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翎看着阿砚,听他说的话忍不住笑了。她原本以为阿砚只是个普通的侍从,没想到也挺有趣的。
卫霄道:“莫不是为了等着我们喝完,剩下的留给你喝吧?”
毕竟从前都是这样分配的。
阿砚道:“属下没这么说。”
卫霄道:“你没这么说,可是这么做了,这么爱喝酒,别叫阿砚,该叫阿坛好了。”
阿砚语调不变:“谢公子赐名。”
“……”
卫霄无法反驳,八坛酒而已,他一个世子还是付的起账的。他让阿砚打开酒封给钟翎倒酒:“阿坛,倒一个杯底就好。”
他倒真给阿砚改了名了。
阿砚嗯了一声,真的给钟翎倒了一个杯底,更准确的说是几滴酒。
钟翎谢过他,拿起酒杯抿了抿,一股辛辣感自舌尖传到大脑,呛的她快要掉眼泪,她赶紧摆着手:“好辣。”
卫霄吩咐阿砚道:“换一坛。”
阿砚没有在桌子上拿酒,而是拿起了地上的一坛给钟翎倒了一些,钟翎经过上一次还有些犹豫,这回她慢慢喝,虽然还是觉得辣,可是味道却让她觉得很舒服:“这酒不错。”
卫霄问阿砚:“阿砚,这是什么酒?”
“回公子,黄梁酒,驻守边关的兵油子最爱喝。”
卫霄一抬眼,眼中晦暗不明。
听了阿砚的话,又喝了一口酒钟翎抬起头:“难道我失忆以前去过边关?”
卫霄笑了一下:“士兵最爱喝不代表只有边关才有,京城不也有吗?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钟翎又喝一杯,认同他的话:“你说得对。”
卫霄敲了一下桌子,不经意道:“钟姑娘晚上出门喝酒,又提及失忆的事,莫非你的失忆症恢复了?”
钟翎摇了摇头,慢慢放下酒杯,坐直了身体,她犹豫该不该说出自己晚上经历的遭遇,就算是酒也不能让她忘掉这件事。
可是清远伯府里的事,卫霄不会感兴趣,自己也不想让他知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在这里格格不入,府里规矩很多,我太多余。”
“你想离开?”
卫霄问,他的话直截了当,钟翎啊了一声,显然没想到卫霄会说这句话,她摇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不过你说的是个好主意。”
既然待不住,那就走吧,不过她不想一个人走,她想带着芸娘一起走。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钟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外出游学吗?”卫霄问她。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黄梁酒,他没喝过,入口却觉得有些发苦。
钟翎来了兴致,她确实对卫霄很好奇,这么一个安乐王世子,竟然会远离京城,出门游历:“为什么?”
“因为我也觉得王府不是我家。”
卫霄放下酒杯,在今夜,面对钟翎,他竟然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我本不是世子,大哥才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大哥被一个游方道士蛊惑,埋伏了三十人在郊外路上要暗杀父王。”
钟翎张大了嘴巴,她本想问然后呢,可是想起卫霄现在还是世子,说明他大哥没有得手,安乐王也没有死。
“你大哥为什么要杀安乐王。”
“因为一个姑娘。”
“一个姑娘?”
“对。”卫霄道:“门当户对的故事钟姑娘应当知道,大哥爱上了一个姑娘,她身份低微,父王不同意,差点儿把那姑娘逼死了。大哥为了她,铤而走险设计要害父王。那日大哥约我去郊外打猎,我进入树林出来时却找不到大哥,以为他遇上了野兽,连忙召集人马,却发现大哥要杀父王。”
他叹了口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相残,于是帮助父王制服了大哥,没想到大哥回到王府,张口就说父王逼那个姑娘嫁了人,父王仁厚宽待,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做过,可是大哥不信,他暗杀失败,竟然自刎于父王面前。”
钟翎心中一颤,亲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安乐王一定生不如死。
“大哥死前死死地盯着父王,他说——”
卫霄默然片刻,这才道:“这是他对父王的报复。”
钟翎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卫霄大哥的想法太过极端,就算安乐王不同意这门婚事,他可以徐徐图之,再谋出路,又为何会做出差点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呢。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又生出了另一种想法,或许卫霄的大哥已经试过了其他办法,为了他心爱的人,他只剩这样一条路可以走。
卫霄似是没有看到钟翎的表情,自顾自道:“大哥死后,我就成了世子。大哥是父王最疼爱的儿子,以前我总是觉得因为他是世子,父王才偏爱他,要是我做了世子,他们爱的就会是我……可是直到我做了世子以后,才发现我错了,不是因为世子的身份,只是因为大哥这个人。”
“大哥死了,这个家也死了。终于有一天我呆不下去,选择出门游学,可是游了三年我才发现,原来最终我还是想家。”
阿砚默默地帮卫霄倒酒,故事说完,卫霄已经喝了大半坛。
钟翎问:“世子这回回家,还想着要出去吗?”
卫霄摇摇头:“不,他们毕竟是我爹娘,是我最在意的人,让最在意的人伤心,不孝顺。”
最在意的人,钟翎想到了芸娘,在清远伯府,只有芸娘才是她最在意的人。
卫霄看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接着道:“我并不是劝你别走,只是你要是想离开,最好做好准备,还有……你就不想知道你失去的记忆吗?”
钟翎当然想知道,十四岁前的记忆很清晰,可是其他记忆像是被抹去了一样,连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知道。”
“那就留在京城,京城名医不少,等钟伯爷帮你找名医问诊,你恢复了记忆,再决定去留如何?”
钟翎听他为自己如此着想,又悉心关照自己,心下感激:“多谢世子,我明白了。”
卫霄道:“钟姑娘不必客气。”
眼见夜深,钟翎想回去,见桌上酒坛只开了两坛,她有心想付账,却被卫霄拦住:“酒钱我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行,酒我也喝了半坛。”
虽然大半黄梁酒都是卫霄喝的,还有小半坛是钟翎喝了,她的脸微红,却丝毫没有醉意,像是经常喝酒的人。
卫霄道:“没什么可是,姑娘要是过意不去,就卖个人情给我好了。”
钟翎问:“世子还需要我的人情吗?”
卫霄道:“当然,将来我要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放我一马。”
他话里透着古怪,钟翎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细想,笑道:“好吧,放世子一马听起来挺气派的。”
卫霄要送钟翎出门,钟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世子,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能不能别让别人知道?”
卫霄点点头:“这是当然。”
钟翎请卫霄不用送她,卫霄嘴上答应,还是默默地跟了上来。
阿砚留在酒馆结账,卫霄把剩下的酒都赏给他,可惜他现在喝不了。他把剩下的六坛酒寄存在掌柜的那里,掌柜的道:“公子吩咐,小人已经记清了,这酒……”
阿砚把那半坛酒一饮而尽,将剩下的六坛酒推给掌柜的:“六坛酒存在你这里,等有机会我一定会来喝。”
他把空酒坛放回去,出门时正好遇到了返回来的卫霄。
“都打点好了?”他问。
阿砚道:“是,酒馆老板和其他客人不会说出今夜的事,他们只见过公子,没见过别人。”
卫霄道:“好,回王府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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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入宫
第二日霍云起换好了压在箱底许久的暗红色朝服,坐轿子进了皇后寝宫凤鸾殿。
他已经能猜到皇后会对他说什么。
近几年西夏屡犯边关,霍老将军死后,霍云起便承担起领兵的重任,常年不在京城,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别说娶妻生子,就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这次回京,皇后召霍云起入宫,就是为了给霍云起张罗一桩好婚事,两国战事方休,现在正是给霍家添丁的好时候。
霍云起跪在她面前叩首时,皇后如是想。
霍云起撩袍下跪,跪的不仅是皇后娘娘,还是自己唯一的亲姑姑:“臣霍云起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皇后道:“云起起身,快落座,你我姑侄二人有几年没见了吧?”
霍云起应声起身,端坐在皇后下首的座位上,思索一下,回道:“回皇后,两年了。”
皇后点点头:“又两年了,云起今年也二十四了。”
霍云起闻言垂了一下眼,耳边不由自主回想起了江平幸灾乐祸的声音,他默默回神,接道:“是,臣今年二十四。”
“二十四,是该成家立业了,你在边关打仗,估计没有见过什么姑娘,这次回京姑姑帮你选几个名门贵女,要是看着不错,正好让霍家多门喜事。”
霍云起起身道:“皇后娘娘,臣还不急着成家,谢娘娘恩典。”
他并不想娶妻生子,至少现在不想。
这话却惹怒了皇后,她虽然是霍家人,可是现在已经成了皇家人,她的孩子姓赵不姓霍。霍家到现在只有霍云起一条血脉,要是在他这一代断了……
皇后娘娘暗地里骂了自己一句,不该咒娘家人,可是话又说的没错,战场上博的是性命,霍云起不可能活在老百姓编造的神话故事里,他是人不是神,不留子嗣,霍家可真就要绝种了。
两年前她能让霍云起推脱,两年后可拖延不得了,想到这里,皇后的语调冷硬下来:“云起,姑姑是通知你,过几日姑姑在行宫给你办庆功宴,正好安乐王世子也回了京,到时候京城贵女都回来参加,你正好认识她们,要是有喜欢的,姑姑可以劝皇上当场赐婚。”
她虽然自称姑姑,可是此刻她已然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霍云起沉默片刻,起身谢恩:“是,谢娘娘。”
江平蹲在凤銮殿外无聊到拔路边的野草,宫女太监要是路过,他就起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等他们走过去,他再蹲下,如此反复,他倒乐此不疲。
要不是霍云起出来打断了他的除草大业,江平已经要把凤鸾殿门口石阶下的草薅光了。
霍云起走出来时,一张脸比进门时又冷了三分,他生的眉目俊朗,一双剑眉,眼生桃花,看着便知是个世家公子,他常年练武领兵,脸却天生显白,怎么晒也晒不黑,只是多了些棱角,也多了些沉稳疏离。
看见江平慌乱地拍掉手上的土,他道:“江副将不如留在宫里,不用跟本将军回边关了。”
“啊?”江平慌得不行:“将军,我留在宫里干什么啊,我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
“你不是会除草吗?”霍云起抬眼看了看地上那堆可怜小草:“留在宫里当个管事公公,专门负责宫里花草,挺适合的。”
江平搓了搓手,知道霍云起在吐槽自己,他嘿嘿一笑:“将军,我就是无聊,你待在里面那么久也不出来,我又不敢进去找你,只能自己解闷。”
霍云起不置可否,脸色还是很难看。
江平给自己辩解了几句,忽然福至心灵,凑上前道:“将军,莫不是我说对了?皇后娘娘真要给您赐婚啊,夫人是哪家小姐?”
他正说着,霍云起已经进了轿子,吩咐轿夫:“回府。”
“将军,您等等我啊!”
虽然轿子走的很快,可是江平腿脚更快,没多久就追上了轿子,左右追着霍云起问才知道皇后要设百花宴,让霍云起自己挑。
想到全京城的贵女都会参加,江平乐不可支,当下主动请缨道:“将军,宴会带末将去吧,末将一定会保护好将军的。”
将军府到了,霍云起下轿,他长年骑马,偶尔坐一回轿子还不太习惯,见江平翻身下马,他道:“你不是不习惯皇宫吗?”
江平道:“适应适应就习惯了嘛,将军您说是不是,您就让我多适应适应吧。而且阿翎可是清远伯府的大小姐,她肯定也会参加吧?”
霍云起走路的速度更快了。
钟翎回到清远伯府时也是翻墙进去的,许是后半夜守卫打瞌睡,她的行踪并没有被发现。
钟翎松了口气,直到躺在床上,酒劲才上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竟然就这么过去了一夜。
这是她来到京城的第一夜。
第二天侍女们收拾屋子,发现屋里多了好些浓重的香气,其中还夹杂着一点难以辨认的气息,钟翎推脱说自己不小心打碎了脂粉盒,所以屋里才这么香。
侍女们没有怀疑,钟翎这才松了口气,她昨夜翻墙喝酒,一早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酒气,跟个酒鬼一样。钟翎怕人起疑,只好就近打翻了脂粉盒遮掩。
屋里还有没有老鼠她并不关心,毕竟今天晚上她就不住在这里了。
只是她刚洗漱完毕,下人就禀报安乐王世子来了。而且他还带来了一位老大夫。
卫霄带来的老大夫是京城名医,姓黄,给许多京城氏族看过病,他的医术也十分高超
黄大夫问卫霄道:“世子殿下,您不是说有个失忆的病患要我看病吗?”
他虽然满头白发,却声如洪钟,一看就知道医术很好的样子。
卫霄道:“黄大夫,失忆的病患不就在你眼前?”
钟翎扭头看着卫霄,瞪大了眼睛。卫霄才道:“钟姑娘不是想要恢复记忆吗?黄大夫正好是这方面的神医圣手。”
听到卫霄的话,钟翎的心里生起一股暖流,她没想到卫霄竟然会记得自己的话,而且还愿意找大夫帮他。
“谢谢世子。”
卫霄道:“不必言谢,就当是钟姑娘又欠了我一个人请好了。”
钟翎道:“世子将来若有需要,钟翎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钟颖则奇道:“翎儿,你说你失忆了?”
身为钟翎的亲爹,他居然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钟翎不愿多提,只是含糊道:“先前我和芸娘遭遇强盗,我撞到了头忘了些事。”
钟颖道:“哦,人没事就好。”
“没事还来找大夫干什么?”黄大夫可听不得这句话:“伯爷家要是不看病,我可就走了。”
钟颖面对黄大夫的发问有些尴尬,钟翎坐下道:“黄大夫您别急,我爹说的是我的身体没事,可是忘了事情总是不好受的,求您帮我看看吧。”
黄大夫对钟翎的话还比较满意,他先给钟翎把脉,随后盯着钟翎的头看了看,捋着胡须道:“钟小姐的头哪里撞到了?”
钟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手摸着,想要找当初撞到的地方,卫霄道:“再往下一分。”
钟翎按他说的往下摸了摸,真的摸到了那处:“大夫,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