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野唇线平着,下颌微侧过来,压眼看着她,语气很淡,像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告诉她,“更不是什么有高尚原则的人。”
简芷珊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贺知野就站在离她两米开外的位置上,表情却淡得仿佛他面前并没有人。
有的东西原先好好地待在博物馆里,所有人都只能瞻仰,不能拥有。
她自然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还会有人以为,那东西是她拱手让出去,才能安生待在博物馆玻璃罩子让别人看到的。
那种感觉,挺让人享受的。
但后来,突然某一天,玻璃罩子里空了。
那东西竟然成了某个单一个体的私人藏品。
还是那样的一个,她要低眼才能隐约看得见的人。
只片刻,她手背就像因为长久的垂侧,绷起有些扭曲的鼓起的青筋,连带着声音都受到了影响,问他:“你想怎么样?”
贺知野抬睫,看了她一眼。
“不太想看见你。”他嗓音薄而寡,下一秒,抬手,下颌微敛,垂眼偏开视线,半截青烟在蓄烟器里捻灭殆尽,淡道,“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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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野早上和岑枳在她家客厅,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只水杯。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静,小姑娘也显得十分平静,俩人像学术交流一样,平静地讨论起她的情况。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小姑娘是一位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贺知野当时听完,不知道应该为她庆幸,还是克制不住地生出些矛盾来。
就因为她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她就需要像个从小被送去马戏团的小动物一样,接受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规则。
不停地训练,训练,训练。
变得不揭开那层谜面,就能小心地藏好自己,躲在在她看来光怪陆离的世界。
但或许那会儿还是早晨,人还清醒,又或者是因为在和岑枳确认也达成了“既然大家都在猜测,不如干脆直接给他们参考答案”这个共识之后,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先去做。
那层矛盾的凌杂的涩意,被他暂时搁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
但这会儿,和小姑娘一道吃完晚饭——又是她每个月月初周末,执行程序要吃的面条,回家的路上,那阵杂沓无序的情绪,又不由自主地在罩子似的寥廓夜幕下抻开,放大。
贺知野突然觉得,有点儿无奈。
又或者不是无奈,是有那么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无力感。
一种一旦承认和面对,就不得不接受,小姑娘过往的许多行为,对他做的事,同他说的话,都是基于理智上的分析和推理。
并不是心理的本能。
或者连本能的行为,也不是因为他。
譬如面馆老板娘以为的,她为了再次遇见自己,连着五顿,都去了她店里。
可贺知野又清楚地明白,就像承认自己喜欢小姑娘一样,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落在地面上的梧桐叶,不小心被人踩出枯脆的声响,抄在兜里的指节,跟着轻蜷了下。
贺知野垂了下睫,偏头去看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的小姑娘,低声叫她:“枳枳。”
岑枳微顿,像突然回神一样偏头看他,声音低低的:“嗯?”
贺知野停了两秒,吸了口气,还是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一开始小叔叔也拒绝你的时候,你觉得突然有个人,对你好像,还行。于是自然而然地,”
贺知野默了一瞬,拇指指腹,摁了下食指指节上的软肉,缓声道,“就对他产生了点儿依赖。”
岑枳左手紧紧捏住小包的带子,睫毛尖不受控地轻颤了两下,没有说话。
贺知野干脆站定,侧过身,垂眼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同性之间,也会吃醋。”
深秋夜风干冷,吸进鼻腔里有种轻微的擦痛似的凉。
岑枳压着呼吸,扣住包带的拇指指尖,抠着食指指节上的嫩肉揿了两下。
“我……”贺知野喉结微动了下,阖了阖长睫,“换个方式问你。”
岑枳直愣愣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眼睫毛,指尖又下意识重重揿下去。
他伸手,眉目低压,指腹捻住她揿着自己皮肤的指节,轻轻拿开。又隔着外套,捉上她手腕,替她将手妥帖垂到身侧。
岑枳木木然地捏了捏手。顿了须臾,听见贺知野问她:“假设,你发现戚舟有了新的朋友。是个女孩子,和她的关系,比和你还好。你会有那天,看见我和别人说话的反应和感觉吗?”
岑枳猛地滞顿住,张了张嘴,喉间像卡了一团涩人的细沙,不能说话。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不会说谎的。”
小姑娘澄澈的瞳仁,特意对上他视线,这样对他说过。
路灯昏晃。
没了夏夜飞蛾的扑撞,夜未深都显得岑寂起来。
“枳枳。”岑枳听见他轻声叫自己。
又像很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掺杂进地面上微动了瞬的枯脆叶隙间,她不能确定。
但的确听见了他带着点儿覆了层细沙似的哑,低黯问她:“你真的确定,你喜欢我吗?”
第55章
岑枳是在第二天一早醒过来, 才看见贺知野半夜给自己发了消息。
已经过了零点的两条消息:
【枳枳,早上帮我请个假。】
【今天出去一趟,最早今晚, 最晚明早就回来。】
岑枳看着手机上的文字, 有种木然地想分析出点什么,又像个没有三维立体感,几何题永远想象不出画面的人。
因为看不见表情, 方方正正的文字都显得硬邦邦起来。
但贺知野还是叫她枳枳了,并且让她帮忙请假,还告诉了她具体会回来的时间段。
那种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突然消失, 也有很快就能见面的期待感,又让她不自觉地安心下来。
昨晚贺知野问完那个问题之后,她并没有回答。
似乎是本来觉得自己已经确定的事情,在那样的类比下, 她轻易回答哪个答案都是错误的。
贺知野的确说得没错,如果她知道戚舟有了新的,比和她还要好的朋友, 她的确也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会吃醋。
可那样的感觉,和对贺知野的,真的是一样的吗?
她没回答, 却在滞顿的长久的沉默下,听见贺知野真真切切地笑了下,然后抬手, 捏着她拉了四分之三的外套拉链, 往上一提。
领口收起来, 他隔着柔软的棉质卫衣料子,掖了掖她颈窝, 像有点儿嫌弃似的说:“你是真的不怕冷啊。”
岑枳很慢地眨了眨眼,小半张脸都埋进领口里。
不知道是看见了他唇角清晰的笑意,还是因为呼吸间都温热起来,她整个人的僵硬都缓和下来,抬手摁着领口,掖到下巴下面,点点头,“唔”了声。
贺知野像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拍拍她后脑勺:“走吧,回去了。”
像那次中秋之后,两个人意外默契得什么也没明说,就像电影掐了一小段发生过的片段,又自然地衔接上了画面。
贺知野送她到后院门口,看着她进去,又看着她回转身,在半阖的门缝里和他挥挥手。
意外的,她并没有失眠。
只是睡得不沉。
好像脑子在睡意间也会自主思考:她看见戚舟有了新朋友,的确会吃醋,甚至也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但依旧会和戚舟做朋友。也不会生出“不想看见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的奇奇怪怪的独占欲。
但这个假设换到贺知野身上,就不成立了。
如果知道贺知野有了比和她还要好的……“朋友”,她才不要再和他说话!
岑枳觉得自己反而想通了,反而不需要通过别人问她“你是不是喜欢贺知野”来侧面印证了。
于是噌地一下从睡梦里坐起来。
还以为自己多少是不理智地失眠了,睡不好,做着梦都惊醒了。
一看窗帘外面天都亮了。
岑枳:“……”
然后就看见了贺知野的消息。
岑枳给他回了消息,贺知野没有立刻回复,岑枳想,他可能是在“出去”的路上。
按部就班地下床洗漱吃完早饭,出门的时候却看见了一脸烦躁又微妙的简星疏。
“小叔叔?”岑枳懵了下,梦回第一天去上学那天,自认为绝对不是在翻旧账地问他,“你是因为天凉了一大早没有蚊子了,才站在这里的吗?”
“……?”简星疏反应了两秒才回过神。
丫的,记性好就是让你拿来记仇的??
“路过行不行?”简星疏没好气地说。
岑枳扫了眼上班族还没起床的空荡荡的小区,眨眨眼:“……行吧。”
简星疏撇了撇嘴,还是告诉了她:“贺知野那狗东西,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打老子电话,叫我过来等你上学。”
打电话就算了,还一本正经地拜托他一样:“枳枳那儿,你……麻烦您看着点儿。”
“我他妈还用你说?”简星疏当时就炸了,“我才是那个和她有割不断血缘的小叔叔!”
……
“……啊。”岑枳惘惘地点了点脑袋。
她在梦里气得不想和贺知野说话的时候,他同桌还在惦记着她呢。
俩人一前一后坠着往外走,简星疏看了她两眼,岑枳终于问:“小叔叔,你也看到那个帖子啦。”
简星疏顿了下,“嗯”了声。
岑枳点点头,想了想,问他:“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比如是不是确定真的拿他当小叔叔。她是可以当场给出肯定答案的。
简星疏看了她一眼,嫌弃地嗤道:“有什么好问的,我知不知道你这情况,都不妨碍我觉得你傻不拉几的。”
岑枳:“……?”
最终勉强接受:“……行吧。”
岑枳锁好门,俩人一块儿往外走了几步,简星疏又叮嘱她:“待会儿到了上回那个地方就分开,我看着你自己进去。”
岑枳抿了抿唇,还是乖乖“哦”了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叔叔才能不介意别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简星疏没再多说什么,盯了会儿小姑娘匀速前进的后脑勺。
那帖子是他昨天下午睡醒看见的。托了让他过好周末吃好火锅的小弟的福,这回可能觉得是岑枳一个人的事情,当天就告诉了他。
他看完,了解了情况,的确没什么好介意的。知道岑枳是阿斯,大概还不如知道岑枳感冒了来得介意。
毕竟感冒还传染。
但他好像,又的确挺在意的。
昨天半夜仔细想了想,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他在意的是什么。
简家的许多事情,他也就是这么多年,模模糊糊在家里亲戚和阿姨嘴里拼凑出来的。
起初是听说,他便宜大哥大学时候自己谈了个女朋友,本来挺喜欢的,还结了婚,但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好像有什么遗传疾病,于是就离婚,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另娶了。
可他越长大,就越明白里面的细节比这不堪许多。
所以他后半夜就想明白了。
并且越想越气,越想越睡不着!就怕万一贺知野这狗东西,不是贺世美不是简清晖2.0,却是个繁殖脑!
毕竟他特意连夜搜索了相关信息,阿斯很大概率是会遗传的。并且你也不知道,就算母亲经过心理训练,看上去已经是个正常人,生下的孩子会不会有其他语言和学习上的障碍。
完全开盲盒的状态。
所以天蒙蒙亮才憋闷睡着的他,在接到贺知野电话并且听他说完之后,缺觉的烦躁中竟又生出一丝丝作为长辈的欣慰来。
贺知野这狗,还他妈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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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枳一进校门,就感受到了今天不太一样的气氛。
虽然昨天已经和贺知野商量好,做好了准备,但这种走在路上不停被人行注目礼的感觉,还是让她紧绷绷的。连脚下匀速的步伐都匀快了起来。
直到连蹦跶带小跑地进了自己班教室。
结果刚踏进后门,半个教室的同学,就跟她第一天进这个班级一样,全都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一顿。
岑枳怔了下。所以大家,是不是还是有点儿介……
“枳枳——”党夏正拧着身子和身后的陈菲聊天,回神过来立刻长声喊她,然后起身叼着包热豆奶朝她冲来,俩手比心,囫囵着说,“感恩的心。谢谢你让我看到天才。你不懂这种学习buff我们这样的学渣有多羡慕。”
岑枳懵了下。
周围同学笑,气氛一下子重新活络起来。
“那枳枳就和生活大爆炸里的谢耳朵一样吧?”
“哈哈哈,但我觉得枳枳比他可爱。”
“好他妈酷。就跟三体人统治地球一样酷。”
“滚你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哈哈。”
岑枳眨巴眨巴眼。
幸好还是有靠谱一点儿的同学,求知欲很强地问她:“枳枳,所以你这样的情况如果从小确诊,通过心理辅导,是可以正常社交的对吗?”
“嗯嗯。”岑枳赶紧点头,“给我做心理理论训练的医生说过,是可以的,大部分人都能正常和人交流,根据量化训练理解别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