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玳脸色遽变,给母亲收尸的是丫鬟夏花,自己并不知道是否少了一条汗巾,夏花也早已被自己灭口,这事无从对证。
他又惊又怒,像被蝎子蜇了下屁股,霍然站起身道:“这怎么可能!”
刘密觑着他的脸色,觉得自己猜对了,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想听听你怎么说。你若坚持说令堂是病故,我只好拿那条血汗巾找阎老太爷对证了。”
子女中,阎老太爷最心疼的便是司空玳的母亲,司空玳不敢想象他若知道真相,会有怎样的后果等着自己。
他望着刘密,脊背一阵阵发寒,思量半晌,颓然坐下道:“刘大人,先母确非病故,是那名女弟子杀了她。”
刘密一愣,道:“你有何证据?”
司空玳道:“她使的兵器很独特,会留下锯齿状的伤口。她与家父来往密切,先母渐渐起了疑心,那日去她住处,直到晚上也不见回来。我放心不下,亲自去寻母亲,却见她……”
他神情悲痛,闭目扶住额头,停顿片刻接着道:“却见她倒在血泊中,颈上有锯齿状的伤口。那女弟子不知去向,家父也没有回去,我想一定是那女弟子杀了先母,家父怕外祖父追究,带着她逃走了。我固然悲愤,想杀了那女弟子替母报仇,但外祖父若知道此事,必然不会放过家父,我投鼠忌器,只能瞒下此事。”
“原想着找到家父,再做理论,于是等了一年,两年……八年过去,一点消息没有,我也不知怎么向外祖父解释了。”
他长叹一声,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似乎说出这些话,耗费了许多力气。
刘密道:“如此说来,倘若宁月仙就是那女弟子,她杀了令堂,令尊非但没有怪她,还带着她远走高飞,宠爱到如斯田地,她又为何要杀令尊呢?”
司空玳皱了皱眉,显出几分厌恶,道:“这女子性情古怪,或是为什么事与家父翻脸,恩将仇报也不足为奇。我看那封信就是她寄给大人的,她想栽赃给家父。”
他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刘密思来想去,挑不出漏洞,一时不知该相信谁。按理说宁月仙,一个女土匪的话更不可信,但她何必栽赃给司空觞呢,她身上还多这一条人命么?
司空玳将这名年轻官员眉宇间的疑色看在眼里,心念一动,道:“刘大人,我记得家父说过那女弟子是他从洛阳的莳花馆赎出来的,或许你在那里能找到些线索。”
刘密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告知,大公子,改日再会。”
司空玳见他要走,忙道:“刘大人,我有一则不情之请,望你答应!”
“大公子请讲。”
“我外祖父对此事毫不知情,找到家父之前,别惊动他好么?”他恳求地看着刘密,刘密知道他的难处,点头答应了。
司空玳再三道谢,着人送他出门,回到阎老太爷面前,只觉心中发虚。
十二岁的长子摇头晃脑,正背到《荀子》性恶篇。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
司空玳望着孩子稚嫩的脸庞,心想他的本性也是恶么?他长大了会不会做出和他祖父,和我一样的恶事?
孩子身后的黑漆屏风上是一幅婴戏图,白白胖胖的孩子在花木间捉迷藏,阳光下闪烁的螺钿片好像一只只朝人挤弄的眼睛。
章衡等人在屏风前就坐,屏风后锣鼓一响,众人屏息敛声。汤氏姗姗来迟,扫视了一下,在吕慈身边坐下,低声向章衡道:“章大人,小范主事怎么没来?”
章衡道:“她身子有些不适,想是水土不服,在房中歇着呢。”
汤氏忙道:“要不要紧?大夫瞧过不曾?”
章衡道:“不打紧,她一向娇弱,不出门还这儿疼那儿痛的,多睡一会儿便好了。”
汤氏捏着鹅黄绢帕抵唇唉了一声,道:“这孩子看着可怜,待会儿我叫人煮些燕窝粥给他送去。”
章衡道了谢,这时屏风后传出一串鼾声,时高时低,好像被一根线提着,升到无穷高处,猛地坠下来,听得人提心吊胆。又有呼呼风声,周围却一丝风都没有。咣当一声,似乎是花瓶之类的东西摔碎了。
妇人梦中惊醒,骂丈夫不该把茶壶放在窗边,容易被风刮倒。丈夫被她骂醒,鼾声停止,窸窸窣窣地穿衣,嗒嗒地趿着鞋,下床去收拾。
一声洪亮的鸡啼,妇人也起了身,生火煮茶,开门接客,原来这是一家茶馆。客人渐渐多起来,南腔北调,男女老少,都惟妙惟肖,仿佛屏风后是另一个世界。
待屏风撤去,只有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坐在桌案后,汤氏拍手笑道:“听了这么多次,每次我都不敢相信这些声音出自一人之口。”
那汉子站起身,拱手道:“如夫人过奖了!”
其他人也称赞不已,汤氏一面叫人拿赏钱,一面笑道:“赶明儿我也去学口技,学会了在家演给老爷听,老爷高兴了,赏钱给我,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吕慈哈哈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只可惜你没有丽泉的天赋。丽泉小时候听人说广东话,苏州话,四川话,一学就会。我逗他说这些都不算难,口技才是最难的。他争强好胜,果真去学,只用半年便学会了。”
章衡如坐针毡,唯恐晚词忽然来到,又怕这话传到她耳朵里,恨不能把在座的人都变成哑巴。
汤氏惊奇道:“原来章大人也会口技?”
章衡笑道:“小时候会一点,如今早就忘了。”
他这笑容像石头上刻出来的,僵硬极了。汤氏想口技毕竟是江湖艺人的营生,他身份尊贵,自然不高兴别人提起,便拿别的话岔开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听涛声
吕宅依山而建,对面便是大海,晚词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海浪拍岸声,一阵阵此起彼伏,气势磅礴。昨晚章衡拿着酒来找她说话,她经不住劝,吃了多酒,睡到中午才醒,也不好意思出去,索性就在房中装病。绛月用朱漆托盘端着一只瓷盅和一副碗箸走进来,放在桌上,道:“如夫人叫人送了燕窝粥来,姑娘吃点罢。”晚词下了床,正吃着,章衡走进来,道:“你醒了,头疼不疼?”
吕宅依山而建,对面便是大海,晚词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海浪拍岸声,一阵阵此起彼伏,气势磅礴。
昨晚章衡拿着酒来找她说话,她经不住劝,吃了多酒,睡到中午才醒,也不好意思出去,索性就在房中装病。
绛月用朱漆托盘端着一只瓷盅和一副碗箸走进来,放在桌上,道:“如夫人叫人送了燕窝粥来,姑娘吃点罢。”
晚词下了床,正吃着,章衡走进来,道:“你醒了,头疼不疼?”
晚词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章衡知道她在埋怨自己让她醉酒,笑道:“那酒吃起来甜丝丝的,谁知后劲恁般大,早上我也有些头晕呢。”
晚词道:“我记得你昨晚说吕大学士不愿回京,你打算怎么办?”
章衡叹口气,道:“我在这里最多待四五日,倘若说不动吕伯,只能让其浣兄和其敏兄继续劝说了。他们这样年轻,总不甘偏安一隅。”
晚词道:“我看那位如夫人说话比他们俩管用多了,你倒不如在她身上下功夫。她那样的女人,应该是很想去京城的。”
章衡微微颔首,道:“这主意不错。”
因怕晚饭时大家聚在一处,再提起口技的事,说了会儿话,章衡便拉着晚词去山上看晚霞。吕宅后门有条路直通山上,两人回来时,天已黑了,下人替他们留着门。章衡想把晚词送回房,今日的危机便算过去了,这点事应该不至于说到明日。
未免遇见人,他专挑偏僻小径走,孰料迎面遇上吕慈和吕其敏。章衡心中一紧,正要避开,吕其敏眼尖,已经看见他们,叫了一声丽泉。
章衡只好和晚词迎上前,吕其敏笑道:“你们来得正好,父亲要拉我下棋,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丽泉来罢。”
章衡笑道:“我的棋艺也不比其敏兄高明。”
吕其敏道:“你休要自谦,打小下棋,我便不是你的对手。”
吕慈笑道:“既如此,你去罢,我和丽泉下一盘,看看他这些年可有长进。”
吕其敏笑着告退而去,章衡对晚词道:“天不早了,你先回去罢。”
晚词起的迟,这会儿精神正足,道:“卑职不累,卑职想看大人和吕相公下棋。”
章衡对上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无言以对,只能见机行事。
夜里涛声更响,奔腾澎湃,撞击碎裂,像一群被囚禁的野兽在咆哮。吕其敏走到汤氏院中,听见一缕幽咽的箫声依着涛声起起伏伏。
汤氏摘了冠子,披着一头青丝,独自在房中吹着一管箫。纤纤柳腰忽被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圈住,箫声戛然而止,汤氏回过脸来,惊慌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吕其敏笑着在她唇上一咬,道:“父亲和丽泉下棋呢,我怕你独守空房,寂寞不了,便来看看你。”
汤氏听丈夫被人绊住了,神色放松些许,握住他的手,低头用吴语说了一句:“吾正想侬呢。”
吕其敏望着她娇美的脸庞,心中欲火被这话一激,窜遍全身,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颌,吻得一双樱唇水润嫣红,嗓音暗哑道:“我的姨娘,你也想煞我了。”说着一把抱起她,放在榻上求欢。
汤氏贴着他年轻健壮的身体,鼻息间是旺盛的阳气,不觉手脚发软,任他摆布。
她并非不爱吕慈,满腹经纶的大学士自有长者风度,他对她的宠溺温柔令自小丧父的她受用无穷。可是吕慈毕竟年纪大了,不能给予她年轻人的朝气热情,就像菜里没有盐,吃久了,不免淡而乏味。
吕其敏怕父亲察觉,不敢在她身上留痕,行止多有约束,因此每每快意之余,总有几分不尽兴,从而心生不甘。他倒不想这快意或许正是不尽兴带来的,好比小孩子要吃糖,管着吃,必然比尽情吃香甜。
事毕,他穿了衣服,见桌上有一碟酥油泡螺,拿起来便要吃。
汤氏忙拦住道:“这是给老爷吃的,你别动。”
吕其敏不悦道:“不过就是一碟点心,我吃了又能怎样?”说着夺过来吃了几个,剩下两个在碟子里。
章衡和吕慈已下至官子,晚词在旁看着,心知吕慈要赢了。章衡暗自庆幸他并未提起口技的事,投子认负,笑道:“还是世伯技高一筹,我输了。”
吕慈道:“什么时辰了?”章衡忙道:“已是二更天了,世伯回房歇息罢!”
“下了一个多时辰,我竟不觉得。”吕慈有些讶异,站起身走到门口,笑对晚词道:“少贞,中午你没听见钟祥的口技,真是可惜。我本想让他多留一日,可他已答应了别家,我也不好强留。”
章衡只觉自己东躲西藏,左遮右挡,还是没避过这一道雷,当下心脏停跳,浑身僵硬,幸而站在阴影里,脸色不分明。
晚词愣了愣,道:“是晚生的身子不争气,有劳大学士惦记。”
吕慈没再说什么,一起走过石桥,他便往汤氏房中去。章衡与晚词走在回廊上,眼角余光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她起了疑心,话也不敢多说。
晚词其实在帮他想法子劝吕慈回京,口技的事并未令她注意。两人各想各的,一道人影冷不丁地从旁边的蕉叶门里走出来,都吓了一跳,细看却是吕其敏。
章衡拉住他的手臂,道:“其敏兄,你还没睡,去哪儿?”
吕其敏惊骇的神情好像窃贼被捉了个现行,晚词看着他,脸上酝酿起暧昧的笑意。
吕其敏定下神,笑道:“睡不着,出来转转,你和父亲下完了?谁赢了?”
章衡道:“自然是令尊赢了。”
说了几句话,吕其敏走开了,叫他这一打岔,章衡没那么紧张了。他看看晚词,见她笑容古怪,道:“你笑什么?”
晚词低声道:“二公子身上有一股脂粉味,八成是和哪个丫鬟偷情去了。”
吕其敏尚未娶妻纳妾,吕宅附近也没有妓院,故而最有嫌疑的便是丫鬟了。
章衡想她还有心思理会这个,多半并未起疑,把心安下几分,笑道:“难怪他不肯陪吕伯下棋呢。”
半夜下起雨来,雨打窗棂,一声声近在耳畔,和远处的涛声刚柔并济。晚词在枕上想起十一娘,忽觉一个闪念掠过心头,像雨中穿梭的海燕,还未看清模样,便不见了。她站在海边,望着茫茫大雨和汹涌波涛,不想去追,也不敢去追。
次日一早,晚词穿戴整齐,正要和章衡去吃早饭,一个小厮飞奔过来,神色惊慌道:“章大人,范主事,我家二公子遇害了,大公子请你们赶紧过去瞧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终难避
吕其敏穿着寝衣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带着诡异的微笑。昨晚睡在外间的丫鬟说不曾听见任何动静,一早发现他这样,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贸然告诉老爷,便去告诉了大公子。吕其浣眼眶泛红,道:“好端端的,谁会害他?家父年老体弱,如何受得了这等打击?”晚词在旁宽慰他,章衡检查过尸体,道:“其敏系中毒而亡,具体是什么毒,我也不清楚。其浣兄,你先去告诉世伯罢。”吕其浣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晚词望着吕其敏的尸体,对章衡道:“会不会是与他幽会的女子下的毒?”章衡道:“那女子很有嫌疑,但为何是这个时候?”
吕其敏穿着寝衣躺在床上,脸色发青,带着诡异的微笑。昨晚睡在外间的丫鬟说不曾听见任何动静,一早发现他这样,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贸然告诉老爷,便去告诉了大公子。
吕其浣眼眶泛红,道:“好端端的,谁会害他?家父年老体弱,如何受得了这等打击?”
晚词在旁宽慰他,章衡检查过尸体,道:“其敏系中毒而亡,具体是什么毒,我也不清楚。其浣兄,你先去告诉世伯罢。”
吕其浣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晚词望着吕其敏的尸体,对章衡道:“会不会是与他幽会的女子下的毒?”
章衡道:“那女子很有嫌疑,但为何是这个时候?”
晚词不明白,道:“这个时候怎么了?”
章衡道:“其敏并未定亲,按理说不至于反目成仇,倘若是为别的事,也该等我们走了再下手。”
晚词醒悟过来,在刑部侍郎眼皮子底下杀人未免太冒险,谁都知道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几日,何必冒这个险?凶手若不是傻,便是想挑衅章衡。
章衡面上聚起一层阴云,显然是想到了后者。
吕慈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见了床上声息全无的吕其敏,悲痛非常,坐在床边一遍遍地抚摸他冰冷的脸庞,眼中掉下泪来。
汤氏跟在他身后,神情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接受眼前的事实,拿帕子掩面哭泣。晚词看着她,眼中泛起狐疑,拉了拉章衡的衣袖。
章衡随她走出房门,她凑到他耳边,道:“二公子身上的脂粉味是如夫人的。”
章衡变了脸色,道:“也许是如夫人的丫鬟用了她的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