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歆一愣,以往她的乳娘很是不喜那恶鬼,更别说主动提他。
“乳娘不讨厌谢准了么?”她歪了下头, 方便钱妈妈给她擦头发, 看着镜子里的乳娘问。
沐浴后的她肌肤白里透红, 朱唇沁着水光, 水眸清漾,钱妈妈耐心地将她乌黑的发从上往下梳拢, 一头青丝垂到腰下,似一匹上好的缎子。
钱妈妈看看她的惹人怜爱的模样,心中一软,笑了笑,“不讨厌…姑娘只要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沈欢歆闻言,便弯起眼睛笑。
钱妈妈随后又开始唠叨起别的事情,从她幼时不小心落水说到最近的遭的难,从老侯爷还在世时说到远在东北的表姑娘,从她的嫁妆说到她极差的绣活……
沈欢歆起初还乖乖应和,问了句表妹可不可以在她成婚之前回来,没得到确切答案,她随后就有些提不起兴致。
奈何她的头发太多太长,一时干不了,乳娘的唠叨声不止,她禁不住,听得都要睡着了。
直到头发终于干爽,钱妈妈笑叹着将她唤醒。
沈欢歆随后换了衣裳,简单挽了发,出屋去了爹娘的院子。
威远侯与长公主眼下都待在府中,只是两人都忙得很,不断有府外来客,需要两人各自去见。
送走一位客人后,夫妇两个偷闲来陪女儿说话。
“你刚回来,舟车劳顿,怎么不在屋里睡会儿?”长公主握着她的手问。
沈欢歆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困,她的视线在爹娘之间来回跳跃,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点奇怪。
正待要问,又有一位朝廷大员入府,待会儿又要谈公事,沈欢歆干待在这里无聊,干脆同爹娘告退,直接去叶芙兰那里了。
沈章在送她回府后,陪着妻儿坐了一会儿,方才离去,忙别的事情去了。叶芙兰盘腿坐在床上,同一年轻妇人说着话。这妇人也抱来一个娃娃,正与沈欢歆的小侄儿躺在一处。
沈欢歆挑帘进了里屋,喊了声嫂嫂,径直坐在两个娃娃躺着的摇车旁,开始艰难地辨别。
过了会儿,她揉了揉眼,到底没辨别出来。
她今儿第一次见小侄儿,今晨只看了一眼,还没记清楚样貌呢。
沈欢歆觉得刚出生的小孩子长得都差不多,现下两个小娃娃躺在一起,她认不出来,不能怪她。
这般想着,沈欢歆也不纠结了,双手托在腮下,有些新奇地盯着兀自睡得香甜的小婴孩看了会儿。
之后奶娘过来将孩子抱去喂奶,那年轻妇人也抱起孩子要离去,叶芙兰被扶着下地,将她送出屋,转头看沈欢歆还在摇车旁呆坐着,笑问道:“在想什么心事?”
沈欢歆便问:“嫂嫂,我爹爹娘亲是不是吵架了?我来这儿之前,去了爹娘的院子,他们两个之间别别扭扭的,在我面前还假模假式地说话,打量我看不出来呢。”她自打有记忆,爹娘很少对彼此红脸,就算吵架,也是床头吵床尾和,两人只要在一处,都是如胶似漆黏黏糊糊的样子。
叶芙兰在房内慢慢地走了几步路,坐回到床上,对沈欢歆缓声道:“这是前天的事了,前天当朝徐大学士邀父亲出门应酬,说是有要事商讨,谁料父亲去后不仅见到了徐大学士,还见到了大学士的嫡长女徐大姑娘。好巧不巧,还让母亲给碰到了,回府后两人便大吵了一架。当晚还、”她低咳一声,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八卦公婆的事,低声和小姑子说,“当晚父亲还被母亲赶出屋门了。”
那日宫变之后,宫里降下敕封威远侯为摄政王的旨意,摄政王留在京中,燮理朝政。
消息一传出来,众人便知东风压倒了西风,局势已经明朗,只怕宫里那位已然被沈家拘控住,不日后,天下恐怕就改姓了。
心思活络的,第二天便亲自来沈家拜访。
徐大学士便是其中之一,大学士掌管朝政要务,威远侯受邀出府应酬,不便拒绝,只怕误了什么重要之事,谁知大学士只是想让摄政王相看相看他家大姑娘。
威远侯当场发了怒,将向来巧言善辩的大学士骂得脸色青白,转头便对上了好整以暇那般看戏姿态的长公主。富安见他看过来,也没说什么,转身出了酒楼,坐上马车回府了,威远侯怕夫人生气,忙跟上去,富安却不许他上马车,就这样,威远侯缀在自家马车身后,从酒楼到沈府,不知过了多少人的眼,堂堂摄政王是一路跑回府的。
徐大学士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实际上,不仅是他,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摄政王日后登基,总不能一直留着前朝公主在身边吧?这十几年来,他堂堂侯爷,仅有长公主一人,难不成以后也只有一人?是以徐大学士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自家女儿推销给摄政王。
叶芙兰不好和小姑子谈说公婆的私事,奈何小姑子有点笨,单单那么一句话她听不大懂,叶芙兰只好给她捋清楚这背后的关节,细细讲给她听。
沈欢歆知道徐大学士家的姑娘,比她大不了几岁,堪堪二十出头。
她爹爹再怎么说,可也都是当祖父的人了。
沈欢歆想了想,“可是爹爹又不当皇帝,日后更不会有别的女子,娘亲又怎么会因为这和爹爹吵架呢?”
“是啊,这就奇了怪了……”叶芙兰摆手,也有些想不通,“不过两人还能吵架,总归是好的,好过好不投机半句多!你呀,就别操心了。”
威远侯现下既是摄政王,又手握兵权,如今外头不管是说沈家光明正大,还是骂沈家谋朝篡位的,都料定威远侯总有一天会自己坐上帝位,谁知他起初就没这么想过。
他沈家上下几代人为大胤卖命,天子要过河拆桥,杀他的妻儿母亲,他为什么不能反抗。只是建和帝辜负的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妻子,大胤的长公主殿下。
威远侯便心想,如今的皇帝要不得了,不如换一个,让他的公主坐上帝位不就行了么?
这想法直到宫变结束后他才和妻子分说清楚,富安和他二十年夫妻,虽然聚少离多,但自认了解他。
可确实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
长公主生在了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为赵氏皇族,生来受天下百姓供养,之后也与心爱之人结为夫妻,半生顺遂。
她看着他,胸腔中暖意涌动,又有些心疼。她觉得赵家对不起他。
威远侯明了她的意思,不禁无奈笑了,道:“夫人啊,你为何要站在赵家人的立场上觉得对不起我?你以前是赵氏女,嫁给我后成了沈家的主母,以后你是赵氏的皇帝,也继续会是沈家的主母。可从始至终,你只是我一人的公主罢了。”
富安被他这直白朴素的话语说得红了脸,明明都是当祖母的人了。她知道他的思量,无非是怕他真的夺了赵家江山后,她身为前朝公主,心里会有疙瘩,可能会受气。
富安是公主,一向是受不得气的。
就如前日碰见威远侯去相看徐大学士家未出阁的大姑娘,她心中的火腾地冒了出来。
那几日女儿被掳走受苦,不在她身边,富安刚刚得知女儿已经被找到,几日后就能回府的消息,心中松了口气,出府来散散心,谁知在酒楼碰上了说是去谈正事的丈夫。
她心里正憋着一通气,见此,干脆将丈夫当成出气筒,让他追着她的马车,一路跑回府。
其实,回府后长公主便消气了,说到吵架,是威远侯先动气的。
起因是富安侃了他一句老牛吃嫩草,威远侯心中有些不妙,道:“夫人还有工夫调侃我,竟然不生气。是不是嫌弃为夫老了,觉得无所谓了?你我可都是当祖父母的人了。”实因他夫妻二人已至中年,他已经蓄起了胡子,长公主却仍旧貌美,瞧起来却是比他年轻了好几岁。
长公主道:“本宫心胸宽广,犯不着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生气。”
威远候还是有点气,他跑了一身汗,借着在屏风后换衣服的间隙发表不满,“可你说老牛吃嫩草,我吃了么?我只吃老草,夫人说话没个把门,这词能随便用吗?”
“你较什么真?”长公主听他确实在发脾气,不禁咦了一声,要知道婚后这些年,他对她发脾气?他竟敢对她发脾气!“你现在是摄政王,有底气和我这么说话了是吧?你方才说谁是老草呢?你说谁老呢?”
威远候头一次没有在妻子生气时去哄,坚持道:“老牛吃老草。”
长公主气极,深吸一口气,起身,欲要转去屏风后面看看她夫君是不是换了一个人。她刚往那里走了一步,旋即被威远候拽住手腕。
之后发生的事让富安真的生了他的气,大半夜将威远候赶出了房门。
沈欢歆觉得父母二人吵架了,实则是两人当时还没和好,在女儿面前着实有些别扭。
长公主院里的仆从都不是多嘴的,她没想明白父母那些事,也不再纠结,接着陪嫂嫂说话。叶芙兰将她被掳走后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说到救了叶芙兰的那年轻妇人,她道:“五皇子赵峰你还记不记得?”
沈欢歆想起一年前在她跟前卖弄《凤什么凰》后被大鹅追着跑的那人,点了点头。
“那妇人其实是五皇子妃,娘家在西南,身份也不低,是西南王养子的女儿,当初上京来说亲,和五皇子说到了一起。”沈老夫人之前看她眼熟,也是在宫宴上见过她。
其实这其中也有赵嵩的手脚,因看赵峰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在沈欢歆面前卖弄。
赵嵩当时表面上对她仍是冷冷的,之后他向她索吻,也被拒绝了,他心中憋闷,又酸又气,怀疑她真的看上那五皇子了,正巧碰上当初的五皇子妃来京说亲,赵嵩干脆将这两人配在了一起。
婚后五皇子夫妇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五皇子妃很快怀了身子,但在孕期五皇子的本性暴露,睡了她身边的陪嫁丫鬟,五皇子妃性子善软,但也不想看夫君和丫鬟在她面前卿卿我我,一怒之下,挺着孕肚住去了京郊的庄子里,也是在庄子里生的孩子,直到京中宫变,她也没有回去。
五皇子倒在宫变这日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她算是西南王的孙女,西南王镇守西南,兵力强盛,可与沈家抗衡,若获得西南王的助力,他有望坐上帝位。
这般想着,他写下一封信,派人偷偷给住在京郊的妻子送去,央她带着这封信亲自去西南,求西南王出兵勤王救驾。
可怜五皇子妃刚生了孩子,还要为他奔波。
五皇子妃不愿如了五皇子的意,恰巧在官道上碰到了要生产的叶芙兰,她心善想襄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想让西南王出兵,届时又起战乱,她不想造孽。
而事后,五皇子妃怕赵峰和娘家怪罪下来,拜托沈家,说成是沈家将她在半路上截了,她并非有意拖延时间。
沈家自然也不想让西南王出兵,再者五皇子妃是沈家的恩人,便应下了她的请求。
眼下威远候被册封为摄政王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已有地方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欲要出兵,但很快被镇压下来,东北最是安稳,除了西南,其余各地不足为惧。
西南王。沈欢歆想起来了,正是那个梦中,被家破人亡的兄长说服,发兵北上造反的西南王。
不过那是梦,不知现实中那西南王是否会发兵北上勤王。
直到晚宴备好,她来了后堂,还在想着这事。
谢准也来吃宴,寻见沈欢歆一人兀自靠在走廊的鹅颈椅上,视线落在虚空一处,在发呆。
旁边栽了一株榕树,繁茂的绿叶一簇堆着一簇,如翠绿的华盖。周遭光线有些昏暗,将绿叶衬成暗色,她着一身妃色外衫,乌发半挽,黛眉朱唇,肌肤却莹莹得发光。
谢准看了片刻,迈开步子走到她身后,代替翠色华盖遮住她。
沈欢歆感觉到身后来人,那人的影子罩下来,挡了光线,她往后仰头,看见了谢准,弯起眼睛笑,“你来啦。”
谢准俯身,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亲她的额头。
沈欢歆未妨被他亲了一下,慌忙间直起腰,捂住额头,到处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抬眸很凶地瞪他一眼,脸上肤色不似方才那么白了,是粉的,
“你这恶鬼不知羞耻!”
谢准笑她:“你就不能换个词?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沈欢歆倒真的顺着他的话费劲巴拉想了想,对他道:“你不检点,还有…你,你中看不中用,你不行!”
谢准神情一顿,转瞬间表情变化很是精彩。
他沉默了须臾,就那么盯着她,眸色却慢慢加深。
谢准起初以为这小笨蛋是故意挑衅,可看她的眼神那么清澈无辜,又理直气壮得很,明显就是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便拿来用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难不成是从系统那里得来的话本子?什么话本子,竟然教她说他不行。
谢准让她换个别的词,可没想让她说他不行。
沈欢歆见他被说得沉默了,心说素玲姐姐送来的话本子真厉害,她不过学着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就把这恶鬼说得哑口无言,瞧瞧他这模样,这可是头一回。她抿唇笑了起来,为自己狠狠戳了这恶鬼的心窝子而高兴,她要赶紧看完那本书,以后这恶鬼同她打架绝对打不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