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途，马儿步履轻快，赵嵩面色稍霁。
这虎皮鹦鹉挂在鸟笼里，时不时朝他喊道：“三哥哥，三哥哥！”
赵嵩一开始不答话，后来许是被念叨得烦了，才轻浅应一声：
“嗯，听到了。”
第8章
星光杳然。
夜里总是有些凉的，沈欢歆甫一出门，这凉凉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往她的袖口里钻。
未妨，冷得她哆嗦了下。
无孔不入的还有身体里的那恶鬼。
沈欢歆能够重新指使自己的身体了，却越发能感受到身体中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好像一点都不冷。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冷？
真不公平。
疼不怕，苦不怕，冷不怕。
真是个粗人。
谢准自是比不得她娇气的，他被拘在她身上，算是见识了这位娇小姐的做派。
沈欢歆同赵嵩若在沈府相见，一般都是到花厅的。
赵嵩踏进花厅的那一刻，便见沈欢歆欢喜向他奔来。
柔软的绸衫熨贴着她的胸腰臀，素色织金百褶裙，石榴红里子。
她奔将而来，褶子翻腾成红色的浪波，就像一只漂亮的小蝴蝶在海棠花海中翩跹起舞。
珠翠罗绮，楚腰纤细，真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赵嵩的目光停留在沈欢歆的面颊上，许是因为星月柔和，竟让他心中生出了些许温情。
他刚将背在身后的双臂放下来，便见她扬起脸来对他笑，“三哥哥，你来了！”
太讨喜了。
赵嵩不知何时又板正了一张脸，他在她面前总是冷着一张脸。
“世家贵女可有像你这般跳脱花俏的？我就在这里，你缓缓走来不可吗？”
跳脱花俏。
沈欢歆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她望着他，嘴角向下撇，有些委屈，“可是我想快点见到你啊，三哥哥不想吗？你方才明明都想抱我了…”
“谁想抱你了！”赵嵩额角跳了一下，桃花眼里映照一片肃冷月色。
语顿一瞬，姑且按压住心思，他又沉声说教她：“女儿家莫要说这种话。”
沈欢歆不服气，“你明明——”
“行了，”赵嵩不耐，指向那鸟笼子，“我专程来给你送这虎皮鹦鹉。”
沈欢歆这下才想起来，这鹦鹉被她落在泉林山庄了。
赵嵩知晓她不是很聪明的，“是否想抱她”这个话头果真轻易被他跳了过去，偏她无所察觉，听了赵嵩的话，当下便对提着鸟笼的小厮招手，让他上前来，将这鸟笼置于桌上。
她这么笨，她果真这么笨。
赵嵩皱着眉，心烦意乱，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落。
沈欢歆抚了抚鸟笼子，转头和他讲：“这，这是我的鸟，本来打算教它学会叫‘三哥哥’后，再将这只鸟送给你的，谁知道现在就被你发现了？它还没学会呢。”
赵嵩方才嫌弃她不够端庄，此刻听她亲口承认这鸟本是要送给他的，心上又漫上一丝愉悦。
“会叫了。”他低声说。
“嗯？”她那双睫羽飞快眨巴两下，惊喜道：“真的吗！”
沈欢歆便弯身同这虎皮鹦鹉对视着，“你叫啊，你叫一声‘三哥哥’来听听。”
鹦鹉不应。
她却有耐心，毕竟教了许久，不差这一时。
“来，跟我念，三、哥、哥。”
赵嵩闻声，自是垂眸去瞧她。
沈欢歆肌肤瓷白，被笼上一层月色，更柔和了轮廓，莹莹氤氲了一圈光晕。
她无疑是好看的，哪一处都是好看的。
“这傻鸟！”
也不知这鹦鹉诚心同她作对还是怎么，此刻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双腿紧紧扒在细棍上，鸟瞳却紧紧盯着她。
沈欢歆可郁闷了，“它哪里会叫了，分明还是那只蠢鸟。”
话音落，这虎皮鹦鹉却对着她张嘴叫唤了起来：“恶鬼！恶鬼！恶鬼！”
沈欢歆一愣，睁大双眼。
这傻鸟，不不，这聪明鸟竟知晓她身上多了只“鬼”？
被唤作“恶鬼”的谢准在她身体里，从系统那里得来一本书，正在翻看着。
说是书，其实是一册薄薄的话本子。
她在脑海中喊道：“恶鬼！我的聪明鸟在叫你呢，你在干什么？”
谢准悠悠道：“我在看书。”
闻言，沈欢歆有点生气了，她垮着一张脸，心道她同三哥哥“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却有只不修边幅的恶鬼碍在她身体中！
他倒是坦然，丝毫不觉出自己是个碍事鬼来，还有闲心在那里看话本子！
沈欢歆方才尽力忽视他了，这鸟又是为何？
对了对了！她差点就忘了，她本来是要向三哥哥告状，请他对付“恶鬼”的。
她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不争气的脑袋，怎么能忘了呢？
赵嵩见她突然顿住，不说话了，直觉奇怪：“怎么了？”
沈欢歆慢吞吞理顺措辞，好一会儿才抬头，正要和他告状的，红唇微启，从中却吐出一个“呵”字。
烛火昏黄，恰时浮云遮了大半的月色，沈欢歆所在之地便处于一片暗影中，忽而又吹来一阵穿堂风，灯烛的火苗被拉成一条细长的线，堪堪罩在她的脸上，方才“呵”的一声，“她”嘴角上挑，显得讥诮又不屑。
那鹦鹉便接着叫唤：“恶鬼！恶鬼！恶鬼！”
沈欢歆与赵嵩俱是愣了一下。
赵嵩皱眉看向沈欢歆道：“你什么意思？”
方才，方才那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沈欢歆连忙捂住嘴，可怜兮兮晃着头：“三哥哥，我，我…不是我说的……”
“不是你？”赵嵩冷了脸。
当然不是沈欢歆。
是那谢准，似是因着这话本子太有趣了，突然笑出了声。
可他怎么在她要告状的时候笑出来？
这一看就是故意的！
沈欢歆急得朝赵嵩道：“不是我，不是我，是那恶鬼，恶鬼，三哥哥你没有听见吗？就是这只鸟喊叫的‘恶鬼’啊……”
“恶鬼？你在胡说什么？”
沈欢歆快要急哭了，她嘴很笨，一时解释不了，只好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笨拙又可怜，“三哥哥，我同你慢慢地解释，我，我——”
赵嵩一向待她不耐，“慢慢地解释”？怎么可能？
她常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别是因今日他随宋青玥去了轩楼，她又不高兴了。
她是个笨的，总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挽留他，或是表达不满，这次更离谱，竟编了个恶鬼来装可怜。
瞧她可怜的。
赵嵩将衣袖从她手中挣开，抬起手臂，食指曲成一个弧度，与大拇指一起扣住她的下巴，微微使力，就让她抬起脸来，仰面对他。
沈欢歆杏眼里沁着泪，眼眶浮泛嫣红，不知所措地极了。
赵嵩看她哭，满心烦躁，沉声道：“你哭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沈欢歆”陡然间变了副神色，将头一歪，轻易挣出他的桎梏。
谢准同沈欢歆共用一个身体，感她所感。
他不是一个喜欢让别人掐下巴的人。
小兔子哆哆嗦嗦不知道反抗，还得靠他。
赵嵩未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不禁一怔。
沈欢歆低了头，抹着泪。
谢准在她脑海中幽幽道：“小兔子，你的三哥哥是个渣男。”
他猛地出声，果不期然，沈欢歆又被骇到，颤缩了下肩膀。
玉露一直在她身旁侍候着，见赵嵩竟这么轻贱她家姑娘，早就气极了，这下连忙拉着沈欢歆的手后撤了几步，将腋下卷着的红绒披风摊开，给她好好披上。
沈欢歆由着玉露伺候她，听了谢准的话，缓缓眨了两下眼。
是了，又让这恶鬼得逞了，她没能告状，还被赵嵩莫名其妙凶了一通。
她胆子真的很小的，怕他，也觉着委屈，却又忍不住对他表达不满：“你能不能闭嘴，你说你，你说你方才是不是故意的？”
谢准闻声，轻轻笑道：“你猜？”
沈欢歆在脑海中笃定道：“你就是故意的！”
谢准又不作声了，可赵嵩要说：“今日确实是你有错在先，你不要觉得不公平，你表妹那里却是没错的。”
沈欢歆愣愣的，赵嵩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她一时不明白。
好讨厌啊！
恶鬼也好，赵嵩也好，都在欺负她！
沈欢歆委屈极了，不住地，不住地流着泪。
她抽噎着，心里酸涩，伤口也好疼。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就是因为之前起了一个坏心眼，干了一件坏事吗？
她真的知道错了，日后肯定当一个好人呀…
沈欢歆抚着额上的伤口细声喊着疼，赵嵩下意识想安慰她，可因着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一时语滞。
沈欢歆不要他安慰什么，她转身，拿手帕揩着眼泪，一边哭一边往自己院里跑。
她跑着，步子迈的小，跑也不快，一路回到了小院，进了屋，然后就开始趴在枕头上哭。
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差不多都要歇了，见她哭着回来，皆是一惊。
想是那三殿下又将姑娘惹哭了！
钱妈妈进了屋，看见趴在床上呜呜哭着的沈欢歆，心疼极了，上去抚着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背。
“好姑娘，别难过了，再哭，再哭明早起来，一双眼肿得便不好看了啊。”
沈欢歆从枕头上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来，泪眼朦胧地同钱妈妈讲：“妈妈，你的腿、腿好些了吗？”
钱妈妈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前些日子下雨，她的腿有毛病，疼了好一阵儿，今儿才又到沈欢歆跟前伺候着。
“好了好了，姑娘别费心我了，同乳娘说说，今儿又是怎么了？”
“三哥哥，三哥哥他…呜呜呜……不，不只三哥哥，还有，还有那恶鬼！”沈欢歆脑袋混沌着，差点就告错了状。
虽然以前都是赵嵩惹她哭，这回却也因那恶鬼呀。
这两人一起欺负她的。
沈欢歆谁劝也不听，趴枕头上哭着，过了会儿，好歹止住了泪，便从床上站起来，将丫头和钱妈妈都推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罢！”
她只顾着哭，钱妈妈半天没能知道她口中的“恶鬼”是什么，心下越发着急，唠叨着：“‘恶鬼’是何意？姑娘可是被邪祟近了身？改日里去兴觉寺——”
“便是那恶鬼，妈妈不用管，”沈欢歆擦擦泪，“出去出去，我不再哭了……”
沈欢歆将人都赶出去之后，自己便靠坐在西洋镜前的软榻上，时不时地瞥一眼镜子里的谢准。
她方才将脸埋在枕头上哭，娇嫩的脸颊尚且呈嫣红色，上面还留了几缕头发印子，哭得鼻尖也泛了红，漆黑的瞳仁被泪水润了几番，竟是更加澄澈明亮了。
谢准盯着她看。
沈欢歆拿手指扯着手里的帕子。
他又将目光落到她的指尖。
两人都没有作声，她垂头倚坐着，他站着，也垂头。
沈欢歆仍是不敢看他，她可是知礼数的大家闺秀，却瞧瞧这恶鬼，不好好穿衣服，露着一双臂晃来晃去，分明就是诚心作弄她。
老天爷为何这般作践她！
沈欢歆一面想着，一面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泪眼朦胧的。
样子真可怜。
谢准不为所动，或者说饶有兴致。
沈欢歆是个言情区小炮灰，最常见的那一款炮灰。
娇纵任性，胸大无脑，做了许多蠢事，最后当然得不了什么好下场。
赵嵩掌权之后，沈家以通敌的罪名被抄家，流放途中，这小炮灰却半路失踪，不知道被谁拐跑了。
谢准起初当真没把她放在眼里，也当真是个没良心的人。这小炮灰身上处处是弱点，让她安静闭嘴的方法多得是。
只是她实在鲜活有趣。
他穿梭了好几个世界，扮演过许多不同的人。
末世里人们砍丧尸——也只会砍丧尸，阴沉，死气，行尸走肉。
无聊的事情见多了，谢准便忍不住将目光放在鲜活的小炮灰身上，单是看着她，就觉得有趣。
瞧瞧，瞧瞧…这恶鬼又在不知礼数地盯着她！
沈欢歆没什么定力，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方才哭得厉害，头又开始疼，昏昏沉沉的。
沈欢歆仍旧骇他，又讨厌他。
却见她拿帕子擦干眼泪，挺直腰杆，正面对着镜中的谢准，鼓起勇气说：
“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第9章
这恶鬼果真是个野人，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方才都哭得那么可怜了，他也不知道让着她，和她道歉。
沈欢歆好委屈，心道这恶鬼真是不识好歹。
他怎么就不中招呢？
沈欢歆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哭起来惹人心疼。
从小到大，只要自己哭一哭，母亲、父亲还有祖母都会向着她呢，只靠这一招，兄长同她吵架就没有赢过。
有时候，就连三哥哥也禁不住她这一招。
没想到今儿竟然在这只恶鬼处失灵了！
沈欢歆本来打算引得恶鬼同她道歉，她好开口提条件的。
谁能料到这恶鬼八风不动，像个石头人一样。
她不知道的是，她哭也鲜活，委屈也鲜活。
谢准觉得有趣，怎么会打断她？
沈欢歆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哭起来惹人心疼，却不知道她自己哭起来有多好看，又有多么招惹人。
谢准一双狭长凤眼雾沉沉，从镜中盯着她看。
小炮灰哭泣的嗓音柔软又黏糊，细细弱弱的。
她脸小，脸上淌泪的模样也漂亮得很，粉润的鼻尖一耸一耸的，嘴角往下撇，那口唇珠尤其突出，一弯睫毛被打湿，悄悄抬眼觑着人时，杏眼湿蒙蒙，氤氲满目无辜。
泪水晶莹，竟然将她那一张芙蓉面映衬得越发玉嫩清透。
面容姣好，神态俏媚。
当真是一手无师自通的好招术。
这口小甜嗓，这副小模样，有谁不会心甘情愿地被这蠢笨的小炮灰牵制住？
哦，除了此恶鬼。
此恶鬼刚刚回到人间，少七情缺六欲，心冷硬得像石头，阴晦森然似修罗，身上没半点人味儿。
也只有小炮灰了，让他觉得实在有趣。
小兔子胆子小，颤颤巍巍的，说要和他约法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