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马已备好,章衡跨上马,道:“情况紧急,别问那么多,记住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只管答应。”
第八十章
解连环(十一)
白寓门首挂着白幡,守门的老妈妈听说曹经略来了,急忙去后院通报。游管家和一名兵士打着灯笼,陪曹承志在门首等候。虽是深秋,京城的夜风还是比辽东柔和得多,曹承志穿着一件鸦青夹纱长袍,丝毫不觉得冷。站在故人家门前,他的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直到看见她的身影,蓦然停住。几乎同时,方氏脚步也一顿,须臾才缓缓走上前来,道个万福。“不知经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曹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如梨花映雪,脸庞憔悴,更显得楚楚动人,当下满心欢喜,面上只是愧疚,作了一揖,道:“曹某驭下不严,酿成今日之惨剧,害夫人痛失夫君,心中委实过意不去,特来赔罪。”
白寓门首挂着白幡,守门的老妈妈听说曹经略来了,急忙去后院通报。
游管家和一名兵士打着灯笼,陪曹承志在门首等候。
虽是深秋,京城的夜风还是比辽东柔和得多,曹承志穿着一件鸦青夹纱长袍,丝毫不觉得冷。站在故人家门前,他的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直到看见她的身影,蓦然停住。
几乎同时,方氏脚步也一顿,须臾才缓缓走上前来,道个万福。
“不知经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曹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如梨花映雪,脸庞憔悴,更显得楚楚动人,当下满心欢喜,面上只是愧疚,作了一揖,道:“曹某驭下不严,酿成今日之惨剧,害夫人痛失夫君,心中委实过意不去,特来赔罪。”
方氏粉颈低垂,道:“冤有头债有主,奴只怪凶手,不怪经略。”
曹承志道:“夫人如此体谅,反叫曹某更加不安。”说着接过管家手中的一只木盒,道:“这里是几张田契,请夫人务必收下。”
方氏一面推辞,一面往后退了一步。
曹承志上前一步,一只脚跨过门槛,道:“过几日曹某便不在京城了,也不知何时再回来,夫人若有财产傍身,我也放心些。”
方氏抬起头,深深看他一眼。这一眼的意味,曹承志很久之后才能体会。
方氏道:“奴家道虽薄,尚能糊口,不劳经略费心。”
曹承志默然片刻,道:“既如此,夫人多多保重,曹某告辞了。”
他刚收回门槛内的那只脚,方氏低声道:“天冷风寒,经略进来吃杯茶,暖暖身子罢。”
曹承志如聆仙乐,喜不自胜地道声谢,进了门。方氏伴着他却不往前厅去,穿过转廊,一径走到后院来。
院中修竹森森,清虚户牖,房廊花径,甚是委曲。
曹承志一发飘飘然,因见廊下挂着许多鸟笼,都是空的,问道:“这些笼子里的鸟呢?”
方氏道:“被奴放走了。”
曹承志道:“我记得你过去便不爱养鸟,说好端端的,拘着它们做什么。”
方氏不作声,走到一角小小的亭子里,与他在铺了绣垫的石墩上坐下,叫丫鬟炖茶来。
晚词跟着章衡来到曹门街,下了马,灯笼也不打,摸黑走到一座宅院的后门。两名兵士守在门口,走到里面,檐下点着几盏气死风灯,许多兵士各执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着短刀利剑,黑压压地站满院子。
一名穿着黄绫抹口,黑色长靴的武官走上前见礼,章衡道:“少贞,这位是贺千户。”
晚词还了一礼,贺千户道:“章大人,范大人,曹经略方才进了对面的宅子。”
章衡点点头,道:“收到信号,依计行事。”
晚词想起来白甲家就在对面,扯了扯章衡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大人,曹承志毕竟位高权重,以卑职之愚见,须给他留些体面,捉奸不宜兴师动众。”
章衡道:“我们不是捉奸,是救人。”
晚词一愣,道:“救谁?”
章衡道:“稍后你自见分晓,等着罢。”
半个月亮在云层间若隐若现,风吹得修竹潇潇作响,六角飞檐亭像一只鸟笼,罩着石桌旁的两个人。
方氏端起一盏六安雀舌芽茶,拭去盏边的水渍,递给曹承志。茶里放了木樨玫瑰花卤,是曹承志过去常吃的,味道香浓甜美,令人怀恋。
“灵云,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方氏低头用银杏叶茶匙搅动着茶汤,发出叮叮的轻响,徐徐开口道:“平平淡淡,没什么不好的。尊夫人此番也回京了罢?”
曹承志道:“拙荆两年前便去世了。”
方氏默了默,道:“听说经略有个女儿,很是活泼,日前在街上拦截刑部的范主事,把人抢回了家。真有此事?”
曹承志苦笑道:“小女刁蛮任性,胡作非为,连你都知道了。”
方氏道:“那位范主事,奴也见过的,生得好模样,斯斯文文,难怪姑娘家喜欢。”
“可是人家不喜欢小女。”
说话间,曹承志面前的茶盏不觉空了,方氏挽起衣袖,替他添上。曹承志看着她一双素手,想起这双手曾经弹的好琵琶。
方氏放下茶壶,心有灵犀一般,转头唤丫鬟取琵琶来。
“经略想听什么?”
“弹个《平湖乐》罢。”
方氏轻舒玉笋,款弄冰弦,一边弹,一边唱道:“采菱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连。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曹承志听得情动,看得口干,起身走过去,将她抱住,道:“好弹唱,比十五年前还好。”
方氏笑道:“你哄我呢!”说着伸手一推,她纤纤弱质的一个妇人能有多大力量,竟将曹承志推了个跟头。
站在不远处的游管家和随从以为两人在调情,没有在意。曹承志试图站起身,手脚却使不上劲。他盯着方氏,眼中热情被惊愕取代,这妇人居然给他下药!她意欲何为?
方氏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曹郎,方才的茶味道如何?”
“此处有埋伏,快跑!”曹承志会过意来,大喝一声。
话音未落,四道黑影从角落里闪将出来,两人持剑刺向他,两人持刀挥向游管家和随从。曹承志就地一滚,躲过前后刺来的两把剑。只听砰的一声,夜空中炸开一朵橙红色的烟花,两道黑影自屋顶飞掠而下,与那四名黑衣人打斗起来。
收到信号,贺千户立马带人包围白寓,章衡带着二十几名精兵撞开大门,进去救人。晚词紧跟着章衡,走到后院,只见刀光剑影闪成一片。
曹承志倒在亭子里,他的随从被一名刺客缠住,两名黑衣人护在他左右,满地都是打碎的茶碟茶盏。方氏抱着琵琶,站在亭子外面,神情冷漠地观望着这一切。
晚词见这情形,心里明白了几分。曹承志被方氏算计了,白甲之死或许一开始便是个圈套,为曹承志量身定制的圈套。章衡不知如何察觉,预先布下后着。
四名刺客见官兵来了,情知不妙,头领说了声撤,纷纷抽出身来逃跑。章衡拔出佩剑,飞步追上那使刀的头领。刀剑相交,铿锵作响。两人出手奇快,招招直逼对方要害。看得晚词心惊肉跳,其他三名刺客见头领被人缠住,也不好抛下他,和围上来的官兵拼杀起来。
游管家和随从趁乱奔到曹承志身边,道:“老爷,您没事罢!”
曹承志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你们去帮章侍郎罢。”
两名黑衣人不动身,曹承志只好对随从道:“孙海,你去罢。”
孙海武艺高强,加入战局,刺客头领压力骤增,渐渐左支右绌,落了下风。同伴想来帮他,又被官兵缠住。
“别管我,你们快走!”他一面向同伴叫喊,一面不顾背后的孙海,手中利刃连挥三下,将章衡逼退一步,紧跟着又是一刀,搂头盖脑地砍将下来。
晚词看来已是避无可避,一瞬间万般懊悔涌上心头,丽泉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却见章衡长剑斜走,在刀身上一点,也不知怎的,那把刀便荡开了。刺客头领不料这文官武艺如此精湛,诧异之下,手腕被章衡攥住,小腹挨了重重一脚。
章衡手上使劲,咔嚓一声,将刺客头领的右臂扭到身后,压在地上。刺客头领手臂被折,刀脱了手,自知逃生无望,忍着剧痛叫同伴快走,便要服毒自尽。章衡抢先卸了他的下颌。
晚词长舒了口气,背上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其他三名刺客见头领被擒,也顾不得了,一个个飞鸟出林般各自奔逃。三人皆是高手,官兵拦也拦不住。
章衡让孙海押着刺客头领,自己站起身,收了剑,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冠,向晚词使了个眼色,一起走到亭子里,作揖道:“经略受惊了。”
第八十一章
解连环(十二)
游管家扶着曹承志坐在石墩上,曹承志看着章衡,心情复杂,道:“今晚若不是章侍郎,曹某在劫难逃。不知章侍郎如何看穿这出连环计?”章衡道:“说来话长,我先送经略回府罢。”曹承志看了眼戴上镣铐的方氏,没有说什么,坐上轿子离开了。章衡对两名黑衣人道:“你们也回去罢。”两人齐声答应,一转脸便没影了。
游管家扶着曹承志坐在石墩上,曹承志看着章衡,心情复杂,道:“今晚若不是章侍郎,曹某在劫难逃。不知章侍郎如何看穿这出连环计?”
章衡道:“说来话长,我先送经略回府罢。”
曹承志看了眼戴上镣铐的方氏,没有说什么,坐上轿子离开了。
章衡对两名黑衣人道:“你们也回去罢。”
两人齐声答应,一转脸便没影了。
晚词道:“那两位壮士是大人的家仆么?”
章衡点点头,将方氏和刺客头领交给贺千户,交代他几句,带着晚词去了曹府。
曹承志与他二人在书房坐下,游管家道:“小的去请江先生来把脉罢?”
曹承志不想被谋士们知道自己去找方氏,怕他们唠叨。他堂堂一方经略,诸事不得自由,难得任性一回,还遭人暗算,真是可悲。
犹豫片刻,曹承志心知瞒不住,叹息一声,道:“你去罢。”
章衡道:“经略,卢保现在何处?”
“在柴房里关着,我已审问过他,他承认自己一时气忿杀了白甲。他脾气向来有些暴躁,我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他必定是受人指使,故意杀害白甲,利用方氏引我入彀。可恨我如此信任他,唉!”
曹承志一手握拳,无力地捶在炕桌上,神情半是懊恼,半是失望。
章衡宽慰他道:“幕后主使对经略了解非常,敌暗我明,防不胜防。若不是少贞提醒,我也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曹承志将意外的目光投向晚词,道:“小范主事,你是如何看破的?”
晚词莫名其妙地看着章衡,明明是他自己看破的,为何说是她呢?
章衡笑着看她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害羞说不出话的下属,替她解释道:“白甲的案子一直是少贞在查,起初她怀疑经略指使卢保杀了白甲,正苦于证据不足,张家卤肉店的伙计李四前来作证,说他亲眼看见卢保和白甲起争执。”
“张家卤肉店生意繁忙,每日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少说也有两三百人,时隔几日,一个伙计为何还能把卢保的穿着长相,和白甲说的话记得清清楚楚?故而少贞认为这个李四有些可疑。”
晚词默然,李四确实可疑,但她当时沉浸在破案的兴奋中丝毫不曾察觉。
她低头看着桌布上的花纹,听章衡接着道:“差人暗中调查李四,发现他半个月前打了一对金镯。这李四多半是被人收买了,收买他的人看似针对卢保,其实是针对经略。经略为人仗义,得知手下杀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必然过意不去,何况这个女人曾是经略的枕边人。”
“案子查到这里,少贞认定是个圈套,于是告诉了我。我知道经略位高权重,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故而不敢大意,预先派人埋伏在白寓内外。”
“原来如此。”曹承志赞叹地抚须颔首,道:“小范主事心细如发,机敏聪慧,真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啊!”
晚词脸上热辣辣的,因章衡事先叮嘱,无论他说什么,只管答应,也不好反驳。
曹承志又道:“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章侍郎,你如何肯定我今晚会去白寓?”
章衡微微一笑,道:“因为监视白寓的差人昨日告诉我,方氏退回了经略送的东西。我想经略今晚一定忍不住,要亲自登门探望。”
总是男人最了解男人,曹承志固然有些尴尬,也忍不住笑了。
江书记和游管家在门外等了半晌,听见谈话暂停,方才敲门进来。
江书记替曹承志把了脉,道:“幸而只是一般迷药,睡一觉便没事了。”
章衡道:“既如此,经略早点休息罢,我们告辞了。”
晚词跟着他站起身,曹承志道:“小范主事,你于曹某有救命之恩,恕今晚不便多送,改日请你和章侍郎过来吃酒。”
晚词忙道:“下官万万当不起救命之恩,若不是章侍郎英明果断,今晚也难成事。”
曹承志道:“小范主事不必谦虚,曹某为官二十余载,见过的青年才俊不计其数,鲜少有你这般聪明的。也是章侍郎慧眼识珠,收了你做门生。”
晚词连道几声过奖,和章衡告辞出门。
谯鼓正打三更三点,只见银河耿耿,月光都没了,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晚词问道:“大人为何不告诉曹经略是您自己看破的?”
章衡道:“告诉他,万一他要把女儿嫁给我,岂不麻烦?”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晚词不觉好笑,道:“您就这么不待见曹小姐?她虽然性子鲁莽了些,人还是很好的。”
章衡道:“这等说,你为何不愿娶她?”
晚词想说自己家道平平,不敢高攀,话说出口,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就变成:“我有心上人了。”
章衡以为她会说不敢高攀之类的话,闻言一愣,侧头借着鞍前的灯笼,见她神情有些慌乱,弯起唇角道:“是谁?”
晚词别过脸道:“恕卑职不能告知。”
章衡戏她道:“莫不是有夫之妇?”
晚词不作声,章衡故作正色,道:“范主事,这不是正道,我劝你趁早回头,免得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晚词何尝不知自己一个有夫之妇,惦记着他不是正道,可已走到这一步,还能回头么?回了头,她又该往何处去呢?
这黑茫茫的夜,寒风紧迫,冷气侵人,她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和他在一处,能走多远是多远。
章衡知道曹承志是有恩必报的人,来日无路可走,或许他能予以一线生机。
卢保次日被移交刑部,关入死牢。天子得知曹承志遇刺,十分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太子特意来到曹府探望,曹承志在他面前又把范宣夸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