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淋了会儿雨，抹了抹脸，又愕然转头看向那充作产房的马车，这会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里风吹雨打的，环境不好，环境不好，这么长时间生不下来，不若换个地方生？”
沈章心焦不已，在原地来回踱步，忍不住上前道。
沈老夫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哪有生孩子生到一半换地方的？你媳妇正疼着呢，你少说两句，快快滚开，少在这里惹人烦！”
叶芙兰喘着气，拉了拉老夫人的手，有些迷糊地问：“沈章、沈章没战死啊？”
“是是，回来了，他挺好的……诶哟，别管他了，这时候别卸力……”
叶芙兰接着道：“快快让他去找人。”
沈老夫人这下又想到被弄丢了的孙女，眼泪差点掉下来，“好好，你先把这一关挺过去，快，将这人参片含住……”
*
沈欢歆皱着眉醒来，后颈处还有些酸痛。她躺在一张榻上，头下是能够助眠的芍药枕，不远处还点着安神香。一双眼睫抖簌开，她望着顶壁，神色稍显迷蒙。
赵嵩眉眼沉郁，看见她睁眼，眼眸亮了下。
“醒了？”
沈欢歆晃了下神，忆起睡前的事情，手撑在腰侧，忙坐直了身。
她“嘶”的一声，手心剌剌地疼，那里擦伤的地方已经被上了药、包扎好。
“小心些。”赵嵩扶着她，将芍药花枕挪了挪，方便沈欢歆靠在上面。
梅雨时节，雨下得连绵不绝。
雨滴重重地敲在马车顶部，马车里的人听着又响又沉。
“你不要碰我。”沈欢歆嘟囔着，她不领赵嵩的情，故意将腰下的枕头扔开，拂开他的手，作势要下榻去。
赵嵩坐在一旁的靠椅上，腿上盖了一层毯子，他看着沈欢歆开了窗，窗外细雨斜斜入帘，将她睫毛打湿了。赵嵩的手放在断腿处，手指缩紧，不禁皱了皱眉，几束雨中阳光泼入车内，照得他脸色苍白。
“我的祖母和嫂嫂呢？”沈欢歆没有看见自家的马车。
她身子往外倾了倾，转了转头，各处寻着，她被打晕之前还跟在后面的马车，现在不见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脸上顷刻间沾满了雨水，赵嵩怕她着凉，忙将她拽回来，拿出干净绸帕给她擦脸。
沈欢歆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往后推，脸颊上挂着清莹莹的水珠，她的眼睛也清莹莹的。
赵嵩只稍稍挣了挣，便挣开了她，绸帕挨近沈欢歆的脸，他动作轻柔，在她脸上抹来抹去，终于把她的脸擦干净了。
“雨下得大，路上不好走，她们走得慢，我们要赶路，没有时间等人。再者，接下来的路也不需要她们陪着了。”
赵嵩淡声说，好像笃定她跑不掉。他不对她撒谎，因为他对沈欢歆撒过的唯一一次谎，令他至今追悔莫及。
沈欢歆微怔，她很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想了想，慢吞吞问他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初。”
“何时开始下的雨？”
“卯时左右。”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那你，你知不知道我祖母年纪大了，钱妈妈一到下雨天腿就泛疼？”沈欢歆的声音慢慢变高，渐渐反应过来了，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还有我嫂嫂，你知不知道她还怀着身孕？就、就快要生了，你怎么能把她们丢在路上不管！”
赵嵩的手轻轻捏着膝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能不能心疼我一下？这时节我的腿也总是疼。”
沈欢歆一怔，视线落在他的双腿上，“你、你的腿……”
赵嵩咬牙，“不要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你快调转马车回去！”沈欢歆不忘正事，收回视线，又忙催促他。
赵嵩沉默着抗议，沈欢歆站起身推了推马车门，打不开，想去窗外看一看，又被赵嵩拽回来，她急得在马车里面转圈儿。
她认为自己现在处于被俘虏的境地，在敌人的地盘上，想要逃出去，保持镇定是很必要的，但是她忍了太久了，脑瓜也不是那么聪明，使的计谋让人一眼看破，还叫人打晕了，自己的亲人被毫不负责地丢在半路上……
沈欢歆忍了那么久的害怕，再开口时，声音中带了哭腔，“你不要带我去江南，我不想去。我祖母和嫂嫂被你丢在路边，我很担心，想回去……”
她开始掉眼泪，看模样，哭得着实有点惨。但天生骨子里的傲气，让她不敢哭出声来。
“我给她们准备了吃的喝的，你家人很快会寻过去，不用担心。”
“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沈欢歆觉得自己有些丢人，竟然在“敌人”面前哭出来，平白叫对方看轻。
她向来顺风顺水的，即便是有时候提了过分的要求，或是同他人起了小争执，她简单地撒撒娇，耍耍一眼被人看穿的小心思，便很快就被同意，很快就被原谅。
“你怎么可以对我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啊！我爹爹娘亲一定不会原谅你的！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放了我，听到没有，你赶快放了我！”
沈欢歆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气恼地跺着脚谴责赵嵩。
她颇有些破罐破摔、恼羞成怒的意味，也是没办法了，只好虚张声势，搬出自己身后最大的靠山，就像幼时和兄长吵架，吵不赢就威胁说自己要向爹娘告状。
她这么幼稚的威胁赵嵩自然不会害怕，他温声道：“这么久了，你肚子饿不饿？”
“我不饿，我都要被气饱了……你赶快放了我！”
无论自己怎么威胁他都不为所动，沈欢歆内心疲累，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只执拗地盯着他流眼泪。
说起来，她从小到大，极少被人忤逆，此刻除了害怕的情绪，还有委屈与气愤，沈欢歆很少遇到这般局面，上一次还是被那恶鬼霸占她的身体，吓唬她的时候。
想到这里，沈欢歆腰杆又往上一挺，很有底气地抹了把眼泪，语气笃定地对赵嵩说：“谢准他会来找我的。”
赵嵩闻言盯着她看了须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
沈欢歆瞪大眼睛警惕着他，两只眼睛还在不断地流眼泪，赵嵩一时无言，打量着她陌生警觉的表情顿了好一会儿，他喉头滚了几圈，对她道：
“你以为谢准是什么好人，他卑鄙无耻，横插一脚，拆散了我俩，他还设计砍了我的腿，让我不能抱你，不能背你，更不能站起来，并肩与你一起走……”他说着说着眼眶变红，艰涩道，“我配不上你……可他一个出身卑贱来历不明的小人就值得你喜欢？你竟然还指望着谢准来救你？他说不准早就死在了半路上……你能不能不要喜欢他了？你回心转意好不好？！”
他说到后面语速很快，满是悲怆不甘，沈欢歆一时没能理解这番情绪，只当他是在激愤地和她吵架，当即憋红了一张脸，嘴很笨地反驳回去，“我就是喜欢谢准，你、你能怎样？你话怎么那么多？真是吵死了。”
“……我不是在和你吵架。”赵嵩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被她笨得气笑了，他缓缓道，“我要你回心转意，从此忘了其他人，爱上我，像从前那么对我好，今后安安生生和我一起过日子。”
沈欢歆这回倒听明白了，她抽了抽自己的手臂，没有抽出来，烦躁地甩了好几下，还是甩不开，干脆不管了，面向他，也是一字一顿认真得很，“你休想，你做梦去吧。”
赵嵩闭了闭眼，再看一边凶他一边掉眼泪的人，已是满心无奈。
他拉着她坐到榻上。
沈欢歆板着脸，不甘不愿地被赵嵩伺候着擦干净泪水。
她想起了谢准还住在她身体里时，他给她念过的一个故事，因为沈欢歆很喜欢那个故事，让谢准念了好多遍，所以她记得还算清楚。
大意是讲，公主被恶龙掳走，骑士救了公主，公主最后嫁给了骑士。
当时那恶鬼总是不听话，老是和她拌嘴，常常惹她生气。
沈欢歆听了这个故事，顾影自怜一番，认为那恶鬼就是恶龙，她则是那可怜的公主，三哥哥是来拯救她的骑士，她与公主同病相怜，借着骂故事里的恶龙，沈欢歆骂了那恶鬼一通，骂完了还甚是得意洋洋，因她学会了“指桑骂槐”。
然而她还没有得意够，那恶鬼便一边嘲笑着她，一边说出了故事的结局，原来那骑士就是恶龙扮成的，公主也知道这事，但还是和恶龙在一起了。
原来从头到尾，这只是两个人的故事，恶龙是公主的骑士，骑士是公主的恶龙。
沈欢歆这会子安静了，就等着谢准来救她。
毕竟那恶鬼那么小气一鬼，怎么可能任由她被别人带走？
她虽然不是公主，但是个郡主啊。
她是郡主，等着她的恶鬼来救。
第87章
这日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 天擦黑儿时才勉强停住。
赵嵩命人一路急赶，终于离开京畿，到了豫州地界。
他思虑周全，为今天能与沈欢歆成功私奔， 做了足够准备。
为了扰乱追来人的判断， 赵嵩早就找来好些与他和沈欢歆体型相似的男男女女， 命其每到一个码头， 便扮成他与沈欢歆的模样，一齐坐上离开的船只。
而他则是一刻不停地赶往豫州， 带着沈欢歆绕路去那里坐船。
这一路上除非必要， 他们不曾歇息。
沈欢歆从来没有做过这么久的马车，马车行得很快， 路上泥泞， 行车很是颠簸，她坐得难受， 又犟着不肯吃赵嵩递过来的吃食，说是怕他在里面下毒， 连茶水都没喝一口。
她时刻警惕着赵嵩的动作，生怕他再将她打晕睡过去。
因此这一整天下来， 沈欢歆早就累极了。
她屈腿缩在角落里，捂着饿得难受的肚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盯着赵嵩， 以防他趁自己虚弱对她下黑手。
赵嵩见她唇色发白， 眼睛红肿， 整个人模样可怜得不行，还防备着他。
他心知她没有受过多少苦， 自然很是心疼，虽然眼下这苦是他带给她的。
赵嵩拿沈欢歆没有办法，心中是酸涩心疼又无奈。
“一整天不吃不喝，你身体难不难受？”他问道。
沈欢歆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点到一半动作顿住，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搭理他。她复又板住一张脸，凶狠狠瞪向赵嵩。
赵嵩见此，勉强浅浅笑了声，伸手轻轻捏住她腮边的软肉，想让她弯起嘴角对他笑一笑。
沈欢歆也不躲，只管瞪着他。赵嵩低叹，脸上的笑意终究渐渐散去，他用指腹扫了扫她的鼻尖，怜惜道：“委屈你再忍忍。”
沈欢歆不答话，马车外有人在这时道：“主子，咱们到了。”
赵嵩应了声，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只见不远处烟波浩渺，江水清清，日落之时，金辉落照斜斜泼入江面，江边雾色空蒙，柳条如帘，似被漠漠轻烟笼罩，几艘货船与客船停泊在岸边，几位受雇给人扛活的壮工汗流浃背，来来回回往一艘货船上搬货物。
“你一整天没有进食，少顷下了车，最好去吃些东西、”
“我不吃。”沈欢歆很快打断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想在吃食里面下迷药，让我昏过去，再将无知觉的我带到一个陌生偏僻的地方……”
她好歹看过杂七杂八不少闲书，人贩子的手法她还是了解的。
赵嵩默了一默，对她道：“你别把我当人贩子，我是你的三哥哥。”
沈欢歆不说话，但那眼神却是认准了他是个可恨的人贩子。
赵嵩无奈，很是耐心地温声嘱托她： “我们在这里不能停留太长时间，待会儿就坐那艘货船走，条件艰辛，你莫要嫌弃。你大可放心，我的手伸不到这里，店家做生意的，万万不会在吃食中下毒药害你，你好歹吃点垫垫肚子，好不好？”
沈欢歆听他说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想了想，便明白自己应该想法设法磨蹭在这里，绝对要破坏他的计划，错过上船的时间才好。
于是她点点头，转着眼珠，语气硬邦邦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你带着我到处逛一逛，我要自己挑店家。”
赵嵩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想拖延时间，但见她好不容易松口说要吃饭，当下便笑着答应了。
沈欢歆见此，方呼出一口气，又见他从身旁的案桌上拿来个较大的盒子，打开盖子，从中将一银色的物件拿了出来，那是一条镣链，链子不长，将两只做工异常精细的镣环连了起来。
沈欢歆见过这东西，她先前让兄长往她的小书斋里送几本书，以充门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