澜躺在软榻上,溃疡已经纠缠了她半个月,加上连日操劳,让她的脸已经瘦出尖尖的下巴。
她想也没想地拒绝:“没心情。”
搁平时,檀喆就放弃了,但看她瘦削单薄的肩膀,他又劝了一句:“荷花池里想必已经开满了荷花,也有莲子吃,殿下要不要去尝尝。”
玉澜本来躺软榻上轻摇扇子昏昏欲睡,也没想到檀喆能坚持,她有些意外,也就给面子地笑了笑:“去倒是可以,可我累,又不想坐步舆,要走到半路不想动了,檀大人背我?”
她似笑未笑地望着他,一脸戏谑。
你看这人,明明是带她出去散散心,却好像是他想去似的。
檀喆笑了笑,一脸无可奈何的认命表情,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玉澜嘴上说得狠,但真答应了去,也就自己走着去了,不会真的让檀喆背。只是这次她走得格外慢了些,檀喆在她身侧掌灯,看她脚步有些虚浮,默默的伸手护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玉澜突然笑了。
“檀大人呐,果然温柔起来无微不至,难怪那些教坊伶人都仰慕檀大人。”
换以前,檀喆听她说这话都是沉默,也不辩解也不应和,再生气了就直接告辞走人。
但这次,他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其实当时去教坊司,是为了……”
这就是他不想解释的原因,他觉得难以解释。
但玉澜明白:“我懂,那时你为了科考,有高官赏识也能在科考中占得一份先机,出于这个目的你也得迎合一下。”
檀喆立刻说道:“考中后就没再去过了。”
玉澜本来比他往前半个身位,闻言偏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真的?”
她满满的怀疑让檀喆很焦躁,他就知道她不信。
他尽量让自己回视的眼神委婉含蓄一些,但话说得老实不客气:“这些年你得到的消息里可有我去教坊司听过曲儿?”
檀喆知道玉澜的情报能力是一流的,可以说她还没学会做一个监国长公主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怎么掌握情报了。虽然彼此没明说过,但要说玉澜没他的情报,檀喆也不信。
玉澜一时哑然,又不服气:“谁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门道呢,我的情报又不是万能的。”
嘴硬。檀喆在心里说道。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许久,檀喆慢声道:“真没有。”
玉澜也老实了:“哦。”
他们就这样到了陶华园。昨日一场雨,让陶华园的荷花池蛙声一片,然而荷花娉婷袅娜,于水中挺立,那萤火虫依然在水面荷叶上飞舞,玉澜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满满的荷花香。
檀喆看她心情转好,问她:“要不要去荷花池里看看。”
玉澜欣然同意。
檀喆扶她上了小船,玉澜踏入小船时身形大幅度晃了一下,檀喆连忙伸出双手扶住她。
两人的手相握,玉澜却没什么反应,甚至有点懊恼,低着头径自坐下也不说话。
檀喆看了她一眼,也坐进去,任劳任怨的划桨。
起初玉澜情绪不高,直到小船驶进荷花丛里她仰面看荷花满园萤火飞舞,脸上才露出笑意,从船内撑起身体,手臂撑在船沿朝外看。
“要不要摘莲蓬?”
玉澜说了声好,檀喆收起桨,摘了一些莲蓬放到她身边。
“我要荷花。”玉澜又要求。
檀喆听话,要去摘,手还没碰到和荷花梗,玉澜又变卦:“算了不要了,就让花那样长着吧,长得那样好,摘了可惜了。”
檀喆的手微微在空中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他嗯了声,把手收回来。
就这么一句话,檀喆就听出玉澜心情又不好了。
他沉吟许久,说道:“外面的那些话,公主不必太过在意。自古纵然明君圣主亦分功过,公主监国不过四年,又有如此雷霆手段,一些人想要借机使坏再正常不过。事情严重了就差人处理,不严重就不要放在心上,没必要为这样的事烦忧。”
玉澜手里拿着莲蓬,闻言对他一笑。
“我知道,只是有时候克制不住,而且也有些别的顾虑。”
“公主是说太史居?”
太史居,负责天文地动,天象历法,风云气色,律历卜筮,他们的一句话,不一定能左右朝政,但若说些对玉澜不利的话,终究是会有些恶劣的影响的,到时候让百官以此抓住把柄,就更棘手了。
玉澜点点头:“要是有人对那里动了心思,可就不好说了。”
“太史居令崔扬出自云阳崔氏,云阳崔氏在如今六大世家中已经居首,而我吧……”
她叹了口气,倒也坦荡:“和崔氏素来也不怎么和睦,崔扬要是这会动了什么心思得了什么授意,确实就不太好了。”
她语气淡淡,有种莫名的叹息,檀喆一边划桨一边听她说,但没有回应。玉澜的话已经落了许久,檀喆才说:“现在先好好休息,别想这么多了。”
玉澜听到这话怔愣,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太多,只哦了一声:“那就说点别的。”
她靠在船沿一撑下巴,檀喆心叫一声不好。
“檀大人红颜无数,英俊风流,桃色韵事我也听说了不少,那有没有和别人一起这样泛舟湖上啊?”
你看你看,纵然是尊贵的公主,兴致起来也免不了想翻翻旧事八卦一下。
换了别人,檀喆有千万种方法不接这茬。
这次,他也有心想要挣扎一下:“谁喜欢大晚上出来泛舟啊。”
玉澜将莲蓬放在唇边,本来是想闻闻莲子的香气,听到檀喆装傻的话,她也不气,只笑微微的将他望着。
莲蓬虽没有荷花娇美,但碧如翡翠,玉澜肌肤柔白,这青翠和白皙对比鲜明,倒也又几分情致。
玉澜含笑看他几秒,然后拿手里的莲蓬放水里,又朝他一挥,莲蓬沾上的水就撒到檀喆身上。
檀喆躲了一下,自然躲不过。
“别闹。”
玉澜不知道他怎么每次说这句话都语气这么淡,也不是生气,但应该也不会觉得有趣,就只是轻轻的一声提醒。
玉澜也没打算这样和他玩闹,把莲蓬放到旁边,右手抱住左手手臂,还是那样含笑的表情。
她今天确实情绪不高,但还能在他面前维持面带微笑的体面,檀喆突然觉得这几年玉澜也改变了不少。
这个念头在心里浮起,让檀喆心口的某一个角落不经意地柔软下来。
他望着她,许久回答道:“没有。”
玉澜睫毛颤了颤。
“臣七岁被抄家,几年后兄长姐姐相继离去,臣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
檀喆边说边转身拿桨,本想往回划,但似乎玉澜还不想走,让他继续往前,檀喆从善如流。
“这么多年从未指望能走仕途,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劈柴捕鱼打猎,母亲不愿我就这么长成一个农夫,坚持让我读书,闲时我也去酒楼做做账房,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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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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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敛起笑容,静静地望着他。
相比之下,檀喆反倒是轻松不少。
过去他觉得自己极难和玉澜开口说出这些,但如今看来,没他想象得那么难。
玉澜垂眸:“这么多年,檀大人受苦了。”
檀喆坦荡地笑了一声:“公主言重了。”
“我父亲的事,多谢公主体恤。其实我在大理寺当差时之所以没去找公主,就是因为我发现翻遍了当年相关的所有卷宗,结果是我父亲的案子板上钉钉,根本翻不了案。”
他自嘲一笑:“若不是公主以感念先父战功而恢复其虞国公身份先父的惩罚也不冤。”
“虞国公当初谋反,亦有被人教唆之嫌。”
说到这玉澜就不再继续了,这个话题不让人愉快,既然檀喆满意,那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不过檀大人甚是狡猾,回答得隐晦不清,倒是说了许多其他的。”
檀喆大委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传来一声蛙鸣,一只青蛙跳到船沿上,对玉澜有“呱”了一声。
玉澜惊叫一声从船上站起来,慌乱之中踩到了裙摆,身体不由自己地朝前扑过去。
檀喆要站起来接住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玉澜就已经不由自主的跌进他怀里,檀喆身形一晃,和玉澜一起摔回船舱里。
檀喆闷哼一声,手护在船沿,玉澜有檀喆做垫背,反倒是没有磕疼的地方。
玉澜回过身去瞪着刚才她坐过的地方,那只青蛙也受了惊,但跳到船尾出,还在那鼓着嘴对玉澜叫。
玉澜刚缓过神来,就听到头顶有道声音。
“你看,连青蛙都觉得你过分了。”
檀喆压低声音,却语带戏谑。
玉澜这时候才察觉自己就在檀喆怀里,本来她还为此有些心悸,但听了檀喆这话又有点不开心,她顺势抬头瞪了他一眼。
不料檀喆也正低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玉澜愣了一下。
船身晃荡,水波粼粼,玉澜呼吸一顿,先没撑住低下头来。
檀喆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