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 阿妩心中警铃大作,雪白后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难道,世子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远山似的眉头,轻轻拧起,面上一副纠结之色,许久之后,有些干涩的声音响起:“世子你……”
知道了我一直在骗你了么?
“阿妩难道忘了,分明是你亲笔写出的《青梅记》,却蒙谢某说是表兄所做的了?”
“……”
阿妩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提起的心落回了原地。
她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何种心绪。既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干坏事被人说破的尴尬。
一道深邃的目光投诸面上,阿妩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干脆偏过了头去,只留给谢蕴半边秀美白皙的侧颜,和泛着粉色的小巧耳垂。
谢蕴有些手痒,捏了捏那如珍珠般圆润的耳垂,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颇为发烫。
原来她也会因此事害羞。
但他口中仍不饶人道:“一时之间想不起来,难不成是因为骗过了天下人,就独独把谢某忘在了脑后?”
“哪有?”
一声细弱,亦没什么底气的反驳声响起。
阿妩只觉百口莫辩——但谢蕴所说的,确实是她亲手所做的。虽然有种种理由,但《青梅记》的来由,她确实骗了谢蕴。
谢蕴摇了摇头,又把阿妩往自己怀中拢了拢,在她耳畔轻唤了一声:“小骗子。”
鼻息温热,呼吸交缠。
岂料两人之间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的亲密之举,却让阿妩的反应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大。
甚至于,她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沉默良久之后,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世子,是不是很在意我骗了你这件事?”
不。
他只是嫉妒而已。
他嫉妒心上人处处为另一个男子打算,甚至甘愿埋没着自己的才华,如此而已。
但几次下来,谢蕴隐约察觉出来,阿妩并不喜欢两人单独相处之时,他屡屡提起所谓的未婚夫。
“未曾。”
最终,他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阿妩的唇畔,却漫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真的么?”
倘若真的不在意,怎么会连这一桩小事,都记这么久呢?
又或者,谢蕴他心怀坦荡,当真没有将此事记挂在心上。可是她捏造了未婚夫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呢?他难道也会一点儿也不介意?
方才生出的一丝坦白之意,又退却了不少。
似是为了掩饰的一刻,她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世子你听,好像下雨了。”
夏夜的骤雨,来得既迅疾,又毫无道理。窗外响起了滂沱的雨声。雨丝混着蓊郁又湿润的草木气息,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阿妩还没走到窗前,就有几缕雨丝落于面上。不远处的池塘中央,清圆的水面被砸出一个个圆坑来。
连绵的雨,仿佛格外能增添人的愁绪。
她不知不觉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还是为看不清道路的前路。
“别叹气了。”
谢蕴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指尖蜻蜓点水般轻拂了拂她眉头:“咱们难得见上一面,合该开心些。”
“世子还说我呢,你不也是经常叹气么?”
话虽如此,阿妩却被谢蕴安抚了不少:“不过你说得对,世子还是多记得我笑的时候吧。”
“不发愁了!”
她对自己宣告一般说了一句,转瞬把烦恼事抛到了脑后:“说起来,天色也晚了,世子咱们晚上都吃点什么?”
“自然是阿妩喜欢吃的。”
谢蕴闻言就出了暖阁,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回来道:“晚膳已然准备好了,都在膳房里温着,只等阿妩的吩咐。”
“事不宜迟,那就现在用膳吧,正好我也饿了。”
阿妩搓了搓手,上一回苏州大厨的手艺,那个美妙的滋味,她可还没忘记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弯起了唇角,颊边梨涡漾着蜜意:“也幸好我今天来了,不然这一顿好吃的,可又要错过了。”
“阿妩若是喜欢,时常来别院就是了。”
“嗯嗯。”
两人说话的功夫,就有一行人鱼贯而入。他们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端着各色菜品进了暖阁。
“这是什么?”
阿妩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个托盘之上。只见其间盛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雕花银壶,用指尖触了触壶身竟然还是热的。
“苏州来的师傅自酿的果酒,饮着并不醉人。他想着夜里风冷,不如饮些酒好暖身,就特意热了一壶来。”
谢蕴说完这些,又轻轻哂笑了一声:“阿妩尽可放心,这酒里没有加旁的东西。”
“咳咳——”
阿妩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先前的两次意外历历在目,她连忙捂住自己的脸:“世子,求你快别说了!”
她目之难及的地方,修长雪白的颈间染上了细细的粉,恍若醉酒的颜色,美不胜收,格外动人。
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蕴深深望了她几眼,一瞬收回了思绪,状似意态从容道:“莫非阿妩不信谢某的话?”
“信,自然是信的。”
即使两人相处时,谢蕴偶尔有出格之举,阿妩也坚信他绝不是会下药对她行不轨之事的小人。
只是……
“世子你能不能别提了那些事了,我原来都快忘了的。”她软声哀求道。
“是么,可谢某却一日不敢忘。”
谢蕴一边执起银箸给阿妩布菜,一边道:“也罢,既然阿妩不欲饮酒,那就由谢某独享了。”
呼。
阿妩无声地松了口气。
她并不是对酒有了什么阴影,只是不欲谢蕴借题发挥,把什么“负责”之类的话旧事重提而已。
如今看来,倒是她多心了。
再一低头,眼前摆着好几个玉碗,各个都盛着不少吃食。但谢蕴手上的动作,分毫没有止歇的意思。
“世子你先等等,先让我吃完。”
阿妩连忙制止了一声,旋即就双目发光地执起了玉箸,捻起玉碗中的食物送入口中。
每吃一道,黑莹莹的眸子就愈发闪起光来——
“糖藕当真不错,蜂蜜里还有桂花香气。”
“哇,这豆花可真嫩啊,英国公府的膳房可从来做不出这么好喝的豆花的。”
“世子你一定要尝尝这鱼汤,当真好喝极了。”
而谢蕴则一边自斟自饮,深邃的漆眸一瞬不瞬望着眼前的佳人:“阿妩吃得舒心就好。”
“多谢世子,我自然很舒心的。”
阿妩笑弯了眼,又捻了一块糖藕送入嘴中。
在谢蕴的面前,她并不需要端着什么小姐淑女的架子,能够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
不昧着良心说,这是她十几年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也不为过。
兀地,阿妩回过了神来:“不过世子,你怎么不懂筷子呢?”
话音未落,便见谢蕴眼前的青玉酒杯中,又被他斟满了深红色的酒水来。
旋即,他举起玉杯啜饮了片刻。
放下酒杯,薄唇上沾了几滴绯红色的酒液,与往常清冷矜贵之态截然不同,颇有几分美色慑人之感。
阿妩下意识就要拧眉:“世子,你也别一直喝酒啊,也该用些饭菜垫一垫的。”
“无妨,这酒并不醉人。”
“真的么?”阿妩颇有些怀疑——她可是从谢蕴的吐息之中,嗅到了淡淡的酒气。
不过,这酒酿得十分好,并没有半分醺人之感,反倒与谢蕴身上原本的甘松香气混合成了另一道如兰似麝的香气。
闻起来,还有些让人上瘾。
此刻,天色微暗,昏黄的灯下映着玉人微红的薄唇。又有淡淡暗香浮动,格外摄人心魄。
配上眼前珍馐,当真秀色可餐。
阿妩也难免被美色所惑,忍不住多看了谢蕴好几眼,才道:“世子,你还是用些饭菜罢。不然容易醉的。”
谢蕴“嗯”了声,松开酒杯,却并没有执起银箸。
他只是深深地看向阿妩,点漆般的眸底晦暗不明,半晌不发一语。
阿妩被看得有些发毛:“世子,要不我来给你布菜?”
“不用了。”
谢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又执起阿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中央:“你方才说,你觉得舒心?”
阿妩骤然被谢蕴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很快,她就发觉,这不是谢蕴平日里的体温。
他喝醉了。阿妩想。
一股无奈之感在心底泛起——方才是谁说自己不会醉来着,这下好了,没过一刻钟就显出原形了。
没想到逞能的毛病,谢蕴也会犯啊。
但她并没有点破,而是顺着他的话回答:“是啊,这一顿饭是我前十几年吃得最舒心的饭。”
“那同谢某相处之时,也觉得舒心么?”
“那是当然了。”
阿妩没什么犹豫,轻轻颔首。若是不舒心,她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谢蕴时不时剑眉呢?
自然是因为,同他相处的时刻,完全不必担心什么,只须做本真的自己就好。
谢蕴就像润物的小雨一般,会无声地包容她的一切。
“那——”
谢蕴晦暗的眸光一瞬间发紧,哑然开口道:“谢某是不是可以认为,阿妩的心底有我,亦是有几分在乎我呢?”
说完,他就屏住呼吸,攥紧了掌心,紧紧盯着阿妩的朱唇。
作者有话说:
文案名场面打卡,滴。
这几章都是在立flag,马上就要走剧情了,激动。
第61章
醉后的谢蕴,格外不讲道理。
“好端端的, 世子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呢?”
阿妩扑扇着纤浓的眼睫,垂眸柔声道:“是我哪里表现得不能让世子安心了么?明明,我方才可是亲口发了誓的。”
她面上茫然不解, 实则心里忐忑极了。
与谢蕴相处了一段时日,阿妩也算总结出一些规律。
每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刻, 便意味着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多半是乎两人未来扑朔迷离的关系。
而这恰好, 是阿妩现下无法面对的。
到底是彼此之间一别两欢, 还是埋掉陈甫的存在嫁给世子?于她而言, 两条路皆看似坦途一片, 又各自充满了难言的危机。
每每思之,都令阿妩踌躇不已、举步维艰。
所以,她无法在同谢蕴相处之时, 给出确切的承诺。干脆巧妙避开与之有关的话题。
譬如此刻,她明明可以遵从自己的心声,给谢蕴喂上一颗定心丸, 却仍然选择了迂回开来。
然而, 这一回的谢蕴, 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含着薄茧的指尖抚上阿妩含桃般的双颊,看似亲昵的摩挲, 实则是强制她正视自己的眼睛。
“回答我, 阿妩。”
谢蕴的口吻不容置疑,甚至没有用惯常的谦语。
大约眼前佳人并不知晓, 这个问题于谢蕴而言, 到底有多么重要。
在那个叶穹造访淮安王府的深夜里, 长公主发现了儿子的异状后, 母子曾有过一番长谈。
这番长谈, 还有不为人知的后半段。
“你一心想着只肖夺来阿妩, 就能同她长相厮守。焉知她不会心系她那未婚夫,对你冷眼相待?”
长公主目光如炬,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执迷不悟的儿子,语重心长道。
“儿子……想过。”
良久,谢蕴闭上了眼:“但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坑。”
那个人,不配做阿妩的丈夫。
他能带给阿妩什么?既无家资,又无显赫出身,不仅生活中处处亏待阿妩,还要把她困于内宅,用她的才华谋名求财。
他怎忍心目睹这一幕幕发生?
逆料,长公主面上愈发无奈:“火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以为是火坑的地方,说不定人家以为是福窝呢。”
“人家与未婚夫两情相悦,偏偏被你拆散了去。蕴儿,你这不是逼着那姑娘恨上你你么?”
话音方落,便见谢蕴颀长的身子晃了一晃。
“不会的。”
“儿子在阿妩心中亦有几分分量,纵使一时心里有怨……天长日久,也总能体谅儿子的苦心。”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在长公主看来却颇有几分色厉内荏。
她不客气地又泼了一捧凉水:“她心中有你?这话你曾经亲口问过她?”
“须知这京城中多少女子,都可以称上一句心底有你。但她们看上的是你的出身、你的虚名而已。难道那些女子,也都甘愿被你断了姻缘么?你又如何断定,她甘愿斩断前尘,与你安心过日子呢?”
谢蕴一瞬之间,怔在了原地。
母亲不知阿妩与他之间的情意,只把她当作对自己有几分倾慕的女子。但她所言,却无一不切中要害。
所以,即使借着醉酒,必须亲口问上一句。
只要她亲口承认心中有自己,他……就可以下定决心。
阿妩自然不知道这一段纠葛的前情。但这并不妨碍她从种种的异常中,察觉谢蕴对待此事的郑重。
一阵冷风吹开了雕花的窗牗,使人莫名有些发冷。
阿妩的眉心兀地一跳,纤手轻拢了拢衣衫,慢吞吞道:“世子,是一定要我回答么?”
“是。”
谢蕴干脆利落,毫不犹疑。
“好罢。”
如花瓣般鲜润的朱唇抿出一条缝,又微微翕张开来。片刻之后,纤柔的女声响起,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无奈。
“那我的回答,亦是‘是’。”
阿妩黑莹莹的眸子闪动着清光,直直看向谢蕴:“世子,这个答案你还满意么?”
回答她的,是谢蕴覆上来的温热双唇……和从他口中缓缓过渡来的甘冽酒液。
甘冽又微辛的酒味,渐渐泛开于唇齿之间。阿妩一瞬如受惊的小鹿瞪大了双眼,眼底写满了无措。
这这这——
她下意识要抗拒,却发现醉后的谢蕴,格外不讲理。
不仅渡来香醇的酒液,甚至贪婪地撷取着她口中的甘美。接连不断的攻势如窗外的骤雨一般,使人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一个力道先在她的肩头摩挲,片刻后又向下滑落,用虎口一下下地勾勒起如杨柳般窈窕的腰线。
分明隔着一层裙裳,阿妩却生出一种错觉来。她的肌肤仿佛没有遮挡,正在被谢蕴含着薄茧的掌心摩挲。
所到之处,皆生出了寸寸暗火,灼人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