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一愣,道:“这是自然,就是京城也有长到十六岁,都没衣服穿的女孩儿。”
“方夫人,你一个妇人并不缺衣少食,何苦来哉?你若受人胁迫,告诉我,可以从轻发落。”
方氏眼睑一垂,又恢复沉默。
过了一会儿,章衡和曹承志走进来,方氏看见曹承志,死水般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涟漪。
晚词行过礼,章衡道:“少贞,你和我去看看卫七怎么样了。”
晚词答应一声,和他走了出去。
曹承志打量着方氏,见她形容虽然憔悴,身上并无伤痕,放心些许,在晚词坐过的矮凳上坐下,道:“明日我便要回辽东了,叫人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尝尝罢。”
随从打开提盒,将几样精致糕点放在桌上,又筛了两杯酒。
方氏侧头注目于曹承志染上风霜的脸,道:“你不恨我么?”
曹承志道:“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方氏哂笑,道:“不错,经略的旧好何止我一人。他们找到我,拿出一千两黄金,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两千两,送我去海南避风头,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死。”
曹承志本以为她是被逼的,闻言意外道:“为何?我并不曾亏待你。”
方氏又笑,笑容中更多自嘲,拈起一块如意糕,就酒吃下,徐徐道:“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你是不曾亏待我,可我想要的,并不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我想被当作一个人,而不是货物。我恨所有当我是货物的人,包括曹郎你。”
第八十六章
木棉庵
卫七正是那名刺客头领的名字,拷问了四五日,除了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肯吐露。走到暗室门口,晚词便闻到一股皮肉烤焦的味道,脚步顿了顿,捂住口鼻走了进去。差人正把滚烫的烙铁从卫七胸口移开,留下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伤疤。卫七赤着上身,被绑在柱子上,双目突出,额头青筋暴起,满脸冷汗。晚词一见这情形,饶是做足准备,胃里还是翻江倒海,跑到一个水桶边吐了起来。章衡挥了挥手,示意差人出去,端了杯水,走到她身边,不理解道:“浑身发绿的尸体你都不觉得恶心,这有什么看不得的?”晚词接过水,漱了口,拿帕子擦了擦嘴,道:“活的和死的不一样。”
卫七正是那名刺客头领的名字,拷问了四五日,除了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肯吐露。
走到暗室门口,晚词便闻到一股皮肉烤焦的味道,脚步顿了顿,捂住口鼻走了进去。
差人正把滚烫的烙铁从卫七胸口移开,留下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伤疤。卫七赤着上身,被绑在柱子上,双目突出,额头青筋暴起,满脸冷汗。
晚词一见这情形,饶是做足准备,胃里还是翻江倒海,跑到一个水桶边吐了起来。
章衡挥了挥手,示意差人出去,端了杯水,走到她身边,不理解道:“浑身发绿的尸体你都不觉得恶心,这有什么看不得的?”
晚词接过水,漱了口,拿帕子擦了擦嘴,道:“活的和死的不一样。”
章衡笑道:“这话正林也说过,你们俩都心软。”
晚词瞥他一眼,心道就你心狠手辣,还挺得意。
卫七目不转睛地看着章衡,这是他第二次见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小白脸,丹凤眼,怎么看都是个文弱书生,若非亲身经历,卫七实在难以相信他是个武功高手。
“章侍郎,你剑法不错,叫我想起一个人。”卫七声音嘶哑,听起来叫人不舒服。
章衡不意他会主动开口,微微一愣,道:“谁?”
“蜀中第一剑客李丛简。”
“李叔是先君故交,一向行踪不定,你见过他?”
卫七十分谨慎,并不接他这话,道:“你果然是他的弟子,他脾气古怪,多少人想拜他为师都不能够,你是个有福气的,只可惜命不久矣。”
晚词沉下脸,攒起双眉,险些骂出来。
章衡迎着卫七恶毒的目光,淡淡道:“我的命不劳你这泥菩萨操心,你的同党若敢来找我报仇,我正好送你们团聚。”
离开暗室,两人看见曹承志也从方氏的牢房里出来了,脸上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
曹承志看见他们,笑了笑,道:“章侍郎,那名刺客审得如何?”
章衡摇头道:“是个硬茬,不好对付。”
曹承志道:“其实就算他不说,朝中能布下这般圈套的人也寥寥无几。官场就是这样,许多事你我并非不知,只是无可奈何。在我看来,沙场上的敌人要比官场上的敌人好对付得多。”
章衡笑道:“难怪经略不愿在京城多待,要回辽东呢。”
走出死牢的大门,晚词呼出一口浊气,阳光正好,照在身上生起薄薄的暖意。
曹承志一脸慈祥地看着晚词,道:“小范主事,小女听说城东有座木棉庵景致不错,下午想去逛逛。我怕她惹是生非,不知你能否帮我看着她些?”
晚词一愣,这分明是当爹的帮着女儿约会,心里不太想去,为难地看向章衡,意思是叫他帮自己推了。
章衡却乐呵呵道:“少贞,既然经略这么说了,下午你便安心陪伴曹小姐,莫要有什么闪失。”
晚词不知他怎么想的,只好答应了。
这木棉庵四周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挂着金字匾额,不时有男女香客进出。约在未时,娴娴带着一名丫鬟早早地来了,坐在对门的茶馆里,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晚词戴着官帽,穿着水绿官袍,足蹬粉底皂靴踩着点儿走进来。
娴娴眼睛一亮,却矜持地不动身。
等晚词上前作了一揖,道:“小姐久等了。”娴娴方才站起身,扬了扬下巴,道:“走罢。”
晚词道:“小姐要去庵里游玩,怎么不事先知会庵主,叫闲人回避,如此也安全些。”
娴娴听这话是关心自己,抿着嘴一笑,道:“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怪没意思的。再说你把人都赶出去,也不见得安全。”
进了一座雕花门楼,只见一带三间佛堂,十分高敞,许多香客围着佛堂前的一个大香炉点火上香。一片青烟袅绕中,众人面目都有些模糊,丫鬟和吕无病紧紧跟定二人,生怕走散。
娴娴走到佛堂里,看了看三尊金光灿烂的大佛,道:“范宣,你相信佛祖能普度众生么?”
晚词道:“普度众生怕是有点为难佛祖,但我相信他老人家能保佑这些僧尼躲避赋税,不事劳作,也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老姑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白胖的脸儿涨得通红,扭过头来便要发作,见她是个当官的,咬了咬牙,一声不吭,神情难堪极了。
娴娴笑起来,道:“都说你们读书人嘴皮子厉害,我算是见识了。”
庵里有一座七层宝塔,两人走到塔下,抬头看去,甚是巍峨。娴娴要爬上去看看,晚词便陪着她拾级而上。爬到第五层,晚词扶着腰,气喘吁吁,每抬一下腿都十分艰难。娴娴在前面脚步轻盈,一点不觉得累。
到了塔顶,没什么人,晚词倚着栏杆,几乎瘫倒。
娴娴望着她,笑道:“范宣,你这身子骨儿也太弱了,平时不能只读书写字,需勤加锻炼。”
“小姐说的是。”晚词话刚说完,听见身后咔嚓一声,连忙让开。
她刚才靠着的那截栏杆年久失修,已经裂开了好几条缝,吕无病伸手一晃,咯吱咯吱响。
“幸亏公子身子轻,若是个胖子,刚才便掉下去了。”
四人向下一望,皆是后怕,不敢再靠近栏杆。
娴娴过意不去道:“我不该要上来的,刚才你若出事,叫我如何弥补?”
晚词道:“这怎么能怪小姐?”转头对吕无病道:“待会儿下去,你记得跟庵主说一声,平白收了那么多香油钱,这栏杆也不修一修,回头闹出人命来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看了会儿风景,娴娴团着手里的帕子,忽道:“范宣,你真好。”
晚词忙道:“小姐过奖。”
娴娴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柄是碧玉雕花的,鎏金鞘上镶着珠宝,华美非常。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晚词,道:“多谢你救了家父,我明日便要随他回辽东了。京城险恶,你多加小心,他日若有麻烦,凭此物去见家父,他一定帮你。”
晚词心中感动,道:“小姐好意,在下感激不尽,但此物太过贵重,还请小姐收回。”
娴娴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若不收,他便要恼你了。”
晚词无可奈何,再三道谢收下。
日光照得佛堂顶上一片金亮,塔檐下的铃铛在风中清响,西面有一片竹林,中间隐隐露出回廊花径,几间房屋,十分幽静,大约是尼姑们的住处。忽见一名小尼姑从竹林里跑出来,迎面碰上一个老姑子,小尼姑一把抓住她,说了句什么。老姑子大惊失色,和她一道跑进竹林里,半晌没出来。
晚词直觉有些不对劲,道:“曹小姐,我们下去罢。”
出了塔,晚词带着娴娴往竹林里走,那一老一小两个姑子将好从一间房里出来,看见晚词,都吓得呆住。小尼姑不过十四五岁,竟不管不顾,扭头便跑。
晚词喝道:“站住!”
吕无病箭步上前,拉住那小尼姑,道:“你看见我家大人,不行礼,跑什么?”
小尼姑浑身发颤,脸色煞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老姑子忙堆下笑来问个讯,道:“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见了大人威仪,难免有些害怕,失了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娴娴奇道:“范大人生得如此文秀,就算是个当官的,何至于吓成这样?”
老姑子一时语塞,晚词知道她们心里有鬼,径直推开那间房门,走了进去。里面收拾得好不精雅,正中间的香几上供着一尊鎏金菩萨,右边靠壁设有一张罗汉床,凌乱的被褥间躺着一名赤身裸体的女子。
娴娴和丫鬟惊叫起来,女子面孔朝上,毫无反应。晚词走上前,伸手按了按她的颈部,一点波动没有。
娴娴颤声道:“她死了么?”
晚词点点头,打量起这具年轻白皙的尸体。她身材瘦削,面容娇美,戴着一对黄澄澄的金累丝灯笼耳环,胸前有斑斑点点的红痕,显然才与男子欢爱过。晚词进门时便闻到了那股味道。
奇怪的是,她全身上下看不见一处致命伤。唯有身下一滩血迹,不知是癸水还是落红。
第八十七章
丑奴儿(上)
老尼姑和小尼姑见事情败露,早已跪在地上,面无人色。晚词转过脸来看住她们,道:“这是怎么回事?”老尼姑战战兢兢,道:“大人,不关小尼的事啊,这位檀越是曾员外家的千金,上午她和她母亲柳夫人过来上香,用过斋饭,她自家昏昏欲睡。柳夫人还要听讲经,让小尼带她去歇息。小尼便带着曾小姐来到这间静室,安排她睡下,着小徒惠修守在门外,小尼自去陪伴柳夫人。适才柳夫人要走,小尼来唤曾小姐,谁知小徒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曾小姐断气了!”“小尼不敢相信,走进来一看,竟是真的。阿弥陀佛,敝庵是清净之地,从未有过这等事,小尼没脚蟹般慌了半日,正要去告诉柳夫人,大人和这位小姐便来了。”见晚词眼神狐疑,老尼姑连磕了几个头,道:“佛祖在上,小尼所说句句属实,曾小姐之死与小尼并无半点干系。”
老尼姑和小尼姑见事情败露,早已跪在地上,面无人色。
晚词转过脸来看住她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尼姑战战兢兢,道:“大人,不关小尼的事啊,这位檀越是曾员外家的千金,上午她和她母亲柳夫人过来上香,用过斋饭,她自家昏昏欲睡。柳夫人还要听讲经,让小尼带她去歇息。小尼便带着曾小姐来到这间静室,安排她睡下,着小徒惠修守在门外,小尼自去陪伴柳夫人。适才柳夫人要走,小尼来唤曾小姐,谁知小徒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曾小姐断气了!”
“小尼不敢相信,走进来一看,竟是真的。阿弥陀佛,敝庵是清净之地,从未有过这等事,小尼没脚蟹般慌了半日,正要去告诉柳夫人,大人和这位小姐便来了。”
见晚词眼神狐疑,老尼姑连磕了几个头,道:“佛祖在上,小尼所说句句属实,曾小姐之死与小尼并无半点干系。”
晚词道:“你叫什么?”
老尼姑道:“小尼贱号静岚。”
晚词冷冷道:“静岚,人死在你这里,怎样你都脱不了干系。”又道:“无病,你去请里正和仵作过来。”
吕无病答应一声,去了。
晚词道:“曹小姐,待会儿人来了不免忙乱,你还是先回去罢。”
娴娴道:“我不走,我帮你看着她们。”
晚词拿她无法,静岚和那名叫惠修的小尼姑跪在地上,也不敢起来。晚词坐在一把藤椅上看着她们,一言不发。师徒两个低着头,脸上不住地冒汗。
过了一会儿,吕无病带着里正,仵作和两个巡捕来了。庵主也闻讯赶来,双手合十,在门外直念佛。仵作是个姓胡的年轻人,晚词之前并未见过。
胡仵作仔细查看了尸体,面色疑惑,道:“大人,死者既无中毒迹象,口角也不见被捂压的痕迹,一时难以断定死因。”
晚词请娴娴的丫鬟帮曾小姐穿上衣服,指着静岚对一名巡捕道:“你押着她去前面请柳夫人过来认尸。”
柳夫人等了这半日,早已急得冒火,见巡捕押着静岚来了,吃惊道:“师太,这怎么说?”
静岚哭丧着脸道:“柳夫人,令千金不知为何在房中暴毙,被刑部的范主事发现,叫您过去认尸呢!”
柳夫人听了这话,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开了七魄,行尸走肉般跟着他们来到静室,见了晚词,也不行礼,扑倒床前一看,果真是女儿,怔了片刻,回魂似地伸手抚摸她脸庞,失声痛哭:“我的儿!”
晚词和娴娴劝慰良久,她稍稍止住哭,起身道个万福,哽咽道:“大人,小女好端端地来歇息,怎么会突然丧命?这当中必有蹊跷,您要为小女做主啊!”说着又泪如雨下。
晚词道:“柳夫人,你常来这里礼佛么?”
柳夫人点点头,晚词又问:“那今日是你要带令千金来,还是令千金自己要来?”
柳夫人道:“是她自己要来的。说来奇怪,我平日叫她来,她都不耐烦。”
晚词心里有三四分明白了,道:“令千金今年多大,定亲不曾?”
柳夫人道:“小女今年十八,因拙夫一向挑剔,尚未定亲。”
晚词想那滩血迹多半是落红了,怕她眼下承受不住女儿失贞的打击,便没有说。
这间静室有几扇窗,都是从里面拴上的。晚词背着手,在房中转了一圈,道:“柳夫人,令千金死因尚不明确,我需将她的遗体带回衙门复验,望您谅解。”
彼时官府对验尸颇为重视,但凡命案,总要派两名仵作反复检验。亲属不同意,强行验尸也是有的。柳氏虽然不舍,心里也疑惑得很,见这位范主事态度坚决,料想强不过,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