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睁开眼睛，指着一个方向道：“咱们走这边。”
半刻钟之后，二人齐齐停在一处宫殿门前。描金漆朱的匾额上，正是“清和宫”三字。
“姑娘，咱们进去？”春袖问道。
阿妩刚要回答，眉心却一阵猛地直跳。
她以为这是紧张所致。
毕竟二人的衣装与宫女们迥异，在此地多逗留一刻，就有多一分的风险。
“去罢。”
片刻后，阿妩定下了心神。
按照二人商量好的计划，她们打算以“陈家女眷奉皇贵妃娘娘所召谒见”的借口，请求通传。
这个借口，蒙骗宫女们已经足够。
至于皇贵妃本人，倘若听了“陈家”二字想见故人，自然会闻弦歌而知雅意召见她们。
倘若不想，她们就没有办法了。
毕竟春袖的身份十分敏感。她贸然跳出来说自己是所谓的叶家后人、皇贵妃的女儿，只会招来无穷的祸端。
阿妩深呼吸了一下，正要推开朱漆宫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当中之人，险些与她俩撞个正着。
然而，当双方看清来人之后，彼此的面色皆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什么人，胆敢冲撞！”一个宫女斥责了一声。
“碧月，噤声。”
另一道声音喝止了她。声音的主人尚且有几分稚气，足征主人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少年。他身着丹朱色锦衣，说不出的贵气与可爱。
他眨了眨眼：“唐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三殿下。”
阿妩也下意识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回过神来之后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她怎么忘了，三殿下正是皇贵妃之子，出现在她的清和宫，一点儿也不奇怪。
“嗯，正是本殿下。”三皇子笑眯眯的望着她。
阿妩对三皇子的印象不差。
记得上一次她在大通寺偶遇两位皇子，二皇子不遗余力中伤谢蕴，三皇子却为他辩护了好几句。
只是，在这里碰到他……当真是件好事么？
那厢，春袖却兀自开口：“回三皇子殿下，近日我家老爷自海上归来，皇上宣他入宫议事，也宣了我家姑娘为宫里的贵人讲述老爷的海上见闻。”
这话说得，春秋笔法十足。
每一个字都是顾公公的原话，但却隐去了大公主三个字。让人听了只以为是皇上为皇贵妃宣的阿妩。
“从海上归来……难不成，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家么？你是陈家的姑娘？”
三皇子直直望着阿妩，眸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正是。”
阿妩鸦睫微颤，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生怕他下一句就是“陈家姑娘，怎么会和谢蕴一起祈福上香”。
逆料，三皇子只深深望了阿妩一眼，又看着春袖道：“你们先进来罢，我去给母妃通传。”
阿妩和春袖提着的心，同时放了下来。
她们齐齐轻舒了一口气，彼此对视一眼。仍是难以相信，竟然如此轻易就进入了清和宫。
“多谢三皇子。”
这句话，阿妩说得真心实意。单凭三皇子见过她却没有戳穿，就足以阿妩感激戴德了。
三皇子命身后的婢女，把阿妩和春袖二人领进一间偏殿，自己则进了主殿，找皇贵妃通报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面色有些奇怪地背着手走了进来。
“你。”
他点了点春袖：“母妃说要见你。”
“我？”
春袖讶异极了，与此同时心底却涌起了不可置信的狂喜。难不成，嫡母有什么因由，特意认出了她？
而阿妩也惊了一瞬。
毕竟她们上门的名头，可是陈家。皇贵妃不见她这个陈家姑娘，反而要见丫鬟，着实使人讶异。
不过阿妩也没多想，和春袖做出了一样的猜想。
能去见她嫡母，也挺好的。
春袖起了身，仔细看，窈窕的身形还有些许的颤抖。她跟在一位婢女模样的人身后，低着头走了许久，被领到了一处明堂之中。
堂中琳琅满目，粲然生辉，说不出的奢华。
可是却静极了，静得连她的呼吸都可以听见。
春袖轻轻悄悄地抬头，入目只见层层叠叠的宝珠帘，遮住了帘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又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对着珠帘后的人磕了个头：“奴婢叶春袖，叩见皇贵妃。”
她不敢直接相认，生怕此地人多眼杂给嫡母带来麻烦。于是只提了自己的名字隐晦提示。
“你是……陈家姑娘的宫女？”
帘中，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
她的声音似水般轻柔缱绻，又隐含着几分叹息和犹疑，使人听了就忍不住遐想起美人的真容。
然而，春袖听了这道声音之后，却通身冰凉不已，双手甚至止不住地颤抖。
一切只因她听了出来。帘中女子的声音——不是她的嫡母。她的声音是清越的，绝没有这般轻柔。
她惊恐地朝帘中望去。
皇贵妃不是她的嫡母，那她……到底是谁？
第64章
她嫉妒你和谢蕴两情相悦？
日光自菱花窗中探入, 映出千万点浮尘，散入袅袅的青烟之中。
鎏金的铜兽张着大口，喷吐着丝丝缕缕的鹅梨香气。紫檀香案上盛着紫金大吉葫芦香炉。宝气珠光映在十二折剔红珐琅粉彩绘屏之上, 富贵得晃人心弦、恍若洞天仙境。
然而，此地于春袖而言, 却尤为可怖。
她紧紧咬着下唇, 惶然地望向十数步之外的皇贵妃。
银朱色缂丝白鹤银罗裾缓缓垂坠下来, 勾勒出窈窕的身线。女子却半晌一动不动, 如同一座冰雕美人。
她既不是嫡母, 那她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萦满了春袖的脑海，让她双目失去焦距，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女子的声音再度响在耳畔。
“您……您方才说了什么？”
皇贵妃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萦着淡淡的轻愁：“陈家姑娘，她是为何被皇上召入宫的？又是为何来清和宫？”
“回皇贵妃娘娘，前几日陈公子怀柔远人而归, 皇上召他入宫议事, 同时也点了我家姑娘的名字, 命她来为宫中的贵人讲述舅舅的见闻。”
春袖思索了片刻，并未把躲避大公主的因由说出口。
不能确认皇贵妃身份的情况下, 就不能判定她是敌是友。这个时候, 太坦诚就显得不理智了。
帘内传来轻轻的耸动之声，片刻后响起一道惊疑的声音：“陈家公子……陈弈英？他从海外回来了？”
“回娘娘, 正是。”
“……”
一阵良久的沉默之后, 帘内的女子微有哽塞之意：“他如今归来了, 可还平安么？”
“回娘娘的话, 陈公子最近不仅平安归来, 还带来了诸多的财宝, 引得京城震动不已。”
春袖旋即注意到了一件事——
皇贵妃好像十分关心陈家，也对陈家甚是了解。
毕竟，陈弈英其名，已经在大衍消失十几年之久。但皇贵妃听了“陈家公子”这几个字，仍然能够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她与陈家，定然关系匪浅。
传说中，陈公子当年也惹动了不少京城女子的春心。难不成，皇贵妃是曾经恋慕他的女子之一？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很快打消了春袖的疑惑。
“那你家姑娘呢？她呢？”
“我家姑娘，近来亦十分舒心。”有世子在，不可能让唐姑娘有一丝一毫的不舒心之处。
然而，又是谁会平白无故关心唐姑娘来？
据春袖所知，这二人并无交集。
一个许久未被人提起的人名，蓦地飞入她的脑海。她抬起头来，眸中涌动着浓浓的不可置信，似要透过玲珑珠帘，看穿帘中人的真容。
可惜，珠帘依旧八风不动，将女子遮得严严实实。
“本宫知晓了。”
柔婉如水的女声缓缓响起：“本宫感念皇上的心意，待会儿为你家姑娘置上一份礼，待会儿就不必见了。”
“多谢娘娘……”
春袖浑浑噩噩地磕了个头，走了出去。
踏出门槛的一刻，她下意识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完全被汗浸湿了。
-
与此同时，偏殿中的三皇子，正凑近着阿妩，与她极其亲密地说着话。
他年龄不过十岁，尚且是少年身量。轻轻拉着阿妩的袖子，只显得十分可爱，却说不上失礼。
“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们从前见过的？”他狡黠的眸子转动着。
阿妩闻言，顿时有些无奈道：“自然记得的，不过小女子哪里当得起三殿下一声姐姐？”
能被皇子叫姐姐的，唯有公主而已？
“这不是没别人么？”
三皇子轻轻撇了撇嘴，又道：“不过上一次，我说我偶遇了一个长相相似的姐姐，连母妃也说咱俩有缘呢。”
长相相似？
阿妩不禁仔细端详起三皇子的面容。果然，除却略显稚气的线条之外，三皇子的五官果然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鼻子与嘴巴。
“……还真是。”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心骤然一跳，心底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异样来。
“本殿下就说嘛。”
三皇子受到了认同，不禁得意地笑了笑。
片刻之后，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所以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真是谢表叔的红颜知己么？”
“……”
三皇子黑莹莹的眸子滴溜溜一转，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央求道：“姐姐你就悄悄告诉我罢，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的。”
阿妩鲜润的唇瓣微微张开一条缝，实在没想到，三皇子会问这般刁钻的一个问题。
这让她该如何回答？
“唐妩！滚出来！”
逆料，一声尖利的怒喝从游廊传来，倒给她解了围。阿妩和三皇子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是大姐姐。”三皇子认出了这道声音。
在提起这个人名之时，他不自觉沾染了几缕厌恶，蹙着眉道：“姐姐，你怎么招惹上她来了。”
阿妩迟疑了片刻，就听见一声拖长的“哦——”
“我知道了。”三皇子挤眉弄眼，冲着阿妩会意地笑：“是不是你和谢表叔的事儿被她知晓，所以她来找你麻烦了？”
“……”
阿妩噎了一下，不得不佩服三皇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惊奇的是，除了人物不对，前因后果还真被他猜出了八九不离十。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三皇子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没事姐姐，你就在这儿安心坐着，我去把她赶走。”
“清和宫，不是她随意撒野的地方。”
这一句话，三皇子说得颇有凛然之意。
大公主正要往里面冲，却被清和宫的几位宫女拦住了去。她正蕴着满腹怒意，见人还敢阻拦自己，当即就要往宫女们脸上甩巴掌。
“滚开！”
手臂高高地抬起，扬起了一阵掌风，转瞬之间却被另一只手挡了回去：“长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你怎么有空要来清和宫了？”
三皇子笑吟吟道，与此同时做了个手势，旁的那些宫女连忙匆匆退了下去。对峙之人，只余姐弟俩。
隔着层层的门，他们的声音仍能清晰地飘入阿妩的耳中。
“唐妩人呢，把她给我交出来！”大公主狠狠瞪着三皇子，后者却毫无所觉般。
“什么唐妩？”
三皇子面露不解之色，片刻后恍然道：“哦——长姐说的难道是今日入宫的那位姑娘？”
“知道就好，把她给我交出来。”大公主又重复了一遍。
三皇子想也不想地拒绝道：“我母妃正听她讲着海上的见闻呢。姐姐还是改日再邀她入宫罢。”
“你敢？她可是我召进宫来的！”
三皇子无辜地瞪大了双眼：“啊？她不是皇父下旨遣进宫里的吗？我和母妃也是这般听说，才让她来清和宫一叙的，如今她与母后相谈甚欢，我又怎么好打扰呢？”
“小弟听说的旨意就是这样的。若是长姐有什么不服，可以去问皇父，或者找他评评理咯。”
三皇子理直气壮地叉着腰，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大公主气得牙根发痒，更无可奈何。
她心知肚明——拼宠爱、拼偏心，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拼不过三皇子和皇贵妃在皇父心中的分量的。
何况是这等小事，皇父更会顺从母子二人，随口打发自己。
可她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找了个借口让唐妩进宫，借机发作她一番，以消陈甫不识好歹之恨。如今又怎能善罢甘休？
她眸中凶光一闪，向前跨了一步意图强闯，却被三皇子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长姐，你这样就不妥当罢？强闯清和宫乃至误伤了弟弟，闹到皇父跟前，也不好看的。”
“你敢威胁我？”
“弟弟怎敢？”
三皇子一贯带笑的面上微冷，唇角向下弯道：“只是诚心劝一句长姐，少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对自己没好处的。”
“……”
“她走了？”
“走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三皇子重新回到了房间。阿妩微微抬头望去，游廊上已经殊无人影。
“就这么走了啊……”阿妩有些感慨。从过往的种种表现来看，大公主可是个硬点。没想到三皇子，几句话就能打发走她。
尤其是他最后几句话中的凛然，与方才幼稚调皮的模样迥然相异，更令阿妩刮目相看。
逆料下一刻，三皇子眉头一舒展，笑容得意，方才的感觉又回了来。
“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一提到皇父，她就不敢造次了。毕竟有我在，皇父是不会偏袒别人的。”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春袖？”
阿妩留意到了她，很快察觉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样，你还好么？”
春袖的目光，却锁在了另一个少年身上
她在阿妩与三皇子身上来回逡巡良久，目光涌动着千百种复杂的情绪。许久之后，干涩着嗓音说了一句：“我没事。”
三皇子自然察觉到春袖的目光，亦凝眸望向她。
阿妩对二人之间的暗涌毫无所觉。她只看出来春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疑心她与嫡母的对话并不愉快。
但此地还有三皇子在场，她有心安慰却也不好多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