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她还害怕,梁沐忙为她解释:“不要怕,是雨声。”
下雨了……白凝辉顿了顿,晕晕乎乎依稀记得白日晴光正好。不过细细听来,的确雨打芭蕉,淅淅沥沥无停歇的迹象。
“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阿凝,你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眼睛如何,还痛不痛?”
白凝辉一双眼睛都肿了,左边清清凉凉的,应是帮着上了药。想到这,白凝辉忽然下意识推开梁沐,转身侧对着他,胡乱抓起枕边的绢帕遮在脸上。
“阿凝?”梁沐不明所以,环抱她的肩膀想让她正对自己,不想遭到拒绝。白凝辉一直别过脸,只把视线落在对角的银质镂空的香薰球上,就是不看他。
床帏内约莫点了安神香,袅袅淡淡。
“阿凝?”以为她有所顾忌,梁沐软款劝慰道,“你放心,这里没有外人。”
白凝辉却摇头,她并不是在意这个。
“嗯?”
绢帕严丝合缝遮住左眼的伤势,白凝辉才慢慢转眸,咬唇道:“不好看。梁沐,我不想让你见到我狼狈的时候。”
梁沐闻言一愣,继而无奈失笑,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在我心里,阿凝永远都不会难看。”
暖意渐渐传来,梁沐取来外衣替她披上。白凝辉依旧捂住左眼不让他看,梁沐无奈,只好任由她去。
“我现在不觉得疼,大夫怎么说?”
“万幸。眼内没有出血,只是皮肉伤。”手中忽重,抬眼就见梁沐满脸阴霾,“阿凝,我没想到她们会对你出手,两个人实在太没分寸。我一定会好好教训她们。至于宋羽,我已经绑了移交京兆府,到时请陛下裁夺。”
白凝辉默默点头,一切由梁沐处置就好,却不忘嘱咐一句:“你别为自己招惹麻烦。”
梁沐轻笑道:“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白凝辉又点点头,想起今日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头一阵后怕。只差一点儿,她就再见不到梁沐。她低头顺势靠在梁沐肩上,耳听得芭蕉风雨怨秋声,忽觉满心安宁。
只要有他在,吾心安处是吾乡。
“梁沐……”
“阿凝……”
两人异口同声,忽然相视而笑,白凝辉莞尔:“你先说。”
梁沐一时未言,替她拢上一缕青丝,露出白润的面庞。指腹小心翼翼轻轻抚弄,就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物。过了一会儿才贴着她的脸低声道:“阿凝,我今天真怕我来晚了。”
他甫闯入,就见白凝辉衣衫染血倒在地上,惨白的脸血色全无,被腕粗的大蛇缠绕不放。吓得他当场险些连剑都拿不稳当,此时想来尤记当时心惊胆颤,现在唯余庆幸。
幸好白凝辉平安无虑。他不信神佛,而今却想去谢苍天保佑。
察觉到他也在害怕,白凝辉心口一热,劝慰他道:“你来得正好。我是被蛇吓怕了,其他并没什么。”
心知她在宽慰自己,别说眼睑的伤,手脚被麻绳磋磨得红透。侍女们还说背部也青黑了两道。梁沐心有余悸,只恨自己不能早到,才让她多受折磨。
“阿凝,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白凝辉迟疑许久,方缓缓道:“我猜到薛婉儿会对我不利。”所以她才会带上那把匕首,才没让胆小的连乔跟着出门。
梁沐霎时怔住。还来不及问原因,白凝辉已自顾自说下去:“我明明可以拒绝,但我还是应她之邀,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梁沐茫无所知,的确想不通白凝辉此举为何。
“因为我不放心。”白凝辉苦笑,起身再度侧对着梁沐,匕首完好无损,物归原主放在她的枕边,“梁沐,如果没有今天的事,你敢保证对她没有怜惜之情吗?”
扪心自问,梁沐不敢答无。
白凝辉了然道:“你一向怜弱,她不仅是一个爱你的女人,还是一个才艺双绝、孤苦伶仃、漂流沦落之人,却应我的要求不得不送走她。你敢说你没有半分为难不满吗?”
怕她猜疑,梁沐慌忙解释:“阿凝,我对她的感情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白凝辉急切地打断他,抿了抿双唇接着道,“我知道怜惜和爱不一样,我知道你是在乎我才答应我的要求。梁沐,但她爱你,和我同样爱着你。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面前,我不放心。所以我才答应她的邀约。如果没事,一切都好。若我出了事,你对她就会心有芥蒂。她并非柔弱不堪的人,会盘算,会去赌。我也是。”
梁沐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白凝辉竟是故意,一时心中又是气又是无奈,怎么能为了这点事而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白凝辉将脸藏在阴影里,不再看向梁沐。话只要一出了口,就会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梁沐,是人就有嫉妒心。一旦滋生嫉妒,势必影响所作所为。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还处于痛苦之中。”
当时她说不知道,如果因自己而痛苦,梁沐无论如何都想解开她的心结,因此轻声问道:“你的答案呢?”
白凝辉干脆利落地回答:“是,自从得知薛婉儿来京,我心里就慌得不得了。”她挣脱梁沐紧握的手,取过匕首放在两人之间,“我曾经无数次梦见我用这把匕首杀了你。”
梁沐如梦里所见的错愕:“为何?”
“我怕你负我,怕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无法忍受你有别人,我不愿意被嫉妒冲昏头脑做出傻事,更不愿意让你失望。”白凝辉声泪俱下,泪珠滑落,滴滴渗入人心。
慌得梁沐再度环住她表露衷心:“我只有你,阿凝。”
白凝辉全不理会,一边流泪,一边趁机把多年前的委屈控诉给他听:“我以前不许你和她来往,你每一回都只当做耳旁风。你和朋友出游,偏偏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就像这回,她来到京城,我却不是自你口中得知。梁沐,许多事情你不告诉我,总让我以为我在你心里不过尔尔。”
梁沐忙道:“怎么会呢,阿凝,你在我心里从无人可比。”
“你以前总说我平白无故吃醋,却不想全是你招惹出来的。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去做这么无聊的事。”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见白凝辉终于破涕为笑,梁沐思忖片刻后就道,“阿凝,我承认我有错,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罔顾你的心意,让你担惊受怕。我和婉儿相识已久,我本以为仅有朋友之谊,所以坦荡不见风月。如今既知内情,更不会越雷池一步。阿凝,往后若有这样的事,我求你像那日一样和我明言说透。我不愿再犯,却时常猜不透你心里如何想。”
难得深夜剖心,借此机会,白凝辉趁势再问:“那我问你,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若在以往,梁沐定要疑惑片刻。如今既知她心结所在,听闻这话就已想得明白,因而如实道:“却有一件,不过你不必忧心。”遂将瑞王府欲联姻一事悉数告知。
回想薛婉儿的话,白凝辉仍存不安:“倘若她去请旨太后赐婚呢?”
不妨梁沐轻笑:“阿凝,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太后是和我亲,还是和她亲呢?况且陛下已知你我之事,他知我对你的情,早就想玉成婚姻。退一万步说,真到那时候,我们大不了做一对亡命鸳鸯。怕就怕阿凝不愿随我去。”
“怎么会……”白凝辉急忙辩解,转眼瞥见他眼底的笑意。明知他玩笑,她却仍当了真,认认真真表露自己的心意,“梁沐,我不羡慕金玉富贵,只希望你的心和我一样,惟愿白首不分离。”
恩深情重,夫复何求。
梁沐郑重看向白凝辉,道:“我愿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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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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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后,随着宋羽贬谪出京,一场风波消弭无踪。惟有流言乱涌,难辨真相。不过于永昌伯府而言,这段日子却被无数眼睛盯着,简直如同放在火上烤一样。老夫人气怒攻心还未消停,猛然间又闻“喜讯”,一时间冰火两重天,噎得说不出话。但到底顾全大局,亦知白知行父女所为自己无从更改,勉强顺了她们的心意。
白凝辉将养了半月,眼睑的伤几近痊愈。连乔举着镜子上前方便她打量,伤痕自秀眉中间延伸而下,留有一道淡红的痕迹。
白芷仔细瞧了瞧,安慰道:“已经落了痂,只要敷粉就看不出了。”
白凝辉轻“唔”了一声,看不出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只是想起梁沐的话,自然而然笑上眉梢。这几日梁沐天天差人送信,严燕和许军医也来得勤,比当年在绍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芷二人见状,相视看了一眼。白凝辉于翌日悄悄回府,家里的诘责和风浪虽然全都由白知行一力担承,但私底下风言风语未消。小小一座庭院,来来往往之人都要立足关注,有知道婚事的,半是艳羡半是嫉恨。不知婚事的,还拿那话本之言取笑。两人时常忧虑伤怀,如今见白凝辉不以为意,终于放心松了口气。
连乔依旧一团孩子气,道:“今日天气好,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这些天憋在房中都快憋坏了。”
白凝辉既受了伤,还在脸上,这段日子实不愿见人。闻言透窗看了看天色,云淡天青,一片朗朗气候。出门来金风送爽,正值秋高。
院中墙下新摆了十数盆新菊,俱是梁沐遣人相送,此时开得正盛。白凝辉立在花前赏了一会儿,就有人来通报说:“楚夫人到了。”
正如楚乘风一贯作风,话音刚落,已听得一阵笑声。
楚乘风进来就戏谑道:“给阿凝贺喜。”一面说一面拉着白凝辉仔细打量。白凝辉受伤后她本想来探望,却被婉拒。如今见眉下一道新痕,纵然敷了粉尤明显,嘴上只一味宽慰,“伤倒还好,可把我吓了一跳。”
“本就不是太要紧的伤。你知道我,最怕你们看到我狼狈了。”曾为闺中密友,白凝辉在她面前直言以对。她幼年时磕碰,也不许殷琅等人前来瞧。
楚乘风拧了她的腮笑道:“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不过这样最好,人么总是要变的,我们却还像少年时一样,多少人求不来呢。可惜六月让我白哭一场了。”
那回相对而哭只为短暂相聚而又面临别离。如今若嫁梁沐,三年五载应不会离京,倒全了她们这份朋友之谊。不过……白凝辉缓缓说道:“只怕不能久聚,毕竟东南……”
话未说完,就听楚乘风扑哧一笑:“真真是阿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何必着急。立足当前,眼下最为重要的,不是你和梁大将军的婚事么?”
白凝辉闻言脸面微红,之前只为不显山漏水而旁敲侧击。楚乘风将她压坐在榻上,又笑道:“想必那时我说错了话。阿凝可不许怪我。”
白凝辉道:“本就是我故意为之,怎么会怪你。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去建州也的确是出自真心。”
楚乘风和她隔着小几对坐,闻言难得叹了一声。这一月来,简直纷纷扰扰。先前传的沸沸扬扬的覆水难收之故事在一夜之间釜底抽薪换了风向,取而代之的是破镜重圆的话本。
“我听人说,皇后申饬了清平郡主和宁安县主?”
碧云寺偶遇白凝辉始料未及,也不曾想到有这无妄之灾。梁沐在信中提及姚皇后已安排宫中的掌仪女官去往瑞王府和相府教导,明令要求禁足三月,连带李王妃也被斥责教导不严。至于冯琼,姚玉华曾上门代妻请罪。梁沐解释因需请姚相为媒,倒不好继续追究下去,请她原谅。白凝辉本就不予追究,况且前几日中宫亦有赏赐到永昌伯府以示安慰。否则以她祖母的性情,何以沉默至今。
至于薛婉儿,梁沐信中也有几笔言语,说薛婉儿此次有心为之出乎他意料,料想当年她也从中作梗让二人平添误会,因此与她绝了朋友之谊。昔年林荣对他有挡箭之恩,如今薛婉儿险些让她丧命,也是一报还一报,一笔勾销。他不再遵从约定送薛婉儿回绍县,只让她自谋生路,两人永世不再相见。至于亏欠白凝辉的,就请允许他余生来报。白凝辉早料到如此,倒不意外。只是看罢信,心内怅惘了许久。
白凝辉道:“这是她们咎由自取,乱了分寸。”
“外面都这么说。好好的一桩喜事,偏偏被她们蹚成了浑水。”楚乘风一心一意为她不忿,“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过总算苦尽甘来。”又问良辰吉日。
“应是十一月初九,可巧。”
纵隔十年,佳期仍是佳期。
没过两日,果然以姚相为媒,将诸礼备齐前来议婚。清晨而起,墙外已经热闹非凡,阖府迎来送往忙个不停。唯有白凝辉无事一身轻,坐在案前颇有闲心整理梁沐过去制的曲子。
从今以后,以乐相和,共踏山河,再也不是梦中语。
直至晌午过后,白知行派人来请她:“老爷说有事要和小姐商量。”
到书房前,内中隐约还有客。白凝辉微露狐疑,并不避讳地直接踏入。翁婿对坐,也不知聊起何事,面上皆有笑意。见她来,不约而同轻咳一声。梁沐陪着起身,白知行先道:“今天刚得了一盆新菊,阿凝你待会儿抱回去。”说着负手出去,却也不走远,隔窗望见他立在花架前若有所思。
白凝辉如何不知其意,小声嗔道:“你又故态重萌。父亲怎么就遂了你。”
梁沐一直担心她的伤势。虽然许军医说无碍,不亲眼见一见心中难定。他轻轻抚上伤口,白皙的肌肤新增血色淡痕,不由眸中暗沉。也幸亏无恙,否则就算皇帝要轻拿轻放他理应据理力争。
冷不防手被白凝辉拍开,明眸一弯便笑道:“并没什么要紧,已经好了。”一面背过去极有兴致地瞧几上的绿菊,“姚相他们都回去了,你还留下来做什么?”
梁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见她双眼只盯着鲜花,故露不满道:“半月不见,难道阿凝没有丁点思念我?”
白凝辉扑哧一笑,眼底流波恍若旧时,细看却是满怀戏谑:“往后还有几十年,现在看够了,以后怎么办?”
梁沐怔了怔,登时满怀欢喜,回味一会儿方道:“这句话似曾相识。”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绍县的那个炎炎夏日。白凝辉深吸了一口气,漫不经心低首:“我还以为你忘了。”
梁沐叹道:“阿凝,你的话我不曾忘。以前是我不知你的心,所以才伤了你的心。”他取过早就搁在一旁的长剑送到白凝辉面前,眼前的剑穗依旧是过去的剑穗,还是十年前的纹样,中间缀一块玉连环,“阿凝,以后我若是伤了你的心,你就拿这把剑杀了我,我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蓦然想起重重噩梦,不知何时已不再造访。若不是此时梁沐提起,她险些已经忘却。如今想想,果真只是梦,她如何会对梁沐痛下杀手,亏她心惊胆战多少年。
面对梁沐一脸的慎重其事,白凝辉反而轻松许多。她轻轻笑了笑后就抬手推拒宝剑。梁沐不解其意,却听她促狭说道:“难道我能提得动这把宝剑?反正那柄匕首日日夜夜还在我枕边,你若是以后有负于我,匕首锋利,你且提防着吧。”
梁沐笑道:“那它一定不会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