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门口的宋氏听到,这次紧了紧衣领朝着两人走了过去, 越过大儿子看向门口的那个雪人,乍一看到的确不像个人, 可一阵风吹过,松散的雪从雪人头上掉落。
再仔细一看雪里还有一缕头发,若再仔细看看还能看到微弱呼吸化作了白雾。
“哟,这不是个孩子吗,瞧着还有气,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这一声不低,就连正在收拾饭桌的陈霖骁,和刚走到鸡窝边的姚金枝都听到了,两人纷纷朝着大门外走去。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凤娥,闻言吓得呆立在一旁,嘴里碎碎念着,“怎么还真是个人啊。”
这功夫儿,陈栓柱和宋氏已经拍落了孩子身上的雪,一边抖着雪宋氏一边倒吸气,触碰到孩子身上冰冷一片,入手更是骨瘦嶙峋。
“哟,作孽呀,这是谁家的孩子扔在了这里,这大冷天的是要出人命呀。”
跟在后面过来的姚金枝凑近看了一眼,虽然没有看到孩子的脸,但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她踌躇着上前一步,细看了看。
“姚旺祖?!”
这会儿陈栓柱已经将孩子抱了起来,入手像是抱着一个冰疙瘩,身上冷硬的厉害,若不是看到他鼻息间还有白雾出来,他也要怀疑孩子已经死了。
陈栓柱抱着孩子想了下,朝着灶房的方向走去,跟在一旁的陈霖骁突然止住他的脚步。
“且慢,大哥先将孩子抱到堂屋,不要放在热炕上,就放在竹榻上吧。”
竹榻原是夏日里宋氏纳凉睡得地方,天冷睡不了人,上面就堆满了年货。
姚金枝看着曾经熟悉的小脸,心里又是震惊心疼又是生气厌恶,但还是下意识帮着收拾出来竹榻。
不知他在外面冻了多久,放在竹榻上小小的人还是蜷缩着,动作丝毫没有改变,凤娥试着掰直他的胳膊,但手臂紧紧的环在胸前,她也不敢用蛮力。
“这可怎么办,瞧着手脚都变了颜色,可别的冻坏了。”
虽然近些年很少听到谁冻坏了,但一直都有冻掉手指脚趾的传说,而且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多稀奇。
“旺祖?旺祖醒醒,我是姐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姚金枝蹲在竹榻前,抚摸着他如冰的小脸小声叫着他。
宋氏越看越生气,拍了拍身边的大儿子,“走,我去找王氏问问,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养成了这样,栓柱你去村长那边说一下,看看这个事情怎么处理,凤娥金枝你们在家照顾一下这孩子,大人的事情原不该和孩子计较。”
宋母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姚金枝和王氏的事情,不应该和一个孩子计较,凤娥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姚金枝多少对这个弟弟没有亲近感,更谈不上姐弟之情。
可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会和一个五岁半的孩子计较。
宋母加了一件厚衣,带着陈栓柱出了家门,陈霖骁端着一木盆的雪进来,看见躺在榻上的小人皱了皱眉。
“把他身上的衣服剪了吧。”手脚冻得僵硬一时掰不开,想要露出身体,只能舍弃那一身补丁摞补丁,显然小了不少的衣服。
凤娥丝毫没有犹豫,拿过身边的剪子将衣服剪开,姚金枝手忙脚乱的将碎了的衣服给他扒下来,不过几息之间,榻上的人已经毫无遮拦的躺在那里。
陈霖骁抓起一把雪在孩子的身上揉搓,这会儿姚金枝也反应过来,跟着抓起一把雪,给姚旺祖搓着脚。
凤娥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赶紧找出来陶罐煮上了姜汤。
随着越搓越热的温度,孩子的手脚也慢慢的柔软舒展,陈霖骁动作更快也更重些,他搓了搓冰冷的掌心在孩子的胸前来回搓。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姚旺祖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青,呼吸似乎也逐渐变得更加有力。
另一边,宋氏来到了姚家,气呼呼上前丝毫没有顾及王氏的脸面。
“姚王氏你给我出来?!”
“砰砰砰——”她用出狠力拍打着木门,像是恨不能将姚家的门拍碎。
不过几声的功夫,引得周围邻居都探头看了过来,开始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谁也没敢吱声,都在看发生了什么。
但不一会儿,姚家旁边的一个邻居大婶出来,“哟,栓柱他娘你这是做什么?”
宋母狠狠的踹了一脚姚家大门,“呸,姚王氏不做人,前脚卖闺女,后脚就要冻死自己的亲儿子,我今日就是气不过,要问问她那颗心到底黑成了什么样!”
王氏是个什么情况,村里没有不知道的,听到宋氏这样说也不奇怪,只是住的稍远点人有些疑惑,姚旺祖是王氏亲生的儿子,怎么舍得冻死,素日里那可是当做眼珠子疼呐。
但姚家挨门的邻居可是清楚的,“栓柱他娘你别砸门了,王氏头年回来一趟,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过年的时候我瞧着旺祖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还给他一块热馍。”
“不在家?姚王氏去哪里了?”
难不成丢下孩子回了娘家?宋氏拍的手都红了,气的不知该找谁撒火。
邻居家婶子拉过宋母,低声说道:“我只是听到传闻,说是王氏在镇上帮工,开始好像挺好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出来和东家有染,反正不堪入耳,可能是给人当了妾,再后来就没见她人,直到年前我儿媳看到她回来一趟,当时旺祖还哭着追着她到了村头。”
宋母看看姚家门前破败的样子,的确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她真真是蛇蝎心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能说不管就不管,还好金枝来了我们家。”
说完,她憋着一肚子气往家走,陈栓柱也叫来了村长,在姚家不远处相遇,村长了解情况之后连声叹气。
“他婶子你也看到了,王氏怕是不能回来了,她改嫁的事情我也多少有些耳闻,你看不如这样,要么旺祖您帮着照顾着,我这里报到官府,就说你们家收养了孤儿,每个月可以到官府领十五斤米面,旺祖也是老姚唯一的香火,他在世的时候为人咱们也知道,平日里没少帮人,看在老姚的面子,咱们村里也都会帮衬着你们,要是你们不方便,我就暂时把他带走,然后咱们村里每家每天出口饭给他,咋说也不能让他饿死不是。”
宋氏闻言气的呼出几口粗气,缓了缓才开口,“好歹他也是金枝的亲弟弟,我们照顾着没什么,不差孩子的一口饭吃,但王氏这事不能轻饶了,村长今日不给个公道话,我这口气咽不下去。”
大雪地里村长冻得跺了跺脚,拿出别在背后的烟袋锅来,不紧不慢的装了一锅烟,拿出火折子点燃,狠狠的抽了两口叹息一声。
“这样吧,我做主将王氏嫁过来时,村里分给她的那两亩肥田划到你家二狗名下,王氏要是回来闹由我抵着,刚好那两亩离着你们家不远,以后春种秋收的时候,我安排人先帮着你们家忙,你看这样解气吗?”
若说解气不至于,宋氏来的时候也没想着讹人,但村长都这样说了,有便宜不要白不要,左右不能轻饶了王氏。
“那就先这样吧,那孩子现在冻得紫青一片,还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
说完宋氏扭头朝着家走去,村长听到孩子命悬一线,犹豫了一下也跟过去看看,顺道让人去请梁郎中。
陈家这会儿也正忙着,姚旺祖全身被搓的通红,但摸起来终于有了人该有的温度,陈霖骁搬出来浴桶,凤娥和姚金枝用小盆舀着热水往里倒,陈霖骁拎着两桶冷水。
很快半个浴桶兑好了热乎的洗澡水,他放下桶,将昏睡的孩子抱进浴桶里用热水泡着。
“再去烧些热水,一会儿再给他兑一些。”陈霖骁就像两人的主心骨。
有了他的指挥,凤娥和姚金枝也不再心慌,凤娥继续去烧水,姚金枝端着熬好的姜汤用勺子慢慢喂姚旺祖,但孩子昏死过去,根本喂不进去。
陈霖骁站在一旁看着,见两勺都没有喂进去,他上前一步捏开姚旺祖的嘴,姚金枝趁机喂了一勺,看着没有吐出来,并且喉咙动了一下,她这才红着眼睛松了一口气。
一碗姜汤喂到一半时,就不那么热了,她也不再喂,想着让姚旺祖缓缓再说,看着这瘦骨嶙峋的弟弟,这一刻她终于找到了那一丝亲情。
眼中不由得染上一层水雾,她想到姚旺祖刚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枯瘦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当时她也不讨厌这个弟弟,甚至想着等弟弟长大她要带着他玩。
可后来他父亲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还没等姚旺祖学会跑,他就撒手走了。
她发现姚旺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能连爹爹的样子都记不住,王氏虽然看着对他好,却也不会教养孩子,愣是把姚旺祖养得人人喊打。
“二哥,旺祖能救活吗?”
“不好说。”男人冷淡的声音不带丝毫的安慰。
第45章
正月里, 很少有人会请郎中,村里人都忌讳这个,有不少能拖就拖, 最起码熬到初十之后再说。
村里人请他去陈家的时候, 他还有些怔愣, 想着头年陈家请他去看的时候, 姚金枝调养的不错,他看得出来, 陈家都是善良的人,并没有亏待姚金枝。
可这会儿怎么突然又请他去陈家,诊治的还是姚家的孩子, 一时想不出姚金枝发生了什么, 拎着药箱步履匆匆的朝着陈家赶去。
还没进门就看到陈家门外聚集了不少的人,众人看到他到了都给他让出来一条路,这才没费什么力气进了门。
一进门就和村长对上了视线, 梁郎中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升起。
“金枝丫头怎么了?”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村长摇头叹息, “嗐,这次不是金枝, 是她弟弟旺祖, 你快去给看看吧。”
陈家的人都在堂屋和里屋的门口, 他背着药箱进去的时候,宋母和凤娥都让开了地方,梁郎中进到里屋就看姚金枝坐在炕头,眼前是被包的像粽子的姚旺祖。
“这孩子是怎么了?”他一边问着, 一边放下药箱拿出腕枕准备号脉。
“这孩子在外面被雪埋了,不知冻了多久, 现在昏迷不醒麻烦您老快给他瞧瞧吧。”
宋氏回来时,看到刚从浴桶里抱出来的姚旺祖,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就像一副骨架糊着一层宣纸,让人看了都不敢碰。
看清之后,她愣是没有忍住红了眼眶,人到了这个岁数,原本就喜欢孩子,现在看到这孩子受了这样的罪,虽不是亲生的,但心也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什么?被雪埋了?!”梁郎中震惊的张了张嘴,很快冷静下来给他号脉。
须臾之后,他捋着山羊胡子,伸手拉出来姚旺祖的手臂看了看,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你们处理的很好,这应该是用雪搓了,若是直接放到热炕上,或者放在热水里,这孩子怕是救不会来了,即便是活下来手脚也得废。”
他写出一张药单子,又从药箱里拿出两瓶药粉,“这上面的药材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喂一次,这个药粉你们用獾油调了,涂在他冻伤的地方,七八天就能好。”
说完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些许叹息一声,“这两日是最凶险的,若是能熬过去后面慢慢调养就行,他饿了许久,喂饭不能急,也不能太过油腻,得慢慢的养。”
送走了郎中,村民也都窃窃私语的渐渐散开,村长又和陈霖骁交代一边收养姚旺祖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他也别着烟杆离开。
这一忙,早饭众人谁也没吃就到了中午,陈家原本欢悦的气氛,因为姚旺祖的出现,再次陷入了低沉。
抓了药,姚金枝坐在院子里用小泥炉慢慢的煎,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悄无声息没人发现。
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个累赘,母亲早早的走了,后来父亲也离开了她,剩下继母和弟弟,她走了来到了陈家,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陈家添麻烦,如果自己不来,陈家根本不需要承担这些。
如此想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眼前有东西一晃,她定睛看了看,是一条绣着青竹的帕子。
她顺着帕子看向来人,对上了陈霖骁的淡淡的眸子。
“放心,姚旺祖死不了。”
男人声音冷淡,不带丝毫的情绪,若是不熟悉的人,丝毫听不出他这是在安慰人。
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吸吸鼻子,“二哥,是我连累了大家。”
男人挑了挑眉,有些目光没有什么温度,紧紧的看着她,“因为多了一个姚旺祖?”
姚金枝点点头,又摇摇头,“从我开始好像就在不断的给你们添麻烦,旺祖应该也是冲着我来的。”
如果不是她在陈家,姚旺祖也不会晕倒在这里,他是走投无路所以才会求助于自己这个姐姐。
“那碗饺子怕也是他吃完送回来的碗。”
她说完就见男人也点了点头,这件事陈霖骁也是这样猜测的,不然好好的怎么会将放在坟前的碗送回来。
而且他看过了,姚旺祖的拇指有一道口子,应是被破损的碗沿割破的。
“都怪我,是我连累你们。”她低泣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显然陈家人不是这样想的,特别是陈霖骁知道村长的安排后,他更觉得自己是跟着姚金枝沾了光。
“村长说王氏弃子不养,她名字下的两亩肥田会过在你的名下,姚旺祖养在这里,每个月可以去衙门领十五斤米面,春播秋种村里也会帮忙,怎么看对陈家来说都是好事。”
村长提出将两亩地过给陈霖骁,但知道是王氏嫁过来落户带的,他直接提出过给姚金枝,这原本就是姚家的,本就是王氏欠姚金枝的。
这些事情宋氏还没来得及说,姚金枝自然不知道,听到王氏那两亩眼珠子似的肥田给自己,她还有些恍惚。
“如果她回来知道这件事,岂不是又要闹?”
“这是村里的主意,就算闹也闹不到你这里,再者说这本就是你该得的。”
作为姚家的女儿,不仅没有半文钱的嫁妆,还被继母卖了银钱,现在更是把儿子甩给她,作为姚家人继承这份田产也站得住脚。
见陈霖骁脸上果然没有不耐的神情,姚金枝暗暗松了一口气。
熬好了药,两人一个掰开姚旺祖的嘴,一个喂药,配合的越来越熟练,一滴药汁也没有浪费,半个时辰之后,小孩子肉眼可见的有了些生气,呼吸也越来越有力。
众人简单的吃过饭,凤娥抬了抬眼皮,像是思索着什么,见宋母回屋歇息,姚金枝又进屋看弟弟去了,她伸手拉住陈栓柱,将人拉到了灶房。
陈霖骁坐在堂屋里闭目养神,一下午的时光眼瞧着过去,宋母起身来到堂屋,一边整理着发髻,一边问陈霖骁。
“旺祖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金枝刚才给他喂了些米汤,看着比早上好多了,不用掰着嘴就能喝下去。”
刚刚睡醒的宋氏没太有精神,默默的点了点头,“瞧着家里的獾油还有一罐子,应该是够用了。”
冻伤刚开始看不出来,但只要遇上热,慢慢的就开始长冻疮,虽然人是救过来了,但在雪地里冻了一夜,不生冻疮才是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