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沾了乳色膏体,一下一下抹在皮肤上,有一种沁凉的感觉。沈欢歆咬住下唇,小声嘶着气。
屋里终于没了人,她上完药,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开始昏昏欲睡。
赵嵩随身带着几位大夫,原是为了照看他的断腿,此番因他中了荆四娘的毒,倒让几位大夫派上了用场。
大夫诊断过后皆是一脸菜色,战战兢兢地汇报:“主子,这、这是疫病之状。”
赵嵩皱眉,“我、咳咳…怎么会染疫?”
大夫擦了把冷汗,斟酌回答:“这一路上人杂,许是,被谁给传染了……”
“我乘马车一路急赶,几乎不曾下车,能被谁传染?和我一直待在一起的、”说到这里,赵嵩神色一凛,急忙吩咐,“去看看她,是不是也被、咳咳……”
大夫闻言去了沈欢歆那里一趟,很快回来,“郡主倒是无碍。”
赵嵩闻言松出一口气,他深觉蹊跷,强忍着咳意,问道:“……确定不是中毒的迹象?”
大夫劝道:“这确与疫病之症无异,主子,眼下没有对症药物,且这种疫病定要及时医治,稍后将船停在商台镇码头,我需得去镇上给您抓药。若可以,主子最好往那镇上住两日,舟车劳顿不、”
“闭嘴。”赵嵩打断,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一片阴骘,他的脸色铁青,沉声嘱咐道,“去抓了药,你赶快回来,不许逗留。”
大夫不敢忤逆,只好讪讪应下。
这病来得莫名其妙,又蹊跷得很,赵嵩几乎立刻怀疑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他只恨自己一时不妨,竟然中招了。
赵嵩很快将罪魁锁定在那面馆的老板娘身上,民间不乏卧虎藏龙之辈,他真是小瞧了这市井中的三教九流,但眼下总不能折返回去,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日后寻机报复。
也因染了病,以防万一,他在病愈之前不可接近沈欢歆,赵嵩吩咐手下的人盯紧她,每隔一炷香,便来给他汇报她心情如何、正在做什么……
沈欢歆听说赵嵩不再过来,也不多问,却因此安心,一人在屋内小憩了片刻。
瞿雨荷等人做船工装扮,潜入了货船,此刻正待在船只腹内的底舱中。
赵嵩着人搜查货船上有无可疑人物,一队人正站在底舱前,拿着火折子往里面探。
底舱中一片漆黑,空气凝滞,瞿雨荷身材瘦弱,屏住呼吸,身影掩在一堆堆叠放整齐的压舱石下。
看来赵嵩已经察觉了,她心想。
一个半时辰后,货船停泊在商台镇码头,此刻天色蒙蒙亮,空气中散发着青草香。
赵嵩不欲下船,只让大夫开了药方吩咐手下人去镇上抓药,谁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浑身酸痛,尤其是断腿那处,痛到几乎下半身失了知觉。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沈欢歆背对着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悬崖下云雾翻滚,她的身子穿过一团团白云,须臾,他却听到了什么掉入水中的溅落声……赵嵩一时不知下面是悬崖还是湖水,只觉得无论是什么,自己都应该跟着跳下去,如同幼时那般,她不小心落入冰水中,他跳下去将她救上来,之后被她缠上,甜笑着喊他三哥哥,和他约定,长大了要同他成婚,一起过一辈子……
赵嵩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视线回笼,看到床边的大夫和侍从,他一把拂开万安端到他跟前的汤药,将好不容易熬好的药水完全洒落在地上。
“她呢?!”赵嵩喊,他脸上神情似癫似狂,周围人一时骇住,看他拿来搁置在床边的手杖,下床时却因病体酸痛,狼狈地摔倒在了沁凉的地板上,他的衣衫也被洒在地上的药水沾湿。
“主子!”周围人连忙去扶。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正好有看顾沈欢歆的女侍前来禀报情况,见此连忙道:“主子,郡主一直待在房中,一直在睡觉。”
被他派去搜船的人也回来了,“主子,船上一切正常,并未发现可疑人。”
赵嵩终于坐到了轮椅上,他方才在众人面前那么狼狈,却来不及计较,一味坚持着要立即去亲眼看看她。他害怕自己的病会传染给她,只远远看一眼就好。
赵嵩来到沈欢歆休息的房间门前,女侍放轻脚步声进去,将挡在门前的屏风稍稍挪了挪,赵嵩便看到那抹身影侧身躺在床上,掩在层层叠叠的帐子下,正睡着。
他忽地放轻了呼吸声,看了会儿,怕她着凉,命人将她房门关上。
赵嵩强忍病痛,回了自己的房间,却不知怎么,一颗心似被人攥住,疼得喘不上气……他命船只马上离开码头,立马开走!
他离开京城,是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的。一定要快快带她离开,不能让后面的人追上。他们两人不能被拆散。
赵嵩病成这个模样,下属们也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万安大着胆子劝道:“主子,听闻当年在威远军中行医的那位老先生正在这附近,不如下船,找他给您看看病——”
赵嵩阴冷的视线横过来,万安的话硬生生鲠在喉间,不敢说下去。
所幸该抓的药都抓了,货船立时出了码头。
谢准好不容易赶来,那艘货船已经驶离码头一段距离。
他咬咬牙,下颌绷得死紧,果断调转马头,欲要接着追。
然而这匹汗血宝马已经陪着谢准跑了一天两夜,同他一样,未曾休息,未曾进食,甚至未曾饮过一口水。
谢准还能撑,可马儿撑不下去了,它疲累极了,来到河岸边,低头火急火燎地开始喝水。
谢准见此也不勉强,直接将这匹马舍弃在此处,问了当地人马市在何处,一路寻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有走几步,在路过一条巷口时,无意间听到了几人的争论声。
一人声音粗放,道:“姑娘,俺家里就是开镖局的,送人运货俺最拿手,保准将你安安全全送到家,姑娘长得恁好看,俺多瞧了两眼,真是冒犯了姑娘…所以俺不要报酬!”
“你说的没错,我长得确实好看呢……不过你送我回家,我爹爹娘亲不会亏待你,定不会少了你的银钱。”
一个含笑的声音道:“姑娘,你看他五大三粗,哪里像是会照顾人的模样?在下这些年走南闯北,五湖四海皆是朋友,这一路上,在下陪姑娘观赏沿途风景,定将姑娘照顾得妥帖,在下也不要什么报酬,只想成为姑娘的蓝颜知己……”
“蓝颜知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接着是个女人的声音:“姑娘莫要害怕,他二人都没有坏心,不过他们都是男子,与你同行,路上多有不便。不如就让我护送你回京,你我义结金兰,你做我的好妹妹如何?”
沈欢歆纠结得不行,“……可是我想做姐姐。”
谢准早就停了步子,站在巷口。
他以为自己又是幻听了,两颗眼珠极慢地动了一下。
而后目之所及,日高烟敛,周遭人烟市肆,繁盛熙攘,过路人来来往往,见了他皆畏避三尺,晴日暖风拂过衣袂,他听到了商贩的吆喝声,看到店家门前的酒旗飘扬。
一瞬间,他似是终于活了过来,复又回到世俗人间。
于是谢准转身,走入了巷子。
他找到她了。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泼洒入巷,地上一片赤色。
她被江湖打扮的两男一女围在中间,满脸纠结着要选哪个人护送她回京城。
然后她抬头,看到了巷口的谢准。
谢准看到她怔了下,下一瞬便扬起笑脸对他笑,提着裙,从日光中朝他跑来,“兀那恶鬼!”
谢准张开双臂稳稳接住她,循声便应:“我在。”
他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言语。
谢准下巴轻蹭在她头顶上,嘴角崩得平直,只管抱着她,似乎忘了要怎样呼吸。
第89章
他身上还穿着沾着血的旧衣, 沈欢歆的侧脸贴在他胸前冰凉的盔甲上,她推推他,小声嫌弃道:“你穿的什么衣服?硌得我真难受……”
谢准缓缓眨动着异常干涩的双眼,一双手探到她脸上, 轻轻碰了碰, 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次分别不一样, 她是被人掳去的。
他没想到赵嵩对她的执念这样深, 将皇位甚至尊严全都舍弃,抛弃一切也要将她带走。
然而总归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沈欢歆一直没有听见谢准讲话, 从他怀里出来, 抬起下巴看他……这一仔细看,她便被吓了一跳, 这恶鬼名副其实, 他如今这模样真像个恶鬼了!
她踮踮脚,双手托住他的脸左右看看。
谢准眼睛通红, 眼下一片乌青,唇色浅淡甚至可以说是苍白, 下巴长了一圈青茬,一副累极了的颓废样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模样, 还不如她当初梦到他时,他凶巴巴地拿着棍子锤人的样子呢……
沈欢歆又见他不说话,只管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 许久才眨动一下眼睛。
她开始担忧, 一会儿扯扯他的脸皮, 想让他笑一笑, 一会儿又遮住他的眼睛,那么盯着她看怪吓人的……谢准听见她小声嘟囔, “怎么办怎么办,谢准他不说话也不眨眼睛,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他垂眸看她,这些和脑袋坏掉有什么关系?
沈欢歆急得晃着他的手,“你快点正常起来,我才不要和一个变傻的笨蛋成亲!”
谢准又将她抱进怀里,一双臂如铁钳,紧紧箍住怀中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无奈叹气,嗓音嘶哑,“你要吓死我。”
“你还要勒死我了呢!”沈欢歆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听他竟敢对她埋怨,立马顶嘴反击回去,她鼓了鼓脸,踹了两下他的小腿,低音羞恼道,“你快快放开我,没看见有人正看着我俩吗?”
谢准慢慢放开她,肩背往下压了压,俯身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她身上有几道细小伤痕,眉眼一沉。沈欢歆被他盯得很害羞,觉得他在外人面前这样太不知羞了,便板起一张脸认认真真地瞪着他,让他注意着点,她还要脸面的!
谢准却笑了。
沈欢歆轻哼一声,鼓了鼓腮,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嘲笑她。
她被他牵住手,走到那三位江湖中人面前,两人一道对其郑重道了谢。
那拿着一把扇的男子长叹一口气,“原来姑娘已经有男人了,可惜可惜啊……”
沈欢歆歪了歪头,自是不明白他在可惜什么,她虽然一窍不通,但非要不懂装懂,于是也跟着可惜了一下。
谢准的脸沉了沉,捏了捏笨蛋的指尖,当然舍不得用力,沈欢歆却因为他竟敢在外人面前给她摆臭脸,转头瞪了他一下。
那位说要与沈欢歆义结金兰的女侠抱着剑,双肩乱颤,笑得直不起腰。
她当真是福泽深厚,这般险境也能得人襄助,化险为夷。
原来趁着赵嵩毒发昏迷那段时间,瞿雨荷同这三人艺高胆大,潜入沈欢歆所在舱室,瞒天过海,将她偷偷带了出来,瞿雨荷则穿上她的衣服,扮成她的模样,留在了那艘货船上。
当时,沈欢歆愣愣看着易容后、面容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瞿雨荷,有些发呆。
瞿雨荷惭愧道:“姑娘长得极美,这门手艺发挥到了极致,竟也模仿不到五分,赵嵩只怕一眼就能认定我不是姑娘,然而他现在毒发,根本不敢接近你,姑娘便趁此快些下船去。”
“你……”
“姑娘不必担心我,我欠姑娘一条命,这条命一定要还。”
沈欢歆接下来便被带下了货船,她方一下去,便见那船火急火燎地驶离了。
随后她写了张信纸,告知赵嵩船只离去的方向,自己为瞿雨荷等人所救,已经脱身,只是瞿雨荷代替她留在了船上,应加派人手去将瞿雨荷救回来等事。再用飞鸽传书,将这消息传去了京城。
再然后便是她被这三位恩人缠住,三位在她面前争论着护送她回京的资格。
沈欢歆是个耳根子软的,觉得谁说的都有点道理,纠结得不行,老是拿不定主意。直到她看到了来找她的谢准。
“三位家住何方?等我回了京,必定让爹爹重重酬谢。”
三人皆笑着说不必,那位家里开镖局的汉子道:“说起来,俺家爷爷曾在老侯爷麾下当兵,姑娘遇难,如何能不救?”
女侠道:“我虽常年漂泊在江湖,也知道沈家忠臣义士,护佑着大胤百姓。”
“在下只是垂涎姑娘的美貌,谁料美人已经有了情郎,”这人摇着扇子,目光落在沈欢歆脸上,迟迟不肯移去,自从谢准出现,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当真不能成为姑娘的蓝颜知己?”
“不能。”谢准替她答道。
他与那位风流浪子对视片刻,那人耸了耸肩,笑着摇了摇头,最后看了眼沈欢歆,同另外两人一起拱手告别,转身离去。
沈欢歆盯着三人的背影,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谢准额角跳了跳,她难不成真的在考虑那个摇扇子的?沈欢歆察觉到他的注视,收回视线,瞪着眼凶他,“你你这恶鬼作甚这样盯着我?”
谢准问:“我是你唯一的男人吗?”
沈欢歆脸蛋红了红,低头看着足尖,小声说:“你臭不要脸。”
谢准换了更直白的问法,“你刚刚在想什么?”
沈欢歆的脸蛋更红了,离谢准近了些,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在想蓝颜知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