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这趟出来,身上连一百两都没有,放下又舍不得,看来看去实在喜欢,踌躇半日,叫店主等一等,带着绛月,无病一径回到会馆,将自己用的白玉镇纸,紫檀木笔筒和一个玉扇坠拿到当铺里兑了两百五十两银子,又和卖诗筒的店主讨价还价,最终添了三十两成交。
傍晚章衡回来,见她坐在榻上看书,拉了拉手,笑道:“我叫人备了船,咱们去船上吃饭。”
他换下官袍,穿了一件月白宁绸窄袖衫,与她来到湖边。此时的西湖又是另一番景象,落日熔金,满天霞飞入水,五光十色,宛如靓妆炫服的美人。一只采菱船泊在岸边,章衡叫船家下去,自己摇着橹,荡向不远处的南屏山。
悠悠钟声中,晚词笑道:“你这船划得比过去强多了。”
章衡道:“想着和小姐泛舟西湖,我在家练过几次了。”
晚词一怔,道:“真的?”
“骗你我就是这水里的泥鳅。”
晚词面上笑意更浓,她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和他分开,现在要她和他一辈子泛舟湖上,她也是愿意的。
看他摇了一会儿,晚词自觉会了,伸手向前道:“让我试试。”
章衡松开手,她接过船橹,使劲划拉了几下,船只原地打转,寸步不前。
“可煞作怪,我哪里不对,它怎么就不走?”
章衡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弄直了船,往前划出三四丈,晚词道:“我会了,你松手罢。”
章衡看着她被晚霞染红的脸庞,置若罔闻,划入苏堤畔的树影里,方才松开手,环住她半弓的纤腰,在她腮边落下一吻。
堤上人来人往,这船没遮没挡,晚词不想他做得出,又惊又怕地环顾四周,只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章衡笑着耳语道:“没人看见的。”
这里不是京城,认识他们的人寥寥无几,看见了又怎样呢。江南的春风温暖湿润,吹得人心都鼓胀起来。晚词扭过脸,飞快地亲了下他的唇,丢下船橹,回到舱里坐着。
章衡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唇,腼腆者的热情放肆像藏在碗底的珍馐,叫人有种意外的感动。他将船摇到阮公墩旁,在她对面坐下,一边吃酒,一边等待月色。
“西泠月照紫霞丛,杨柳多丝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橡。金吹油壁……”
晚词吃多了酒,回去时扶着章衡,脚步踉跄,口中呢喃。章衡将她扶到房里,放在榻上,自己走到桌案后坐下,提笔蘸墨,欲把她在湖上作的诗录下来。
他习惯用镇纸压着写,找来找去不见镇纸,便问旁边的绛月:“镇纸呢?”
绛月低了头,讷讷道:“姑娘日里看中一个白玉诗筒,就是桌上那个,要三百两,她没那么多钱,便把原先的笔筒,镇纸,还有一个扇坠都当掉了。”
章衡愕然,他与晚词浓情蜜意,好得难舍难分,虽不是夫妻,他早已占了做丈夫的便宜,自认养活她也是应该的,区区三百两,她竟宁愿当东西也不问他要。饶是知道她孤傲,不想孤傲至此。
绛月以为章衡听了这话会不高兴,他是喜欢被女人依赖的男人,姑娘却是不喜欢依赖男人的女人,她不仅不愿花他的钱,还想着去他找不到的地方透口气,似乎俗称顶梁柱的男人于她而言,是个包袱,累赘。
榻上晚词枕着一个玉色绉纱靠枕,已经睡熟了。章衡看她良久,转头对绛月道:“当票呢?”
绛月觑着他的脸色,并不算坏,打开一个匣子取出当票给他。
晚词次早起来,见桌上砚台下压着一张小楷,是自己昨晚作的诗,心中欢喜,捧在手里看了几遍,叫绛月收好。
花厅里,章衡吃着一碗粳米粥,见她来了,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两人乘轿去按察司衙门。
晚上勾当了公务,晚词回到房中,看见那白玉镇纸,紫檀木笔筒,玉扇坠都回来了,愣了一愣,心知怎么回事,倒有些意外章衡今日若无其事的态度。
她和绛月一样以为他会不高兴,至少会说点什么,可是章衡能说什么呢?他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他接受她的孤傲,也要履行丈夫的义务。刚强人的体贴包容,像冰天雪地里的温泉,有浸透肌肤,抚慰身心的奇效。
晚词握着那方镇纸,不想去谢他,也无意拒绝。两人默契地当没有这回事,案子审核得差不多,便准备去宁波看望吕慈。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探故宅
这座矗立山间的宅院占地甚广,三丈多高的院墙气势恢宏,将众多房屋包围在内,好像坚固的城堡。听说这里住过司空家的十二代家主,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刘密跟着管家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旁是牡丹灵芝,仙鹤孔雀,各式各样的壁雕。左拐进了一座院落,走到厅上,管家客客气气道:“刘大人稍等片刻,家主这就来了。”刘密点点头,在上首一把交椅上坐下,刚吃了两口茶,司空玳便走了进来。他比刘密大几岁,看起来却成熟得多,穿着葱白素缎箭袖袍,头戴蓝色武生公子巾,剑眉星目,称得上仪表堂堂。
这座矗立山间的宅院占地甚广,三丈多高的院墙气势恢宏,将众多房屋包围在内,好像坚固的城堡。听说这里住过司空家的十二代家主,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刘密跟着管家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旁是牡丹灵芝,仙鹤孔雀,各式各样的壁雕。左拐进了一座院落,走到厅上,管家客客气气道:“刘大人稍等片刻,家主这就来了。”
刘密点点头,在上首一把交椅上坐下,刚吃了两口茶,司空玳便走了进来。
他比刘密大几岁,看起来却成熟得多,穿着葱白素缎箭袖袍,头戴蓝色武生公子巾,剑眉星目,称得上仪表堂堂。
刘密起身与他见过礼,他含笑道:“刘大人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刘密从袖中拿出那张画着龙王面具的纸,展开道:“听说这面具是司空氏世代相传的徽识,对么?”
司空玳看着纸上的面具愣了愣,点头道:“是的,怎么了?”
刘密道:“阁下想必知道飞鹏帮的三当家宁月仙,她便戴着这样的面具,我想问问阁下与她是何关系?”
他语气温和,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尖锐。司空玳神情有些诧异,又往那张纸上看了两眼,道:“我从未见过宁月仙,我家族人皆爱行侠仗义,或许哪里得罪过飞鹏帮,他们嫁祸于我家也未可知。”
刘密微微颔首,道:“阁下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宁月仙亲口说过,她加入飞鹏帮是因为她杀了一个很有名望的男人。”顿了顿,斜眼瞧着司空玳,道:“阁下可知宁月仙加入飞鹏帮与令尊失踪恰巧是同一年?”
司空玳脸色大变,直直地看着刘密,道:“大人的意思是宁月仙杀了家父?”
刘密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我们一无所获,这么说也只是推测,你别太绝望。假使令尊真被宁月仙所害,只有抓住宁月仙,才能找到他的尸首。”
说到尸首,刘密神情不忍,道:“你仔细想想,令尊失踪之前,可有与二十左右,武功高强的年轻女子结过仇?”
司空玳眼神飘忽了一下,又坚定地与刘密对视,道:“家父宽厚仁爱,怜贫惜弱,从不与女子为难。彼时他正值壮年,仰慕他的年轻女子不可胜数,但他与先母伉俪情深,并无纳妾的打算。若有女子因此记恨他,倒也不奇怪,但我实在不知道是谁。”
刘密没有说话,侧头看着旁边天然几上摆着的古铜花觚,里面插着几枝海棠,那娇艳的粉红在这间色调沉闷的老房子里焕发着异样的生机。
司空玳低头吃着茶,余光瞥他一眼,放下茶盏,道:“说起来,家父收过一个女弟子,她性格孤僻,天资奇高,独自一人住在外面。家父时常去教她武艺,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她。家父失踪后,她也不知去向。”
难道这女弟子就是宁月仙?司空觞和她只是师徒关系么?
刘密带着晦涩的疑问看向司空玳,对方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别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正值壮年的师父,青春少艾的女弟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教习难免身体触碰的武艺,当真能清白无私?
同为男人,连司空玳都不相信他父亲,何况刘密呢。
“此事令堂知道否?”
司空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刘密紧紧地盯着他,道:“听说令尊失踪不到一月,原本身体康健的令堂便暴病而亡,这中间是否有甚隐情?”
司空玳惊讶地看他一眼,连忙摇头道:“没有,那个月时疫蔓延,县里死了不少人,县衙也是有记录的。”
刘密默了默,神情稍缓,道:“那名女弟子过去住在何处?”
司空玳告诉他,又要叫人带他去。刘密婉言谢却,留下两名随从暗中盯着司空玳,自己去了那女弟子曾经的住处。
宅院已经荒废,门前有一株大榆树,落了满地的榆钱。四周静悄悄的,许久不见有人走动。推开两扇白胚柴门,老旧合叶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像剪刀把这片阒寂剪开一个口子。
刘密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仿佛这里住过什么毒蛇猛兽,至今还残留着危险的瘴气。
院子里一蓬蓬的芨芨草,青蒿,菜花,长势极好,黄绿交杂,淹没了地面,几根油漆斑驳的廊柱支撑着坍塌的屋檐,坍塌处露出土褐色的草垫。一双粉蝶在菜花间翩翩起舞,刘密看着这荒凉又生机盎然的情形,轻轻吐了口气,松开握住腰际刀柄的手。
穿过空荡荡的厅堂,他走到后院,这里同样杂草丛生,一架落满灰的秋千静静树立在院心。忽闻身后簌簌作响,刘密立时抽出刀来,转身指着摇晃的草丛,厉声道:“谁在那里?”
一团毛茸茸的黒东西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原来是只野狐狸,贼头贼脑地贴着墙根一溜烟跑了。刘密虚惊一场,嗔怪地看它一眼,收刀入鞘,走到正房门前,用刀鞘挑开又脏又破的门帘,进去查看。
家具摆设不知是被那女弟子变卖了,还是被司空家的人处理了,屋里只剩下土炕上的一张旧草席。刘密揭开草席,上面积年的尘埃受惊飞起,像深山里一种会爆炸的蘑菇,一碰就喷出烟雾。
他早有准备地后退一步,挥了挥手,捂住口鼻。
草席下什么都没有,刘密失望地转过身,却见一道苗条的身影倚门而立。她戴着那张鲜红古怪的龙王面具,穿着玄色潞绸衫裙,裙上绣着枝蔓交缠的西番莲,怀里抱着一只黑狐狸,似乎就是他刚才看见的那只。
她纤纤素手插在狐狸皮毛间,黑白分明,上面戴着一串明晃晃的金铃铛。
刘密好像白日见鬼,惊骇无极,瞪大双眼,呆了半晌,有些结巴道:“你……你是宁月仙?”
月仙看着他这副表情,忍不住在面具下笑了,那笑意在眼中闪动,从语气里泻出来:“正是,刘大人,你在找我么?”
她声音被面具压着变了调,刘密并不觉得熟悉。可笑他千里迢迢为她而来,一心一意要将她捉拿归案,此时面对面,他头脑里却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千疮百孔的窗纸斜照进来,无数细小的尘埃浮荡在半空,满屋子硝烟弥漫。
刘密定了定神,心中起疑:她真是宁月仙么?毕竟看不见脸,别人假扮也很容易。
月仙看出他的怀疑,道:“刘大人,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上回你和章衡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晚词被绑架的事外人并不知情,刘密听了这话,确信无疑,因知自己绝非她的对手,反倒将生死置之度外,平静道:“你跟我去大理寺,我便告诉你。”
月仙好像听他讲了个笑话,吃吃笑起来,眼波妩媚地将他一扫,道:“你不告诉我,我便告诉都察院的御史,范宣是个女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铁骨扇
她的话好比当头一棒,打得刘密措手不及,六神无主,原来章衡怕他担心,并没有把宁月仙发现晚词女扮男装的事告诉他。月仙也不确定刘密知不知情,这话更多的是试探。她见刘密神情愕然,倒像是才知道范宣是个女人,那么他们之间应该没有男女之情罢。刘密慌乱中捕捉到月仙眼中的猜疑,忽然恢复了几分冷静。
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怪她从不和我们一处解手,原来是女扮男装!女流之辈竟能跻身金榜,真正是千古奇闻!”月仙审视着他,微笑道:“刘大人,休要装模作样,你们常来常往,你会不知道她是女人?”
她的话好比当头一棒,打得刘密措手不及,六神无主,原来章衡怕他担心,并没有把宁月仙发现晚词女扮男装的事告诉他。
月仙也不确定刘密知不知情,这话更多的是试探。她见刘密神情愕然,倒像是才知道范宣是个女人,那么他们之间应该没有男女之情罢。
刘密慌乱中捕捉到月仙眼中的猜疑,忽然恢复了几分冷静,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难怪她从不和我们一处解手,原来是女扮男装!女流之辈竟能跻身金榜,真正是千古奇闻!”
月仙审视着他,微笑道:“刘大人,休要装模作样,你们常来常往,你会不知道她是女人?”
飞鹏帮与孟党勾结,朝中耳目甚多,刘密并不奇怪她为何知道自己和晚词常来往,正色道:“三当家此言差矣,我若知道她是女子,便不会和她来往了。”
月仙道:“这是为何?”
刘密道:“她与章侍郎那般亲近,想必是两情相悦,我何必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惹章侍郎猜忌?”说着这话,嘴里好似含了一片夏枯草,辛苦且涩,暗道:她若真是素不相识的女子便好了。
月仙毕竟不知他们年少相识,被他说服,心头抹去一片疑云,嫣然笑道:“那你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捅出去?”
刘密怎能不怕!可他现在出奇的冷静,心知她真想害晚词,早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了,何必在这里跟自己周旋。她从不为难女人不假,但她到底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妇,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万万不能叫她看出自己在意晚词,让她好拿捏自己。
于是一脸淡漠,道:“我与她朋友一场,自然不愿她出事,但你若想以此威胁我,怕是要失望了。”
月仙垂眸不语,手指在狐狸颈窝里轻轻挠着,心道呆子,我才没有失望呢!那狐狸惬意地眯起眼睛,摇晃着尾巴。
刘密道:“不知三当家为何在此?”
月仙好笑道:“这是我的房子,你这个不速之客倒问起主人来了。”
刘密噎了一下,道:“司空觞当真是你师父?”
月仙乜斜着眼看他,不是土匪看官员的眼神,而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娇媚又顽皮,声音带着一丝甜腻,道:“是不是,与你何干?”
这话说得好像刘密是她的情人,在责问她的过去。刘密有些不自在,神情一发严肃,道:“你与司空觞关系亲密,司空觞失踪那年,你加入了飞鹏帮,是不是你杀了他?”
月仙道:“我凭什么告诉你?除非……”
她轻浮露骨的目光将刘密上上下下一扫,刘密只觉自己没穿衣服一般,臊得脸上泛出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