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男一女两位客官,长得都跟天上下凡的仙人似的,穿着打扮更是不凡,一见就非富即贵。他可得好生招待。
但小二这双慧眼看遍了世情,仍没分辨出二人的的关系来。
不似夫妻,更不似兄妹。说是互有好感,偏生两人客气得近乎小心翼翼,哪有郎情妾意的男女如此相处?
还是说,太有好感才会这样?
小二将心底猜测按捺住,专心招待起客人来:“咱们茶楼的折桂糕可是京城一绝,两位可要尝尝?”
“折桂糕?”阿妩有些动心:“是蟾宫折桂的意思么?”
“是呢!”小二笑道:“若是姑娘家中有人科举,定要买两块带回去,凑个好意头!咱们店每年都有赶考的举子光顾,就为了这一口呢。”
“那我要两块。”她比了个手势:“一个在店里吃,一个带走。”
“好嘞。您瞧瞧还要点什么?”
阿妩扫了一眼菜牌,茶楼卖的都是些茶水、糕点和香饮子,价格也都不贵。她点了好几种之后,才意识过来全凭按照自己喜好。
“世子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把菜牌朝着另一边推了一下。
谢蕴缓缓摇首:“谢某不嗜甜。”只点了一盅沉香饮子。
待小二“唐姑娘爱吃甜食?”方才细细听过,都是足糖的糕品。
阿妩偏了偏头,双颊飞上淡淡的云霞。爱吃甜食,听起来像三岁小孩儿似的。她连忙为自己正名:“也不是很爱吃,不过是平时甚少吃到。”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怜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唐妩:“……”好像解释错了方向。
不过,也不算错。国公府糕点的份例,向来是落不到她头上的。平日吃的同丫鬟仆妇差不多,偶尔比她们多尝一点荤腥,但也仅此而已。
“那待会儿再点几道。”谢蕴说。
“嗯。”阿妩点头,心头一暖。上一回她就发现了,世子是个十足的体贴人。授以好意时从不居高临下、让人难堪。
她下意识捏了捏袖间的文牒。
所以……他会帮忙吗?
“折桂糕两块,您请好嘞——”小二的到来打破了沉默。
两块黄澄澄的糕点扑着桂花的淡淡甜香,篆体“金榜题名”的纹样,驱散了阿妩心头最后一点犹豫。
她捻起一块糕点:“其实,我有件事想求世子帮忙,正是和科举有关。”
“不知世子可知荫试?”她眨了眨眼。
谢蕴闻弦歌而知雅意:“唐姑娘想举荐人参加荫试?”
阿妩忙不迭地点头。
看吧,她就说世子是体贴人。谈吐之间滴水不露,半点没有让她生出求人帮忙的窘迫来。
“谢某处倒是有些名额,只是不知唐姑娘想推举的人是?”
阿妩连忙将怀中的身份度牒掏出来,双手呈给谢蕴:“是我的表兄,想通过荫试参加今科的恩科。”
把陈甫这个身份称为表兄,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陈太师的亲族参加科举,听起来并不奇怪,她暴露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逆料,谢蕴剑眉一蹙,漆眸中盛满错愕。
“表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阿妩点了点头:“亦是陈太师的亲族。”
谢蕴修长的指节微微一顿,唇边似有涩意:“姑娘的意思,谢某明白了。”将文牒收入怀中。
他状似不经意问起:“若谢某没记错,国公府也有荫试名额。”
“这……”阿妩面露尴尬之色:“国公府那边有些不便。”至于是什么不便不能细说,细说她可就露馅了!
谢蕴垂眸遮住眼底神色:“这折桂糕,也是唐姑娘为表兄而捎?”
阿妩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也算罢……她自己,不就是那表兄么?
刹那间,却见谢蕴清俊的面容愈发僵硬。
糟了!
该不是她所求之事,让世子为难了罢?
阿妩生出不详的预感,趁着谢蕴没改口,连忙将要求一股脑抛出:“对了,还望此事,世子千万莫要告诉他人。”
她还故作羞怯地笑了笑:“我那表兄一向有些自矜,面皮儿又薄。若是让他知道了,是要着恼我的。”
“糕点来了,姑娘吃些糕点罢。”谢蕴又饮了一杯沉香饮子,再不言语。
“哦哦。”阿妩愣愣拿起糕点塞进嘴里。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的冷,是与方才迥然相异的冷。
细细思索,似乎是她提出举荐荫试之后。
也是,谢世子那般光风霁月之人,定然不屑于、也看不惯走后门的行为。饶是如此,他还是应承下此事,未曾吐露半点恶言。
君子一诺千金,也莫过于此了。
盘中的糕点吃掉一半,阿妩顺势提出了告辞。
“唐姑娘慢走,谢某答应姑娘之事,定会办到。”谢蕴起身相送。
“世子的大恩,阿妩感激不尽!”一想到科举路总算有了点曙光,阿妩颊边梨涡微漾,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使人忍不住心底一软。
旋即,她提起裙裾,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徒留谢蕴站在雅间的门前,凝望着女子藏不住的欢快背影。
他从未料到,以唐姑娘的自矜自爱,为难处从不与人言的性子,有朝一日也会折下身段,软言好语,为另一个男子来求他。
片刻后,一缕自嘲的笑意浮现在唇畔。
也对,他们原是青梅竹马、未婚夫妻。自己才是误入的局外人罢了。
-
谢蕴回到淮安王府时,天色微暗。
洛书侯在他门前来回踱着步,一见他便担忧地迎上来:“爷,听说您被圣上急召进宫?”
谢蕴点头。
“王爷和长公主都十分担心您。”洛书道:“对了爷,您今日是去了哪儿,怎么不带上小的,让王爷和长公主想找人都找不到。”
谢蕴滞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度牒。
“此人要参加恩科的荫试,你走一趟帮他办好。”
“哦……”洛书一愣,揭开文牒一看,上面只光秃秃地列着几个字:陈甫。陈甫,男,顺平三年五月二十六生人。
这人谁啊?难道是门客?
世子爷今日出门不带上自己,就是为了见他?
洛书有心再问,就见自家世子已然走进卧房中:“父亲母亲那儿,你去通报一声,容我明日再回禀。”
“那世子您的晚膳……”
那厢,卧房早已阖上了门。
仲春早夏,已有蝉鸣阵阵,在寂静的屋中声声可闻。谢蕴读了一卷兵策,又写了两张大字。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力透纸背,墨迹淋漓,昭示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谢蕴搁下了笔,洗漱沐浴过后,在榻间阖上了眼。他原以为今夜定难以成眠,没想到却入梦得很快。
旖旎的梦境,不知何时前来造访。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水中,逐着波浪上下沉浮。想要探出湖面,却有一股暗流将他钉住,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骤然出现一个女子。湿透的雪青裙裾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钗环因水流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
她极近地贴上他的身,似把他当成了一块浮木。
即使在梦中,谢蕴也认了出来,这是撷芳宴上,和他一起跳进水中的唐妩。
“世子……谢蕴。”女子朱唇微启,轻轻唤他的名字,带着点蛊惑人心的意味。
不似素日自矜的唐姑娘,而像水中魅惑的精怪。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被劈作了两半。一半抽离而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另一半,却与她彼此呼吸牵缠,逐水而缠绵。
只是这一回,他触上的不是她的雪肤,而是另一处更柔腻绵软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世子,你完了(无慈悲)
第16章
他渴望着唐姑娘,从身到心。
谢蕴从梦中乍然惊醒。
窗外月淡风清、蝉鸣切切。除却一点灯火微明之外、王府笼进一片沉沉的寂静之中。
谢蕴缓缓阖上漆眸,细长的睫毛颤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半边身子掩在被衾之下,搭在衾边的指尖攥得微微发白。
旖旎的梦境,好似一场幻觉。
身体深处的溶溶春意,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梦中唇齿相接的触感提醒着,那个水中的吻,早被刻入心窍深处。在松懈的某一刻,就会重见天日。
甚至生出了更龌龊、更不可告人的的私欲。
他渴望唐姑娘,从身到心。
良久,一声沙哑的喘息,打破了卧房的寂静。
谢蕴挺直的脊背微躬,星点的汗珠渗入墨发之间,失神了片刻。
清冷之人为情所困,如月坠华枝,雪翻明河。
忽地,许是窸窣的动静惊动了守夜的丫鬟,女子柔媚的声音响起:“世子?出了什么事吗?”
丫鬟打开了卧房的门,窈窕的身形藏匿于暗色中,一步步走朝卧榻的方向走来:“世子?”
“出去。”谢蕴嗓音沙哑道。
女子的身形顿了片刻,恍若未觉般继续上前。
“滚出去!”
直到一声厉喝响起,她才似有不甘地出了门。
半刻钟之后,洛书匆匆赶来,衣衫尚有些凌乱:“爷,方才出什么事了?”
“今晚是谁在值夜?”
“是莲心。”
借着月色,洛书看清了主子的模样。森润的月光映着玉人,鬓发有些乱了。还有散开的被衾,微皱的里衣……
同为男人,他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那丫头可是有什么不妥?”
“嗯。”谢蕴闭着眼:“以后不必出现在我院中了。”
“是。”洛书不敢再问。
出门时他觑了一眼天色,到了主子平日里起身的时间了,便催促丫鬟们准备洗漱之物。
不多时,几个丫鬟便进了侧间,不多时又鱼贯而出。
世子不喜人近身伺候,她们的活计十分轻简,只须准备齐全,不须上手服侍。
春袖站在婢女们的最末尾。她瞧见洛书,便停下步子焦急道:“洛书哥,你晓得莲心姐姐她怎么回事么?嬷嬷为何要发落她?”
“嘘——”洛书连忙把春袖拉到廊下:“春袖姑娘,你千万小声些!”
见四下无人,他才对春袖道:“莲心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世子院里容不下这样的人。”
“你就不必为她担忧了。犯忌讳的后果是什么,她心知肚明。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见春袖仍懵懵懂懂的,洛书一顿,索性把话摊开了讲:“你可知世子院里两年前的旧事?”
小丫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嬷嬷只告诉过我两年前曾有人背主,告诫我对主子万分忠心,不可多生妄念。”
“那你可知,她们究竟是如何背主的?”洛书不悄声附在春袖耳畔:“她们用了下三滥的药,想爬床当世子的通房。”
“啊。”春袖骇然掩住了口:“那后来呢?”
“自然是被发卖了。喏,你的莲心姐姐当时可是眼睁睁目睹了这几人的下场的,真不知为何还要做蠢事。”
洛书感慨地叹了口气:“世子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生出些心思也是常事,京城中多少女子见了他一两面就惦记着呢。”
又看向春袖:“但万万不可生出歪心思,做下肮脏龌龊的事来,不然到时候连我也帮不了你。”
春袖忙不迭地点头:“我不会的。”
“不过,世子对下人们极好,你本本分分勤谨着服侍,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你洛书哥我,看似奴仆一个,其实世子早几年前就把身契还给我了,还给我买了田置了宅子。”
“还有你红芍姐姐,弟弟的腿摔断了,也是世子派人请医问药才治好的。你有什么难处,只肖去求他就是,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去攀高枝。”
“直接去求世子么?”春袖眸中有流光闪过。
二人议论的时候,谢蕴已然起身去了小花厅。
他一身宝蓝松鹤纹杭绸锦衣,腰间缀一条鸦青玉带。头戴玉簪,乌发高束,光风霁月的姿貌恍若仙人,一刹间照亮了小花厅。
半分看不出,夜半隐忍失态的模样。
小花厅中,淮安王与长公主听见脚步声,双双把目光投诸他身上。
“父亲、母亲。”
淮安王自受了伤后就有些孤僻。身为一府之主,王府的下人不见他的时候多,见他的时候少。
可今日,他难得同妻子一齐出现,一见谢蕴就忙不迭问:“蕴儿,昨日皇上召你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长公主也担忧不已:“是啊,他可有为难你?”
夫妇眼底有相似的青黑,正是一夜忧心之故。昨日听说,皇上因西北军报召儿子进宫,他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西北。
两个词叠在一起,无端给人不好的联想。
双亲的担忧,谢蕴自然留意到了。他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愧疚道:“让父母为儿子担忧,是儿子不孝。”
“快起来!”淮安王是个急性子:“快告诉你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谢蕴道:“北戎最近又来骚扰边陲,被西北军打回去了。”
“然后呢?”长公主问。
边关余祸常年不断,皇上不可能因为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把人喊进宫。他定然必有后手。
“然后,皇上欲派钦差去西北劳军,令诸大臣上折推举人选。”
谢蕴沉声道:“他看中的人选,应当是儿子。”
皇上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混账!”淮安王闻言,气得一拍桌子:“一肚子坏水的夯货,想离间西北军,也没问老子同意没同意。”
长公主面色也沉了下来:“他的算盘倒是打得响。”
中枢与西北军关系微妙,是朝野上下公开的秘密。这时候,让淮安王的后代代天子劳军,会让边关将士怎么想?
他们敬爱的老王爷投靠了皇上,背叛了他们?
“这是要离间咱们和西北军啊,儿子你可不能去。”
岂料,谢蕴一顿,说出了深思熟虑一晚上的决定:“儿子想去。”
“儿子想去西北劳军,请父亲母亲成全!”
“你……胡闹!你读的是圣贤书,从未上过战场,怎么能去边关?那群老东西怎会服你?”
谢蕴道:“儿子的武艺,父王心中应当有数。”
淮安王气结。
这小子,十一二岁就能和老兵打得有来有回。兵部尚书求着他考武状元,武艺定然差不到哪儿去的,可是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