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茶,章衡道:“这后面有座楼,楼上风景最好,我带你去看看。”
晚词跟着他绕过花厅,果见一座玲珑楼阁,上楼时忽觉头晕目眩,不由攥住扶手,定了定神,转头看着身旁的章衡。
“怎么了?”他也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神情不定。
晚词身子发软,摇摇欲坠。章衡环住她的腰,瞳孔里射将出异样的光,似乎蕴含着无尽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晚词,是你么?”这一声小心翼翼,如唤梦中人。
晚词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呆怔了片刻,酸甜苦辣齐涌上心头。
他终于认出来了,晚词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想,明明千方百计地隐瞒,却好像一直期待被他认出来似的。
不能承认,可是证据确凿,该如何抵赖?原就昏沉的脑袋一想到这层,更是一团浆糊,睡罢,好好睡一觉,醒来才有精神对付他。
晚词闭上眼睛,一头栽倒在这算计她的男人怀中。章衡阴谋得逞,打横抱起她,一步步走到楼上的房间里,放在床上。
第八十四章
泪痕滋
午后的阳光透过两层窗寮照进来,淡淡地落了一地。紫檀木的香几上供着一盆短叶单瓣水仙,才开了一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花香。床上晚词翻了个身,感觉身畔有人,顿时清醒。睁开眼,只见一片雪白的颈窝,自己正枕着他的手臂,锦被下都穿着衣服,还是羞得粉面通红,坐起身便要下床。章衡躺在外面,满眼笑意,拉着她的手道:“晚词,我好像做梦一样。”晚词想把手抽出来,他紧攥不放,晚词又羞又恼,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过我,好不好?”章衡坐起身,收敛了几分笑意,直直地看进她眼里,道:“鲁王妃刚去世,你便出现了,一样才华横溢,一样胆大心细,连吃了海松果的反应都一样。你若不是她,当如何解释这些巧合?”
午后的阳光透过两层窗寮照进来,淡淡地落了一地。紫檀木的香几上供着一盆短叶单瓣水仙,才开了一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花香。
床上晚词翻了个身,感觉身畔有人,顿时清醒。睁开眼,只见一片雪白的颈窝,自己正枕着他的手臂,锦被下都穿着衣服,还是羞得粉面通红,坐起身便要下床。
章衡躺在外面,满眼笑意,拉着她的手道:“晚词,我好像做梦一样。”
晚词想把手抽出来,他紧攥不放,晚词又羞又恼,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过我,好不好?”
章衡坐起身,收敛了几分笑意,直直地看进她眼里,道:“鲁王妃刚去世,你便出现了,一样才华横溢,一样胆大心细,连吃了海松果的反应都一样。你若不是她,当如何解释这些巧合?”
晚词抿了抿唇,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天公造化,偏偏就这么巧了!你要问个明白,问天去!”
章衡又笑起来,道:“我只当你和别的女子不同,原来你也会蛮不讲理。”
晚词唇角一撇,与他讲理道:“鲁王妃已死,我又与她容貌迥异,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章衡道:“容貌可以改变,内里的精神变不了。”顿了顿,又道:“你怎么知道鲁王妃的长相?”
晚词语塞,扭过头去看着垂落的红罗帐,鼻尖一酸,眼中蓄起泪意。
章衡轻叹一声,道:“晚词,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起初我也不敢相信,可是越看你,越觉得像。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都认定了。你莫害怕,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晚词深吸了口气,又道:“你放过我,好不好?”
章衡苦笑道:“是你先不放过我,如今却叫我放过你,这是什么道理?”
晚词道:“你休要胡说,我怎么没放过你?”
章衡道:“当初听说你与鲁王定亲,我想天潢贵胄,年纪相当,这样的好亲事哪个姑娘不乐意?你应该也是欢喜的。你却叫人送我那把折扇,让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可知我有多么懊悔?”
旧事重提,晚词心中激荡,他说的没错,她就是不想放过他,她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人懊悔。
他若早点提亲,她便不会受这么多苦。他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像池底的淤泥,随着心潮涌动,沉浮不定。晚词肩头轻颤,牙关紧咬,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像透明的珠子,一串一串,指甲不自觉地掐进章衡的皮肉里。
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声有泪谓之哭,有声无泪谓之号,有泪无声谓之泣。章衡见她这般悲泣,真个无声胜有声,满腹心肠都揪了起来。
他展臂搂住她,轻轻抚着背,道:“晚词,是我不好,白白蹉跎了这些年。过去的事,你不想说便不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别无所求。”
晚词伏在他胸前,泪水更加汹涌,浸透了层层衣衫,濡湿地贴着他的肌肤,像一记绵掌,外现绵柔,内蓄劲力,叫人肝肠寸断。
章衡知道这是女人生来就会的招数,而晚词运用得分外有技巧。她在十一娘怀中哭泣时,并不会这样忍着,憋着,总是嚎啕大哭,像个小女孩儿。而现在,哭得含蓄内敛,幽咽阴柔,分明是个楚楚可怜的女人。
章衡心疼之余,又觉得有趣,或许她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对着他,一个男人,不自觉地流露出这样的技巧。温言软语,哄了良久,怀中人哭声渐收,章衡抬起她融光粉艳的脸,低头欲尝一尝她睫毛上的露珠。
他毕竟不是她的丈夫,如此亲近,于礼不合。晚词害怕起来,挣扎不过,只得闭上眼睛。他唇瓣贴上眼睑,轻软得像一片翎羽,扫过鼻梁,惊起酥痒的感觉,最终落在唇上,辗转吮吸,流连不去。
晚词面如火烧,眼睫乱颤,比未出阁的少女更多一层羞耻,忽然爆发,使出吃奶的劲推他。力量悬殊,章衡按着她的背,反而与她贴得更紧。顾忌着她的情绪,章衡到底只是浅尝辄止。晚词得了自由,扬起手来便要给他一耳光。
章衡也不躲,见她手顿在半空,嘴角含起笑意,道:“怎么不打?”
晚词抿着红艳湿润的唇,手掉下来,恨恨地瞪他一眼,弯腰穿鞋,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便往外走。
章衡追上她,道:“吃了饭,我和你一道走。”
晚词闷闷道:“不吃了,我现在就走。”
章衡道:“你认识回去的路么?”
晚词僵住,来时一直坐在车上,此地又甚偏僻,别说回去的路,她连方向都分不清。他早就算计好了,将她骗到这里,为所欲为。
晚词咬了咬牙,低声骂道:“混帐贼囚!”
章衡笑起来,牵住她的手,道:“去吃饭罢,你睡了一个多时辰,想必饿了。”
晚词道:“你别拉拉扯扯,叫人看见不好。”
章衡道:“这里不会有外人来,下人也不敢说什么,你尽管放心。”
饭桌摆在隔壁房里,这间房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峦起伏,水天相接,景致极好。今日天气晴朗,没有云霭遮挡,极目可见很远的地方。
两人在桌旁坐下,酒焖火腿,松瓤乳油酥,松鼠桂鱼,笋尖炒黄芽菜,一样样端上桌,都是晚词爱吃的。
晚词确实饿了,拿起箸大快朵颐,一点不客气。吃鱼的时候忽然想到,他对范宣那样好,原来是因为早就起了疑心。
章衡夹起一块松瓤乳油酥,放在她碗里,自己又夹了一块,慢慢吃着。
晚词不想搭理他的,却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爱吃那个么?”
章衡道:“你走之后,我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想尝一尝你爱吃的菜,尝过几次,便喜欢上了。”
晚词咬着油酥,低头不作声。
章衡道:“有时我还羡慕正林,他早知你是赵小姐,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等我知道时,一切都晚了。”
晚词感觉自己吃的不是油酥,是酸黄瓜,一阵阵地酸到心里去。
章衡错过了上一次与她共守秘密的机会,终于赶上了这一次,多少有点安慰。
然而这一次的秘密关乎性命,晚词知道他是极聪明的人,许多话不必说,他也明白,还是嘱咐道:“我的事,不能告诉正林。”
“我省的。”
“不许调查我的事以及我身边的人。”
“好。”
“在衙门里,不许特别关照我。”
章衡笑道:“这我不能苟同,你是我的门生,我关照你理所当然,怕什么?”
晚词看他半晌,欲言又止。饭后一同乘车回去,气氛不比来时,原本是上司下属,捅破了窗户纸,变成了男女关系,连炭炉里的橘皮香都变得不那么清爽了。路上章衡还算安分,快到范寓时,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一啄。
晚词躲闪不及,又被他拉入怀中,因在车上,不敢过分挣扎,看着他道:“章衡,你不怕我连累你么?”
章衡摩挲她脸颊,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怕?”
晚词觉得自己问得蠢,他这会儿兴头上,自然尽拣好听的说。她明知如此,还忍不住问,不禁哂笑。
章衡忽作正色,又道:“晚词,无论今后是福是祸,我都与你同心。”
晚词看他一眼,垂眸拨弄着衣带。马车停下,她道声告辞,掀开帘子,走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如意酒
洗完澡,晚词披着半湿的头发坐在床上,手中的花鸟纨扇挡住一阵阵发烫的脸,从素纱下透出晕红。绛月见她和章衡出去一趟后,回来便有点不对劲,也不敢问出了什么事。将屋里收拾干净,天色已暗,她拿了火折子,欲把灯点上。幽暗的拔步床里传出一声:“不必点了,你去歇着罢。”绛月便放下火折子,退了出去。
洗完澡,晚词披着半湿的头发坐在床上,手中的花鸟纨扇挡住一阵阵发烫的脸,从素纱下透出晕红。
绛月见她和章衡出去一趟后,回来便有点不对劲,也不敢问出了什么事。将屋里收拾干净,天色已暗,她拿了火折子,欲把灯点上。
幽暗的拔步床里传出一声:“不必点了,你去歇着罢。”
绛月便放下火折子,退了出去。
熬过最初的羞耻,晚词开始为自己辩护。这事怪不得她呀,是章衡算计她,强迫她,一切都是他的错,她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章衡做出这样的事,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倒不是他无耻,而是带着晚词离开鲁王府那一刻起,他私心里便当她是自己的人了。
到了晚上,相认的喜悦渐次平复,章衡始觉不安。晚词是饱读诗书的宦家小姐,对贞操名节不可谓不看重。纵然两情相悦,无名无分被他占了便宜,回去会不会想不开?
她应该没这么傻,可是万一呢?章衡越想心越慌,背着手在房中踱了两个来回,便换了行头出门,来到范寓。
晚词房里亮着灯,章衡敲了敲门,她在里面问:“是谁?”
闻其声,章衡心放下些许,用十一娘的声调答道:“是我。”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晚词脂粉淡施,梳着云髻,斜插着一对金镶玉鹭鸶莲簪,身上穿着一件玉色织锦绉纱团花衫儿,外面罩着宝蓝堆花比甲,罗裙八幅,束五色丝绦,下面微微露出一点红鞋,甚是娇艳。
章衡愣了一愣,心想妇人自尽前总要打扮一番,莫非她真有此意?
晚词拉了十一娘的手,嫣然笑道:“我正惦记姐姐,姐姐便来了,真个心有灵犀呢。”
章衡道:“妹妹近来可好?”
晚词点点头,走到灯下,章衡见她两腮泛红,却不是胭脂染的,面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便知道她方才在房中吃酒。
晚词从里间拿了一壶酒和一对银酒樽出来,道:“这是我方才吃的茉莉酒,姐姐也吃两杯,暖暖身子罢。”说着放在桌上,又去剥果子。
章衡温言款款道:“我听绛月说妹妹今日情绪不好,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有人欺负你?”
晚词见问,面上春色更深,低头道:“没人欺负我,只是曹经略遇刺一案的幕后主使,至今查不出来,我心中甚是烦恼。”
章衡哦了一声,道:“此事我也听说了。”
晚词说起案情,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章衡识破自己身份的事告诉十一娘。此事与十一娘也有莫大关系,按理说不该瞒着她,可是她行事诡秘,捉摸不定,知道后想灭章衡的口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晚词决定暂时不说。
闲谈间,章衡看不出她情绪异常,想她当真要寻短见,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吃了两杯酒,站起身道:“我有些乏了,先去睡了,妹妹也早点睡罢。”
晚词送到门口,回来关上门,取出先前藏在枕头下的画轴,挂在架子上,继续赏画吃酒。画中少年面容俊美,身着湖色长衫,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头顶是满树杨妃色的花。少年手持玉笛,横在唇畔,神态生动,叫人似乎能听见悠扬的笛声。
晚词将酒樽举至少年面前,须臾只见他桃花上脸,十分羞赧的样子,心中欢喜,仰脖一饮而尽,活像个调戏书生的女土匪。待少年面色恢复如常,晚词再斟一杯,少年被酒气一熏,脸又红了。
章衡走到窗外,戳开窗纱,想看她睡下再走。却见她手持酒樽,坐在一幅画前自斟自饮,吃了四五杯的光景,伸手抚摸画面,道:“白天恁般算计歪缠人,这会儿怎么哑巴了?”说着格格笑将起来,身子向后一躺,醉倒在椅上。
章衡看见那幅画,只觉眼熟,仔细一想,画的分明是七年前带她去西山探望九月的情形,再看画绢微微泛黄,并非新作,便猜到上回去赵宅取的就是这幅画。
怔了一会儿,章衡心中的担忧化作一块热热的糖稀,黏在竹管上,吹得鼓胀起来。
怪小妮子,他这边担心她想不开,寻短见,她在那边用他教的法子轻薄画中的他,端的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假道学。
章衡笑着转身离开,即便相识已久,他其实并不了解晚词,就像晚词也并不了解他。了解一个人究竟需要多久,或许是个谜题。
明月如霜,他飘忽不定的身影没入幢幢树影中,难以分辨。
次日上午,晚词正在牢房里和方氏说话,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方氏自从被抓,便一言不发。章衡认为方氏并不知道多少内情,没必要拷打,又因曹承志叮嘱善待方氏,章衡便卖他这个顺水人情,方氏这些日子都没吃什么苦。
差人端来两盏茶,打开方氏戴着的枷锁。
晚词道:“方夫人,听说你是杭州人,尝尝我带来的西湖龙井罢。”
方氏揉着肩头,屈膝坐在土炕上,并不理会。
晚词兀自吃了口茶,道:“好茶,都说杭州是个天堂般的地方,有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分富庶。我一直想去看看,只是没机会,你为何要来京城呢?”
方氏望着石壁,目光迷蒙,似在回忆,忽然开口道:“再富饶的地方,也有穷得活下不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