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准不禁垂目看她。
夜里不时有几声虫鸣,微风淡淡,溶溶月色落于她的眉梢,微弱的光芒下,她的眼睫毛也跟着抖抖簌簌。他心下一动,忽而低下头,想要凑过去吻她。
萤火虫扑簌着翅膀飞走了,沈欢歆被这蓦然动起来的东西唬了一跳,仰着头看那点光一闪一闪地飞远,恰好没让他亲上。
谢准还想挨近她亲呢,谁料被沈欢歆一手推开,甚至被她埋怨道:“你突然凑过来干什么,你瞧瞧,都被你吓跑了。”
“……”
这是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脑袋向来蠢钝,压根儿没有顾及到那恶鬼被撩拨到的春心。
“你这么盯着我作甚,鱼都要烤糊啦。”沈欢歆催他,顿了下,又歪头瞪着他道,“你不会是故意坏心眼,想让我吃烤糊的鱼吧?”
“……笨蛋。”谢准认命地转过身,接着给她烤鱼,留她在他身后对着他的后脑勺气得跳脚。
鱼烤好,沈欢歆一边生气,一边小口吃着谢准给烤的鱼,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吃不下了,全丢给了他,自己则漱漱口,把他当成个靠枕靠着打哈欠。
过了会儿,谢准灭了火。
他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抱离地面。
沈欢歆迷糊中贴近他,下巴搁在他肩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似的。
谢准将她抱入车厢中,取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后,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
沈欢歆循着感觉往谢准那里挨近,脑袋在他锁骨那里蹭了蹭,她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双手撑在谢准胸前,与他拉出一段距离。
谢准扶着她的背,正要问她做什么,便见她抬了抬头,杏眸半阖,半梦半醒间,一口亲住他的下巴。
谢准一怔,没来得及亲回去,她又浑身没骨头似的出溜下去,重新回到他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睡熟了。
他嘴角不禁勾起,无声笑起来,接着低头,吻了吻沈欢歆毛茸茸的发顶心。
温香软玉在怀,他睡不着。
谢准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人的头发,闭目养神了一段时间,竟越发心猿意马。他干脆睁开眼,目光寸寸,凝落在她脸上。
她不施粉黛,眼稍红晕渐浓,肤腻白如珠玉,在夜月下更显清透,谢准甚至可以看到隐在她肌肤下的细小血管。
他垂了垂头,鼻尖便被绵甜暖香拢住,是天生的香气,似乎是从肌肤下的血液里溢出来的,一挨近便能闻到,一挨近,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她真的很弱。
他的指腹压在她后颈皮肤上,甚至不敢用力,只怕一用力,就会在那娇如花蕊的细腻肌肤下挤出一两滴香气馥郁的花液。
……好吧,也很香。
谢准的眼神变得晦暗,默然注视了她好长时间。
睡着的沈欢歆对此一无所知,若她醒着,察觉他竟敢这么看着她,应该会一面被吓得往后躲,一面虚张声势地骂他。
谢准断定自己呆不下去了,缓缓坐起身出去,呼吸了两口深夜的清凉空气,又靠在车门前坐了会儿,开始赶马驾车。
早点回京,就早点成婚。
*
第二天晌午,沈欢歆二人遇到了沿路找来的沈章等人。跟着一起来的金风玉露抱住沈欢歆好一顿哭,直到将她闹得也要跟着哭,两位侍女才勉强停下来,护着自家姑娘坐上马车。
谢准将马从马车上卸下来,随在外侧。
昨日沈欢歆飞鸽传去的信纸是被沈章截到的,对于逃离的赵嵩,他派了一队人马追了过去。
沈章现下才有些心安,妹妹找到了,妻子顺利生产,皇城也全然掌控在了沈家手中。只是大胤国土不止京城,京中动乱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四方骚乱将是不可避免的。
一直到了荆四娘的面馆,一行人才歇了歇脚。
沈欢歆已经从瞿雨荷那里知道了荆四娘的襄助,同沈章与谢准说明后,几人郑重对荆四娘道了谢。
沈章道:“赵嵩此人心量小,睚眦必报,待他知晓了你的所作所为,即便已经远远离开了此地,也会千方百计,寻机报复于你。荆大姐是沈家的恩人,若有难,沈家不会坐视不理。”
荆四娘想了想,回身去了面馆的后厨,问了煮面的厨子一句:“要不要去京城?”
那厨子憨笑着应了声好。
荆四娘也点头,“我只怕那个皇子找过来,我还好,有好武艺傍身,可你怎么办……京城那地方富贵,再说沈家欠了我一个恩情,有沈家帮携,咱家的生意肯定比在这里好。”
她走出后厨,将打算说给了沈章听,笑道:“日后我们在京城的生意可要仰仗贵府。”
沈章自然点头称是。
他随后又看向瞿青达,正欲出声,却见瞿青达摆了摆手,拿出一封信,先前破损的嗓子已经能说出一两句简单的话语,“已经脱身,无碍。”
沈欢歆凑过去看信,看完后,她才呼出一口气。
这是瞿雨荷飞鸽传书传来的信纸,上面只有简单几行字,道出自己昨夜夜半被赵嵩看破身份,不得不跳船脱身,后成功逃到岸上,急忙写了封信给兄长抱平安。
原来昨日一天下去,赵嵩身上的病症不但没有减轻,甚至越发严重了,他白日里保持着清醒,因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定要听看顾“沈欢歆”的女侍禀报她正在做什么,还要问些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休息之类的闲话。
直到月落星沉,前来回禀的女侍道“沈欢歆”歇下了,赵嵩这才吃了药,随即睡下,彼时他还没有发觉,那被他命令紧紧看顾的人已经被偷梁换柱。沈欢歆早在一天前离他而去。
赵嵩是在睡梦中梦到的。
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无非是沈欢歆抛弃他、说不爱他了、永远离开了他……
被惊醒后下意识是爬过去看她,赵嵩摔在地上时,万安听见咚的一声响,马上冲入了房内,将他扶起来坐到轮椅上,转过头,发现主子双眼微眯,定定地看着他。
万安不禁出了一头冷汗,这些日子,赵嵩越发阴晴不定,连他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也愈发害怕他。
“我既然得的是疫病,你,还有那些接近过我的人,为何未被传染?而且一整天、咳咳…这病竟然越发严重了。”赵嵩忽然沉声问。
万安一愣,也道:“是啊,小的一整天下来,身体好着呢,没有被传染的迹象,不光我,除了主子,所有人都好好的……”他话音渐渐变弱,可见他猜到了。
赵嵩自然也猜到了——这病是疫病之症状,实际上却并不传染,只怕是一种毒。
叫来大夫一问,大夫斟酌道:“江湖上三教九流,能人辈出,应是有能士异人做得出这类毒、”他顿住,因瞥见了赵嵩阴沉冷涩的目光,骇得人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大夫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赵嵩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心脏被捏成一团,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捂住心口闭了闭眼,眉头紧皱着,过了会儿,终于艰难道:“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经跑了。”
万安有些沉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推着轮椅来到“沈欢歆”的房屋门前。
夜深人静,瞿雨荷耳聪,听到了外面细小的动静。房屋门直接被打开,瞿雨荷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一边的窗子,跳窗逃开。
赵嵩便只看到一张空荡的床,层层幔帐之下,被褥稍显凌乱,显然是刚刚离开。他进了屋,就那么定定坐着,坐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直到赵嵩的手下将瞿雨荷逼退到了甲板上,他才从那屋子中出来。
易容术下,瞿雨荷的面貌与沈欢歆有五分相似,赵嵩见了,脸色却立马冷了下来,“她人呢?”
瞿雨荷面对将她围起来的弓箭手,丝毫不紧张,语气轻松道:“兴许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她站在船沿,转头看了一眼,打算一会儿跳下去。
赵嵩捂着嘴,不禁弯腰急咳了两声。
万安急忙问道:“解药呢?”
瞿雨荷:“我没有解药。你还是劝劝你主子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人了,有时间不如四处寻寻能人,好生调养身体,恐怕他久病缠身,没几年活头。”
赵嵩手握住轮椅的扶手,手背上崩起几道青筋,止住咳嗽,直起身看向瞿雨荷,声音阴冷,“给我杀了她。”
弓箭手开始搭箭拉弓,在一支箭射过来之前,瞿雨荷看准时机,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
沈欢歆离开后,曾和她换过衣服。
瞿雨荷从船上跳下去时,沈欢歆曾穿过的那衣裳在半空中飘扬,却很快消失在赵嵩的视线范围内,他眼前突然一阵恍惚,心脏一疼,猛地吐出一口血。
赵嵩后来如何沈欢歆并不知道。
她一直记得在冰湖中救了她一命、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总是对她的讨好亲近很冷漠的三哥哥,却不想记得陷害她的家族、将她掳走圈在他身边,几乎与噩梦中的赵嵩重合的那个他。
沈欢歆现下读完瞿雨荷的信,知晓她无事后,便彻底放下心来,未对赵嵩的反应过问一字一词。
威远侯和长公主还在等着沈欢歆回家,他们吃完面馆厨子煮好的面条,便动身回京。荆四娘还要打理此处店面,过一段时间离开,等瞿雨荷回来后,再一起去京城。
在回京途上,沈欢歆听金风玉露讲了这段时日京中发生的事情,原来她离开那晚,爹娘被召入皇宫,天子劝爹爹上缴兵权不成,动了杀心,后来局势扭转,天子已经不足畏惧。
沈欢歆便心想,爹娘不必落入噩梦中那般结局了,这便很好。
之后说到叶芙兰生产,她心脏一个哆嗦,想起噩梦中嫂嫂一尸两命的下场,忙问她还好不好。
玉露笑道:“好着呢,母子平安,只是过程有些艰险,幸得一位好心夫人相助,世子妃也一直挂念着姑娘……”
沈欢歆闻言长长呼出一口,拍了拍胸口。
玉露见她鬓边甚至出了冷汗,忙上前拿帕子揩去,“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姑娘真是受苦了。”
沈欢歆摇了摇头,将记在脑中的那些噩梦场面全部甩去。
她很乖地仰着面让玉露帮她擦汗,末了来到窗子边,将帘子掀开,双手扒在窗沿,身子往外探出去。
谢准很快骑马上前挨近她,“怎么了?”
沈欢歆见他来了,又缩回到车厢里,手肘撑在窗边,手托在腮下,稍稍抬着下巴瞅住他看,她不说话,细眉弯弯的,两边嘴角往里勾,勾出两个小窝,一双杏眸里满满是眼前这人,就这么看着他。
谢准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不知道是她撩拨人的功力见长,还是他变得越来越容易被她撩拨,总之,他现下心跳的有点快。
谢准侧了下头,拳抵在嘴边低咳一声,转头又问她:“有事?”
沈欢歆对他板了一下脸,慢吞吞说:“没事,没事就不能看你吗?我就是想看你,我看你,是你的荣幸,你倒好,竟敢不想让我看。”
“好不讲理。”谢准摸了下鼻尖,低笑道。
沈欢歆不满哼道:“你是不是在偷偷讲我坏话?”
“我说荣幸,是我的荣幸。”
沈欢歆听到这话便高兴了,随后更加无所顾忌地瞅住他看。
谢准余光一瞥,便是她眼笑眉舒的漂亮脸蛋。
片刻后,他左右前后看了看,驾着马儿越发挨近马车,垂目对上沈欢歆的眼睛,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忽然俯下身,去亲了她的额头。
而后起身,对她挑下眉,略显得意笑了。
沈欢歆觉得他这笑模样真是坏得很!
她显然没料到谢准会做出这种事情,瞪大眼睛呆呆看着他,愣了片刻,才反射弧极长地呀了声,脸面腾地红了个透,旋即将身子往后一缩,车帷放下来。
金风看了看她的呆模样,疑惑道:“姑娘,怎么了?”
“没没没没什么……”沈欢歆摆手否认,只是一脸心虚的模样,脑瓜左右乱晃,眼睛却亮极。
谢准的低笑声从外面传来。
沈欢歆恼羞成怒,“你不许笑不许笑,我真的生气了!”
第91章
三日后晨时, 沈欢歆好不容易回了家,被长辈怜爱地抱着问了些话。
长公主吩咐厨房开始备宴,打算忙中偷闲,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场洗尘宴。
夜间天气凉爽, 人不算少, 加之叶芙兰刚刚生产, 走不了太多路, 府宴便摆在了她与沈章院里的后堂。
沈欢歆回来后,先在祖母院里同家人待了会儿, 让高太医把了把脉。她身上的擦伤已经结痂, 除此之外无大碍,沈老夫人听此, 便放她回了自己院中。
沈欢歆洗浴更衣后, 坐在妆台前,身后钱妈妈给她细细擦着头发。
“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什么祸事都往姑娘身上引……”钱妈妈声音微微哽咽,她吸了吸鼻子, 道,“姑娘与邻府的谢大人成婚前, 还是要去兴觉寺上扫扫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