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感觉到脖子上贴过来一阵凉意,微怔着偏过头,他看见一把利剑横在那里,孙统领举着剑。
威远侯的声音响起,“臣,也给过陛下机会了。”
建和帝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孙统领掌禁军,将威远侯夫妇困在宫内,必要之时杀之。二是他早先密令各直省军调兵马入京来,统一由兵部调配,为防范威远军,如今正严守在各处宫门。
眼下孙统领已经背叛了他,可他还有守在各处宫门的那些兵马……对!还有赵嵩,对…对!他手中还握有威远侯的软肋。
建和帝来不及恼怒于孙统领的背叛,他还算镇定地忙想着对策,正在这时,先前被他派去与赵嵩一起追捕沈欢歆等人的黄公公回来了,他带着一身伤,被守在殿门前的禁军拦在外面。黄公公还不知道殿内的情形,惶急之下在外大喊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奴才办事不利……三殿下、三殿下他带着淳安郡主跑啦!”
方才殿内一直沉默的几人皆是一惊。
长公主忙快步走出去,让宫人将殿门打开,“你方才说什么?”
黄公公方看清殿内局势,瞠目结舌之余来不及回话,便又有几名负伤官兵冲到殿前来,“陛下,威远侯世子与谢佥事带兵,将要冲破城门……!”
第86章
寅时初, 黄公公醒来,除了周围倒在地上的伤兵,寂寥空旷的城郊再无他人。忆起赵嵩作为,黄公公忙回宫去禀报情况。
而在他回宫两柱香之后, 谢准等人带兵攻向宫门, 猛烈的攻势下, 守门官兵不敌, 前去通禀,却看见皇帝被威远侯与长公主挟持的场面, 之后消息传开, 便是军心大乱,让威远侯的人彻底占领了宫城。
这场哗变落幕时, 那一条街的大火总算被扑灭, 人们打着哈欠,各自回家睡回笼觉, 京郊的村落里养着公鸡,村户伴着打鸣儿声起床, 扛起农具去往田间收割小麦,他转头往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暗淡的光线与朦胧的薄雾下,重楼飞阁沉静得像一团团黑影。
破晓之时,微风渐起。月亮掩入云雾, 天上下起了雨。
大街之上尚无一人, 静得似乎能听到被雨打湿的柳絮落地, 随着雨下的越来越急, 满城皆是淅淅飒飒的声音。
晨光熹微,从正宫门奔出一匹马, 马上坐着一人,马蹄与雨滴一起落地,却比那雨敲得更快、更急、更猛。
远处细水浮岚,谢准身穿蓑笠,从正宫门转入大街,快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沈欢歆几人被赵嵩绑走,逼问黄公公说出赵嵩离去的方向后,威远侯稳住心神,抽调人员赶去寻人。
谢准却片刻等不了,他总要亲自去的。
于是拿来蓑笠,披在沾满血污的盔甲上,牵来一匹马,狂奔着离了皇宫。
他满心恓惶,忙去寻人。
*
彼时赵嵩的队伍将要走出京郊,进入周边县城,他们做成走货商人装扮,倒无人怀疑。在入县之前,下起了雨,赵嵩着人留下吃食,将叶芙兰等人丢在了一条荒凉的偏路上。
钱妈妈惶急之下,直接奔下了马车,冒着越下越大的雨追了四里地,然而两条腿的人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她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眼睁睁看着载着沈欢歆的马车远去,浑身被雨浸透了,还在哭喊着。
钱妈妈不得已回去,沈老夫人揪心不已,却不得不稳住心神,一面递去巾帕让钱妈妈擦干身上水渍,一面安慰叶芙兰道:“你饿不得,放宽心,先吃些东西。”
叶芙兰确实饿了,可她哪里吃得下,勉勉强强只吃下一碗温粥。
“此处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外面下着大雨,让人看不真切……不过我早年随父亲往各地跑商,走路、记路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若我没猜错,赵嵩带着妹妹,应是往豫州的方向去了。”
叶芙兰说完,捂着肚子,忽然闷哼了一下。
“怎么了?”沈老夫人忙问。
叶芙兰缓了一下,抬起头,有些慌张道:“祖母,我可能要生了。”
“什么?不、不是还早吗?”沈老夫人心弦一蹦,腾地站起身。
叶芙兰眉宇间有些担忧,“是啊,早了快一个月呢……这孩子几个时辰前就开始闹我。”
“几个时辰前?”沈老夫人一惊,“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方才发生那么多事,没有人注意到叶芙兰早就出现了产兆,她也没有说。
这时,玉露指着车外惊喜道:“是不是有人来了?”
叶芙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勉强看清,脸色一变,“是山匪。”她瞳孔剧缩着,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她的父亲,便是死在山匪手下。
这些皆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如今大雨天还来行劫,看来是盯上她们了。
叶芙兰焦急道:“咱们得赶紧走,万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真是祸不单行!”沈老夫人皱着眉,看了看叶芙兰,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沈老夫人便当机立断道:“你们有谁会驾车?”
金风道:“奴婢会一点。”她自小是沈欢歆的女侍,为了伺候她,学过杂七杂八不少本领,正好会驾车。
当务之急是躲过山匪,世子妃正是关键时刻,虽焦心,但也只能事后再去寻她们姑娘。
“现在可有什么不适?”
眼下孙女丢了,孙媳又要生,沈老夫人必须要镇定下来,她把能安排的全都安排好,说着:“还是要多吃些东西,待会儿要用的力气多着呢。”
叶芙兰点了点头,由着侍女喂了一块饼子。
金风驾着马车在雨中奔驰,也亏了大雨,让那一众山匪行动大有不便。
雨点敲着外厢壁,叶芙兰偏在这时开了口子,“这孩子,这孩子怎地非挑这个时候出来!这不是难为你娘吗?”她出了一脸冷汗,沈老夫人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钱妈妈看了看,焦急道:“开了一指了,不成不成,赶紧把车停下来,这是要生了!”
叶芙兰咬咬牙,“就这么生吧!”
她的奶娘也急道:“我的姑娘,您这是头胎,凶险着呢!没几个时辰生不下来,咱们手头没热水,老婆子我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这、这……”
叶芙兰还算镇定,让人扶着平躺在了榻上。
这时马车颠簸了一下,随后车外马儿嘶鸣,马车急急刹住。
“又怎么了?”
金风在外面答:“差些撞倒了人。”
她为躲山匪,慌不择路,跑着跑着,竟然跑回了官道,差点与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撞上。
大雨淅沥,看不清远处的路,差点发生事故,对面那马车车夫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见金风一女子被淋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有些不忍,便咽下了斥责的话,问道:“姑娘,大雨天作甚跑这么急?”
金风隔着雨幕看着对面,除了一辆形制讲究的马车,马车后还有百来个府兵装扮的人,她言简意赅道:“身后有山匪追来。”
“山匪?!”
马车里的主人闻言,派了侍女吩咐后面的侍卫,道:“你们快马去邻县报官,让他们派官兵来。”
随后那侍女又从车中拿了一套蓑笠递给金风,依着主子的吩咐提醒道:“姑娘,眼下京城里有些乱,不如过几日再回京。”
那主人显然没认出眼前这是沈家的马车。
金风接了蓑笠,告了谢,猜测这是个心软善良的人,观其马车应是身份不凡的贵人家,她将这些三言两语告知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随后开了窗,恳切诚挚地问道:“实不相瞒,我家孙媳快要生了,这讨债的孩子来得急,车中简陋,准备得不齐全,可否借尊驾几壶热水?几块干净绸布?”
“那车内有女子分娩?”说着,那主人总算露了面,正是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妇人。
沈老夫人眯了眯眼,瞧着她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闻言点头道:“正是正是。”
年轻妇人道:“那巧了,我前两日刚生完孩子,正是身边的奶娘帮着接生的。”她转头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一两句,又转过头来,接着道,“我这里方烧好一壶热水,又续上了,勉强算是够用……”
竟遇上个刚生产的妇人,身边还有稳婆。
沈老夫人庆幸不已,只觉柳暗花明,忙应下,“多谢,多谢。”
两辆马车停靠在一起,百来个府兵护卫住,追来的山匪见其装备精良,再追下去恐怕得不偿失,便骂骂咧咧地打道回府。
年轻妇人派了自家会接生的奶娘过去,那奶娘见产妇身边围着这许人,直道不妙,让没用处的人下车等着。
如今也不得不将这马车当成产房用,叶芙兰仰面躺在榻上,在稳婆的帮助下开始分娩。
*
谢准找到了那片密林,顺着还没有被雨水彻底冲刷干净的痕迹,一路快马,来到了一处偏路。
泥泞的土地上,杂乱的马蹄印盖住了车辙。谢准下了马,观察到共有两道不同的车辙,他只管顺着最开始留下的那道痕迹走,然而雨下得越来越大,直到到了某一处,线索彻底断了。
谢准不敢原地耽搁,扶了扶箬笠,翻身上马,顺着第二道痕迹走。
走至一处,迎面对上那群打道回府的山匪。
山匪头子眼前一亮,他看向谢准的马。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四肢修长却极富力量感,跑起来像一条火龙俯冲而下,在雨水的冲刷下,一身皮毛看起来又亮又滑。
追了一路的猎物有了护卫,山匪没有捞到任何好处,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自是要将那匹好马抢过来。
打不过百来个侍卫,还抢不过区区一个人吗?
马儿察觉到了杀意,略微烦躁地走动两下,地上的泥点子四溅。
天光晦暗,云霭盘旋在上空,幽僻的山道上,前后十里,皆是一片烟雨渺茫,眼力若不是极好,很难看清对面那雨中孤客的模样。
谢准拍了拍马儿的背,算是安抚。
“有没有见过一队人?从那个方向来的。”他指了指密林的方向,嗓音沉哑,问那群山匪道。
山匪头子盯着那匹好马,笑了两声,“小子将这匹马留下,爷爷高兴了,指点你一二句。”
谢准听他的意思,兴许知道沈欢歆被带去了哪里,黑眸一亮,看向他们,“我要用这马去找人,不能给你们。”
“那你就去死吧。”山匪头子提着刀,招呼着身后的兄弟,狞笑着冲上前杀人。
他的眼力果真不大好,离得近了,才勉强看清眼前这人的模样。
苍白的一张脸面无表情,隐在檐边滴沥雨水的箬笠下。
谢准一直紧绷着心弦,保持着某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不敢松懈片刻,因此那双丹凤眼始终是微微张大的形态,间隔许久,才会飞快地眨动一下。
那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瞳仁黑沉,像一团黑雾,看起来表象平静,然而那山匪头子只是被这双眼瞥了一瞥,却蓦然感觉到一阵阴冷意从脚底顺着脊柱往上窜,直冲头顶心,其中乖张暴戾,令人心惊胆颤。
都说亡命之徒惹不起,山匪头子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是亡命之徒,可是他刚刚竟然感到了害怕。
这群人非要打架,浪费了他寻人的时间,谢准极为不耐,他速战速决,正打到一半,沈章带着人沿着他留下的记号找了过来。
山匪头目的刀掉在了泥泞土地里,谢准的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他问:“你见过那队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山匪落草为寇,闯过许多不要命的祸事,这一遭却丢魂丧胆,连往日那种不要命的精气神儿都丢了,他耷着肩膀,共指了两个方向,终是道:“有一辆马车被丢下,往那里去了……另外的大队伍,则是往那里去了……”
沈章与谢准对视一眼,不多言语,策马,分别向这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寻找沈欢歆需要的人手多,沈章将带来的大部分人留给谢准,供他差遣,他则先去找妻子与祖母。
沈家的马车充作产房,叶芙兰在其中分娩,大口喘着气,用着稳婆交的法子用力,沈老夫人在一旁握着她的手,钱妈妈不断递来热手巾,给人擦汗,两家马车紧紧挨在一起,侍女们端来一盆烧好的热水,又匆匆将一盆用过的水洒下去,金风手托着从年轻妇人那里得来一块千年人参片,递进了马车里,交由叶芙兰在嘴中含着……
沈章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忙乱却有序的场景。
玉露忙将打开的帘子放下,她挡在缝隙前,遮住斜飞入车厢内的风雨,一转身,看到了沈章。
“……世子?世子回来了!”
沈章下了马,皱眉焦急问道:“如何?发生什么了?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多血水?谁受伤了?世子妃和老夫人呢?”
一连串的提问,他说着正要上马车去,外面的人忙止住他:“世子止步,世子妃在里头生孩子呢。”
“生孩子?”沈章一怔。
“是啊。开始了有一会儿了,眼看着还早。”
正说着,车里又说要热水。沈章挡在车旁,被急忙送水的侍女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些碍事,往后退了两步,将自个儿彻底暴露在风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