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阿凝为此伤怀。
梁沐将墨迹已干的雪笺折了两折装入信封,叫人进来吩咐说:“明日一早让人送去永昌伯府。”一面对严燕道,“既是传言,岂可当真。你不可偏听偏信。”
不料严燕嘟着嘴面露不满,不依不饶:“大哥,都说她家贪财忘义,你怎么还对她那么好。”
梁沐不喜人说白凝辉的不好,皱了皱眉道:“你和她相处半月,难道以为她是那样的人?”
严燕语塞,强自辩驳说:“那她悔婚是事实,她一定伤了你的心。要不然你怎么会离开家乡。大哥,我是为你不平。”
梁沐叹息,正色道:“如果她们贪财忘义,为何一开始要与我定下婚约。严燕,当年的事是我的错,被悔婚也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伤了阿凝的心。”
严燕懵懂眨了眨眼睛:“我不明白。”
梁沐笑道:“不明白就去问振龙,他会为你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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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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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凝长得这般貌美,我只怕有人唐突你。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用这把匕首刺他。”
将匕首握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一时想到这句,白凝辉蓦然生笑。可仅一瞬,笑意尽去,取而代之的是犹疑提防。昨日稍晚时候,薛婉儿突然遣人送来书信,芙蓉做的底,时新的粉笺,信中内容简短如旧时,约她碧云寺一会。
那时蕊云劝她不必见面,她不听,果然受气回来。按理说她不应一误再误,可她的确生性固执,非要去见上一面不可,看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此不理家中严令,借口碧云寺供奉就安排车马出了家门。
今日没让连乔同行,少了她在身边竟觉得寂静。幸而街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声如影随形。
白芷放下车帘,回头见她握着匕首端详,如雪的刀光近在咫尺。
白芷唬了一跳:“快收起来吧,伤着自己怎么办?”说完又面露好奇,“怎么今天把它也带着?”明明之前见着伤心让锁起来,又费心开箱重新翻出来。
寒光凛凛,的确锋利非常,相照可见眉目。不再像以前那般自怨自艾,添了几分轻快。白凝辉对着刀身微微一笑,恍如少年时初得这份礼物,而后小心翼翼藏起匕首,默然不语。
因近重阳,佳色含霜,余香冉冉,处处□□绕阶。白凝辉先去后殿供奉了经文,诵了几回经,才兴致闲适一路观花,直至遇见故人,暂停履步。
隔阶相望,薛婉儿白衣楚楚,唯有眉间似有阴郁之色,愈发令人生怜。白凝辉忽笑,仿佛多年前在梁家老宅那一幕重现,而今心境倒转,她已与那时颇为不同。而薛婉儿甫见到她心生恍惚。凭心而论,不似在绍县时神采飞扬。她原以为梁沐喜欢的那双顾盼流光的眼睛,而今亦变得夷然安谧。
白凝辉变了,又像没变。就和梁沐一样。两人若站在一起,应还如故交所言,可谓好一对檀郎谢女。
“听梁沐说,你明日就要离开?”清晨梁沐的信就已送到,白凝辉一睹为快,终究没有让她失望。
薛婉儿眼睑低垂,淡淡道:“如你所愿。”
她转身踏上石阶,一步一步向上欲往高处。白凝辉心情颇佳,身心都轻似待飞紫燕,于此并无驳她之意,长袖缓步跟在身后,直至一处闲人少有的僻静地。
漆木栏杆前,两人并肩而立,白裳蓝衣,各有风姿。
天高气朗,秋风清渺,山下衰草微黄,伴着同色的浮秋河水一径东流,日夜不息。自古逢秋悲寂寥,今日却胜春朝。白凝辉眺望远山绿水,忽想可惜梁沐不在。他爱登高眺望,不知哪一日可拨冗前来。
白芷已退到竹外,左右静若无人。白凝辉莞尔:“绍县集聚天地灵秀,无论是人,还是山水,都足以令人魂牵梦萦。”
两人都看过绍县的水,登过绍县的山。那里小富居安,民风淳朴开放。薛婉儿也去过许多地方,依她看来这句话实在不假。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在木香山上的花神庙。从后殿过去,还有十里桃花。”白凝辉对那一年的桃花记忆犹新,翻过年再无当时心迹。
“可他们看的可不是绿水青山、桃柳争妍。”
两人竟相识而笑。二月花朝,三月上巳,青壮男女齐聚一堂,自然要比山景水容更夺人耳目。旧事历历在目,薛婉儿忽然低头微抿双唇,按捺住心底深处的渴求。
“我很羡慕你。”
白凝辉双眸流波,如水光澹澹。
薛婉儿浅浅笑了笑,坦然道:“羡慕你出身清白,父母钟爱,予取予求。梁沐君子一样的人物,见了你一面就钟情倾心。哪怕后来你不信他将他抛弃,缘消情散后他依旧对你深情如初,还将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白凝辉不置可否,她和梁沐之间并不需要别人的评断。
紧接着又听薛婉儿咬牙低声说道:“同样的,我也恨你。”
“恨我?”白凝辉这才愕异,二人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她虽不喜薛婉儿,却不至于恨她,只与梁沐要个交代。
“是,恨你为什么要来到绍县,为什么夺走梁沐的注意力,让他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薛婉儿手抚木栏,粗糙的纹路时时提醒着心中的不甘。她在梁沐口中听到了太多的阿凝,多到她实则早就清醒明白自己的感情无人托付,可舍不得一丝希望,终究盼到了万一,可惜造化弄人,“恨你十年后再度出现,又和他旧情复燃。白凝辉,你为什么始终有此好运?”
杏眸轮转,其中的嫉妒、不忿昭然若揭,可又很快掩去,空空如也。无论如何,她已无能为力。
白凝辉道:“你找我来,只为说这个?”
薛婉儿嗤笑,衔着一抹讽笑别过眼来看她:“梁沐如今位极人臣,身边绝不会缺人,你有自信永远占据他的心吗?当年他汲汲无名,你尚日夜担忧个不停。现在真的能放下心防?”
薛婉儿边说边凝神观察,不放过白凝辉细微的变化。见她神色纹丝不动,和过去判若两人,颇有些惊异。不知是她性情有变,还是梁沐真的喂她吃下了定心丸。
她故态重萌,白凝辉胸中有数,云淡风轻道:“时至今日,你还想要挑拨我们。”
薛婉儿轻笑,笑意耐人寻味:“如果坚不可摧,如何让人趁虚而入。”
白凝辉依旧淡淡,坦然自若接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和梁沐不会一错再错。”
“是吗?”薛婉儿眉峰微挑,故意卖关子,“也许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见她装腔作势,白凝辉心中提防,并不主动追问,免得落人口舌。但诚如她所言,尽管梁沐屡次旦旦信誓,她仍心神不宁,两人间的确并非铜墙铁壁,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如风声鹤唳。
“宁安县主不喜欢你。”
白凝辉微哂,这事她早已知晓。
“与其选你,她更中意清平郡主。实不相瞒,瑞王府曾托人上门提亲,可惜被梁沐拒绝了。”
白凝辉蓦然想起那张拜帖,梁沐应会去赴宴。那提亲是那一次,还是更久之前?梁沐为何不向她提起。委屈莫名上涌,她微低了头,又是她最后一个被人告知。
不去理会她昙花一现的犹疑,薛婉儿继续道:“宁安县主是太后的侄女,又是梁沐的姨妹,如果她出面请太后赐婚,你以为你有几分胜算?”
白凝辉不答,手掌不由自主按住木栏的凸起,硌得掌心的软肉一阵生疼,她却全然不顾,无心理会。
“你能仰仗的只有梁沐,可他会为你抗旨吗?”不知何时薛婉儿倾身上前,抵在她耳边幽幽说道,“清平郡主比你年轻,家世好过你太多,真的会有男人不动心吗?就算梁沐坚持,他身边的人会不会为他衡量利弊?毕竟怎么看,你都不应该是第一人选。”
“够了!”白凝辉低声呵斥,拂袖越到一旁,“我和梁沐之间的事,何需你巧舌如簧。”
薛婉儿冁然而笑:“我可是一番好意。若是再来一次退婚,就算白大人爱女心切,恐怕也难顺你的意。婚姻大事,当然要三思而后行。还是以梁沐如今的身份,你已不计较这些了?看来你的心也不过因人而施……”
白凝辉轻哼一声,打断她道:“说完了吗?我是什么样的人,梁沐一清二楚。同样,梁沐的为人我也比你了解得多。无需你为我们操心。”
“说完了。”薛婉儿不以为然地向来路张望了几眼,拍掉手中残留的木屑,转身欲走。临走前忽然飘忽叹道,“说实话,我偶尔真的希望你不要存在。”
白凝辉闻言一怔,目送她飘然离去,衣带翩翩引得三三两两的游人驻足。
“小姐,她说什么?”薛婉儿刚走,白芷就上前来,手中拎着一个细竹编的花篮,放入了刚采的野菊做点缀,极为小巧别致。白凝辉喜的不行,顿时将薛婉儿的话尽抛脑后,何必庸人自扰。
却不防刚自大日如来佛殿前经过,于廊下迎面又遇上一路熟悉面孔,十一二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冯琼见她微露意外,在独孤静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白凝辉避无可避,只好福身施礼:“见过郡主、县主。”
清平郡主一身翻领劲装,手握着折了几折的象牙柄马鞭,眼神讥诮不屑,来来回回将她上下打量。好半天才道:“你就是白凝辉?”话音刚落,就听同来众女窃窃私语。白芷听着不对,焦急看过去,白凝辉神色自若恍若未闻。
不料忽来风声,白芷只觉一道疾厉的幻影挟带寒意自眼前掠过。与此同时,蓦然听见身边呼痛,白芷心惊胆颤,转眼就见白凝辉捂着左眼踉跄得站立不住,两三道血迹沿着白皙的指缝缓缓留下,再分成四五路没入腕臂,令人触目惊心。
“小姐!”白芷忍不住惊呼,慌得忙扶住她另一只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面气得瞠目高声,“你们太过分了……”
独孤静如何会把一个丫头放在眼里,轻蔑地看也不看她,径自从她们身边经过。见白凝辉血流不止,不仅毫无愧意,反而冷哼一声,轻轻巧巧道:“既然有眼无珠,要这眼睛何用。”
独孤静自幼习武,力道比一般女子更强。白凝辉头崩欲裂,只觉得眼睛上下火辣辣疼痛难忍,连站都站不直。却怕白芷惹恼了独孤静,抓着白芷的手朝她摇了摇头,待一行人走了,挺着一口气小声道:“我眼睛很痛,你扶我去禅房,再找师父们讨些疮药。”
白芷心疼得眼泪止不住地掉。幸而有路过的小沙弥见状也吓了一跳,忙将两人引到客居的禅房,让白芷与他一同去拿药备水。
听得两人离开,白凝辉不愿再压抑痛楚,眼泪情不自禁和着血流,胸前膝下血泪斑斑沾满衣裳。胸中更生无名怒火,气梁沐瞒她,气独孤静任性妄为当众扬鞭。她气得紧咬双唇,却有腥咸的血泪滚入喉口,紧接着眼前一黑,不知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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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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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伯府内,白芷跪在地上哭得如泪人一般,连乔也不知所措陪着流泪。许和君瞥了一眼在房里沉着脸来回走动的白知行,挥手让丫头先将二人带出去,和声劝慰道:“二小姐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
白知行摆摆手恍若未闻,寂静的房室中只余粗重的呼吸。晌午接到消息简直魂飞魄散,生怕顷刻间再闻噩耗,尤其听闻她是眼睛受伤后被掳走,越发焦躁难安。他的女儿生养近三十年,从来如珠似宝看着长大,好不容易盼来云开雨散,为什么会横生波澜。
白知行大步赶到门前,继续重复着短短一刻前的问话:“有消息传来吗?”双眼直直看向通往此地的一条甬路,风催叶动,并无人前来的迹象。
侍从不敢触他霉头,缩着头不答。
气得白知行愀然甩袖,唉声叹气重回房中,坐了又起,起了又坐,引颈而盼,失望而归。循回往复十数遍终于听到急促的脚步。不等人靠近,白知行已经迫不及待高声问道:“如何?”
“大将军遣人说,碧云寺及其周围都已找遍,不见小姐踪迹,他已传书周边府县留意。请老爷放心,他一定会查访出小姐下落。”
白知行闻言默然,扬手让他回去。
许和君是个聪明人,仅此三言两语就恍然大悟。难怪父女二人都说婚事不必费心,也不理会流言,原来已经覆水重收。永昌伯府光耀不了太久,白凝辉若嫁给梁沐,对她腹中的孩子倒是一件好事。而老夫人虽因幼子怨恨梁沐,但并非不会审时度势,否则也不会联姻何家。待姻缘成真,势必对白凝辉父女改颜换色。到那时,也算的苦尽甘来。
许和君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诚心相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二小姐与人为善,又不曾得罪过什么人,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她陪着站了许久,早已面露疲惫。白知行这时才注意,暂收忧心,关怀道:“你去歇息吧,不用一直等着。有了阿凝的消息我再告诉你。”
许和君放心不下,坚持不肯。
白知行无奈叹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许和君这才由丫头搀着离去,走前又道:“娘那里晚些时候我再去解释,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碧云寺报了官,惊动京兆府。消息传到家中,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大发雷霆之怒。当场要把白芷拉过去杖责,幸而被妯娌姊妹们劝住。又指桑骂槐将父女二人数落一通,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无可奈何。
等人俱退下,白知行才放松肩臂任其垂落跌坐在楠木椅上,仿佛苍老了许多岁。若阿凝有个好歹,他九泉之下如何向亡妻交代。据白芷所言,今日应薛婉儿之邀,意外偶遇宁安县主和清平郡主,而后落难。这三人都与梁沐有所关联,何来如此巧合?是故他甫得消息就差人送信。
梁沐啊梁沐,你可不能让我和阿凝失望。
而将军府小小一方天地亦如黑云压城,内外凛然无声,寂静得使人喘不过气。
独坐当中的梁沐神容冷肃,曲指不停地叩问长案,时轻时重,一声声扣人心弦。若让与他共事已久的人见了,都知他已然怒极。白芷离开白凝辉的时间不长,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人掳走,且能避人耳目,料定蓄谋已久。恐怕在她们出门之时就已被人跟踪。
而白凝辉平素深居简出,不曾与人为难,更不可能与人结仇。知道她行踪的人不多,与她谋面之人就有极大嫌疑。
梁沐凤眼梭巡,众人脸色各异。
薛婉儿侧坐在下首,低眉垂目默默不言,强作镇定。可双手小幅度揉搓衣带,颇为不安。
会是她吗?
是她主动相邀,对阿凝亦存敌意。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已说得明白,纵然没有白凝辉,两人之间也绝无可能。
梁沐转眸,冯琼闲闲倚靠窗台。因刚被他骂了一通满脸不忿,三不五时瞟来一眼,欲言又止。而严燕与此事无干,左看右看也知此时此刻不可妄动,乖巧地不说一句话。
眼见日头偏西,拖延一分就增一分危险。叩声忽停,梁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还不说吗?”
三人都吓了一跳,提着心纷纷朝他看过来,见他脸色铁青,默契地别过脸继续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