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沐怒急反笑:“好,都不说。等我查明白了,再来问你们的罪。”
孰料冯琼闻言怫然不悦,本就不忿的面容更是横眉倒竖:“我有什么罪?打她的不是我,掳走她的也不是我。就是告到表哥面前,也治不出我的罪。”
话音刚落,两道冷厉的目光直射而来。冯琼不禁颤栗后退撞上窗扇的转轴,抵得腰背生疼。她反手按住窗台,转眼触及残阳余晖,莫名竟觉一身寒意。
是了,她竟忘了梁沐的治军手段。这个人并不仅仅是她的姐夫而已,还是在边疆严守三年的大将军。是他让敌人闻风丧胆,是他统领三军势如破竹,是他夜袭百里出奇制胜。
她总是忘了,只以为梁沐还是那个任她抢去并蒂莲而不顾的青年。
“她被掳走之时,你明明还在碧云寺中,为什么不出手相助?”梁沐屏气凝神,根本不敢想白凝辉现在如何。她眼睛本就不好,刚受了伤还来不及医治。她被娇养长大,怎知道如何对敌。掳走她的人用意何在?为财为仇,为何一点音信都没有。
五指颤抖难安,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强迫自己镇定。他无法想象再度失去白凝辉。且与十年前不同,那时他早知白凝辉平安无虑,方能放心决绝得不回头。
而现在……梁沐只觉栗栗危惧,万一……
冯琼见他如丧考妣,便是她姐姐因病去世也不曾见他如此悲痛。她吸了吸鼻子,盯向窗外一抹斜阳,梗着脖子冷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救她。”
梁沐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惊得笔架砚台抖动不停,泼出半边黑墨顺着雪纸而流,流过案沿滴答滴答坠地,落成歪歪曲曲一条墨路。
严燕不安地站起来,正要唤侍女进来收拾,就听梁沐一声讽笑:“枉你平日自称侠义,事到临头只会袖手旁观。我问你,是你故意引清平郡主去碧云寺,目的就是为了教训阿凝,对不对?”
冯琼心里正委屈,猛地听他这么一说,全不为自己辩解,朝他吼道:“阿凝阿凝阿凝,你的心里只有阿凝。是!我就是不喜欢她,我就是要去教训她!自从她出现,你就把我姐姐忘得一干二净。凭什么让她越过我姐姐。她若是个好的也就算了,明明是她瞧不起你退婚,你为什么还对她穷追猛打。你今天就是拿军法处置我,我也不服。”
“好,很好。”梁沐气得语无伦次连道了几个“好”字。
冯琼吼完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神清气爽,此时方知后怕。沿着墙根越了几步,忐忑朝梁沐看过去。
谁知梁沐全不放在眼里,只从两人面上逐一看过去:“我再问最后一遍,阿凝被掳走和你们有没有关联?”
一室静悄悄无人语。薛婉儿也拂袖起身,和冯琼各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严燕跟着着急,小声劝道:“县主,婉儿姐姐,若你们知道二姐姐的下落赶紧说出来吧。人命关天的事,别把我大哥真逼急了。”
“我真不知道。”薛婉儿嗫嚅,低垂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疑惑,不敢确定,犹疑不决。
冯琼也冷硬道:“我不知道。”
恰在这时,曹振龙匆匆入内,瞥了一眼薛婉儿面露迟疑。
“有什么消息?”梁沐弃了这处,急忙随他出来。
薛婉儿本有怀疑,见他进来就瞥向自己,唯恐怀疑成真,掩口扑在门前探听。可惜隔得远,声音又低,实在听不清楚。她摩挲着门上的雕纹,心乱如麻。她本无杀伯仁之心,但若伯仁因她而死,梁沐势必不会放过她。
曹振龙低声回道:“薛姑娘这些天的行踪都问清楚了。天香馆有位名妓名唤杨妙容,亦是从江州来,两人是旧识。在来京那日和前日与杨妙容见过面。大哥恐怕想不到,有一个人恰是杨妙容的入幕之宾。”
梁沐心急如焚,不容分说骂道:“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曹振龙顿了顿:“是宋羽。我去问过杨妙容,两人的确曾提及您和二小姐的事,宋羽亦知二小姐今日要去碧云寺。但不能以此判定是他所为。不过我已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在城内和郊外的几处宅院也打听清楚了,都让弟兄们先去查探……”
不等他说完,梁沐当即吩咐人备马,快步流星就要拐出去。
“梁沐!”薛婉儿眉目凄凄,实属堪怜,“我……”
梁沐回首,眼中已然泛红,朝严燕道:“让人送冯琼回相府。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她横冲直入将军府。”
“姐夫!”
梁沐充耳不闻,冷冷的转向薛婉:“你现在应该祈求阿凝无恙,否则别怪我不顾多年朋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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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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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凝辉费力掀开眼帘,凝固的血迹联结了上下眼睑,登时痛的人心魂俱坏。左眼更沉重得厉害,应是肿了。白凝辉想抬手抚摸,才发现两条手臂被反绑在柱子上,稍稍磨蹭就被勒得生疼。圆柱极粗,八字张开的手掌都握不住。她动了动腿,双腿也被绑缚在一起动弹不得。
白凝辉眯着脸,眼前颤颤晃晃,是如佛光的晕黄圈色,原来已经入夜。模模糊糊的还有几个黑影,侧耳听见不远处有人饮茶,带着一股奇异清香,略微熟悉。
白凝辉仰首想了想,是了,和她在将军府品的茗茶如出一辙。严燕曾说是宫中所赐,这里如何也会出现。神思昏昏,方想起昏迷前的事,白凝辉忽的问道:“白芷呢?你们把白芷怎么样了?”
“原来你醒了。”蓦然一声如玉碎,煞是好听。来人抖动衣衫,闲庭信步来到白凝辉的面前。身影高大遮尽光亮,白凝辉眼前一片漆黑。直到那人就地蹲下,金丝绣线的袍服纹路随之而动,方看清了个七八分。
是个俊秀的男子,和梁沐年纪相仿,可与她素不相识,眼中玩味之意表露无疑。
白凝辉眼睫颤颤,慌忙之间又问道:“白芷呢?”
那人嗤笑了一声:“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
两颊的肌肤忽然一片凉意,白凝辉低眸,她随身携带的匕首竟落入此人之手。如今贴着她的脸慢慢移动,冰凉凉的像一条蛇蜿蜒曲回。白凝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瑟缩着往后退企图避开。她这一生最怕蛇,仅仅类似就足以让她心跳如狂,头骨发麻。可背后只有坚固的木柱,根本不容她退半步。
见她吓得惊惧不安,宋羽得意大笑,紧接着拔去刀鞘。寒光闪现,白凝辉更吓得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
宋羽扔掉匕首,两指钳着她的下巴逼她看过来,力道强的让人无法挣脱,唇下隐隐作痛。双目像一对钩子似的在她面上迟迟流连不去,只把她当做鱼肉来看待。
白凝辉紧咬下唇,拼命让自己冷静。
这人衣着华贵,说明家世不俗。把贡茶当做寻常,意味着皇家宠幸。而她又不曾见过。能满足这三点的人,除了皇帝亲近的建宁王府旧臣不做他想。
白凝辉蓦然松了口气。若她猜的没错,此人的目标应是梁沐而非她,一时竟有些庆幸。
“你笑什么?”见她突然发笑,宋羽怔然愣住,手不由自主松开。
白凝辉悄悄避开一些,轻声道:“你想对付梁沐?”
宋羽挑眉,继而桀桀坏笑:“原来你也是个聪明人。”他重新捡起匕首,刀尖对准白凝辉的脸颊。脸上遗留的血痕混着灰土,实在过于狼狈。而梁沐却对这么个人情有独钟。
“你说如果我毁掉梁沐的心上人,他会不会伤心?”
白凝辉挺直腰背,双眼紧盯着反光的刀身,尽可能地拉大与刀尖的距离。忽听他幽幽然的声音,不由心中暗自叫苦,转念之间却哑然失笑,轻轻启口:“谁说他爱我。他恨我还来不及。这些天的流言蜚语你难道不曾听闻?我贪慕权贵退婚,让他大伤颜面。但凡是个男人都忍不下这口气。”
宋羽闻言眉峰做结,似在衡量话中真假。他并非不知流言,但与他打探到的消息实在有所出入。他忽的慢悠悠朗笑:“你想骗我?”
白凝辉也不指望他信,只求能拖延片刻时间。既针对梁沐,白芷可有可无。唯盼着她能脱身回去报信,父亲知晓一定会想方设法营救。
“我骗你做什么?只怕你是被人骗了。届时伤不着梁沐,反而惹得一身腥。”见他瞬间犹疑,白凝辉斜了他一眼骄矜道,“我家虽比不上大将军府,却也是世家之后。平白无故失踪了一个女儿,岂会善罢甘休。陛下是有道明君,难道还会包庇你?”
匕首在他手中灵巧打了个转,寒光暂消,白凝辉伺机喘了口气。双手悄悄沿着木柱上下摩擦,期望能松脱一二,可惜收效甚微,气得她心焦火燎,却不敢放开动作。
宋羽起身,立即有人搬了张花梨木大椅置在身后。他掸掸衣衫落座,颇有闲心问道:“那你说说,中秋前夕你为何会在将军府?”
此事知情人不多,他如何知道。白凝辉垂眸略一盘算,面上竟露委屈,低叹一声,道:“如果你是梁沐,你会如何折辱我?”
“折辱?”
“折辱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当面辱骂,而是让她后悔难堪。如今他身居高位,水涨船高,京中多少人视他为乘龙快婿。而我恰恰相反,和他已有云霓之别。”
声音愈来愈低,若非梁沐,换了一个人,也许真如此样。重逢以来,除送过一件锦袍,何曾责难过她半句,反而自己犹疑反复。她低着头忽觉悲从中来,害怕真丧命在此,再也见不到梁沐。双泪不自觉而下,衣前的斑斑血迹洇湿一层又一层。
白凝辉曲了曲腿,长久同一个姿势早令她酸麻难忍。见宋羽若有所思,她难捺讥讽继续道:“他让我去将军府,为的就是让我明白当年的选择何其错误。我为权势放弃他,却落得两手空空。如今覆水难收,不难堪吗?”说罢呵呵冷笑,“他甚至不必多说一句话,自知之明就已让我悔不当初。”
烛灯飘摇,夜风渐起,吹入房中但觉一身寒意。宋羽好整以暇整了整衣,道:“好一个巧舌如簧。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公侯伯府的小姐个个端庄温雅,没想到骗起人来有模有样。”
白凝辉颓然往后仰倒,恹恹苦笑:“我倒情愿是我在骗你。”止不住的泪潸潸而下,泪水滑过血痕一阵阵刺痛。白凝辉仿佛伤心至极,悲不能言。这的确曾是她梦中之景,她想过多少回与梁沐成陌路,醒来枕边湿透,却无一人可谴怀。盼他好,又怕他不记得故人。不盼他好,又忧他前路茫茫。
宋羽见状,兴致勃勃又道:“如此说来,你是想和他再续前缘了?”
白凝辉茫然一叹,却不应他,过了一会儿方道:“你难道不知瑞王府有意和他联姻,将军府内另有他的情人么?”
前者宋羽曾听母亲提及,后者他顿了顿:“你是说薛婉儿?”
“不错。他二人在绍县就是旧相识,纵隔十年也不曾忘记。”白凝辉低首,声音轻的仿若不闻,“而我又算得了什么。”
听她喃喃苦笑,似乎真是后悔至极。宋羽设身处地思忖,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会料到梁沐有今日。便是他,在梁沐初入建宁王府时也曾愤恨不平,哪知他步步登云。宋羽只恨苍天无眼。他想了想却试探道:“梁沐既然长情,多你一个也无妨啊。”
白凝辉猛的抬眼,满脸不忿,思量再三还是咬唇怨道:“可他身边的人不能容我。清平郡主伤我,薛婉儿设计我,她们想为梁沐出气,才借你的手想杀我。”她冷哼一声,气得咬牙切齿,“我若是死了,查也查不到她身上去。倒是你,伤不着梁沐分毫,反被御史弹劾代她做个替死鬼。”
“照你这么说,我不该杀你?”
刀光又现,白凝辉心弦绷紧,竖起耳朵欲寻觅出不一样的动静,门外静无一人,不由又气又沮丧。
梁沐你怎么还不来!
面上却不敢大放悲声,佯作心甘情愿阖眸任由处置,口中缓缓说道:“杀与不杀,自然随你。只是临死前至少也要让你我明白,我这条命值不值得你冒险。可别为他人做嫁衣,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纵闭着眼,也能察觉宋羽的视线久久停在她的身上。白凝辉一动不动,极尽可能保持平静。
风声呼啸如在耳边,一声比一声更急,又仿佛听得马蹄阵阵,分不清是真是幻。
良久,忽听一声击掌。房门大开,应是有人抬了东西进来重重扔在地上,就在她脚尖的不远处。白凝辉听觉灵敏,似如她一样被束缚住,那物扭来扭去不停挣扎,吞吐之声令人头皮发麻。
白凝辉蓦然脸色一白,浑身发凉,情不自禁睁眼一瞧,果然眼前竹篓里动静不断,登时只觉胸中闷得喘不上气,不敢再看。
她最怕蛇!
不提亲眼看见,便是稍微一想,也要吓得四肢瘫软,毛骨悚然。
见她怛然失色,宋羽若无其事地道:“既然杀你无用,我也不能白费这番功夫。”他瞟了一眼,立即有人揭开竹盖就地倾倒,一条小儿腕粗的黑亮大蛇甫得自由,细长猩红的蛇信子时卷时伸,敏捷地直抵白凝辉缚住的脚跟。
眼见蛇躯就要缠绕而上,白凝辉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口不能言,顾不得眼泪夺眶而出,徒劳无功地拼命向后退去,恨不能贴住木柱。而大蛇不通人意,扭转攀附似做了另一条捆人的绳索,越缚越紧,血盆大口近在眼前。
白凝辉心魂俱丧,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不省人事。却在意识迷离之际,仿佛听到一声天外来音。
“阿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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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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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无月,夜幕深深笼罩,不见半点光亮。耳旁听得窸窣作响,似有活物在身边动来动去。白凝辉双眼不能视物,只好尝试着伸手去体会到底为何。伸展的双臂却在瞬间就被裹住,蛇身灵巧地越卷越紧,逼迫她不能呼吸。又各有几条蛇自她的腿间、脖颈缠绕,仿佛蛇信子在舔舐她的脸留下粘液。
全身上下都被蛇所覆盖,简直像落入蛇窟,白凝辉欲哭不能,几欲作呕,拼命挣扎却不得摆脱。那些蛇似乎要钻入她的心口耳内啃噬,和她的肌肤亲密接触。单是想着就头皮发麻,浑身颤栗,不管不顾地想要甩开覆在她身躯上的蛇,可任由她如何动作,蛇身都紧密贴覆。
恐惧、无望一时涌上心头,嘴张开着却喊不出任何声音。白凝辉手脚齐用拼命挣脱,可全如石沉大海,使不出丁点效力。她绝望地只能嚎啕大哭。
见她双眉紧皱,眼角双泪横流浸透软枕,口中还念念有词,似是怕到极致。梁沐猜她梦魇,忙倾身呼唤:“阿凝?阿凝……”
温柔的声音如云破月,白凝辉缓缓睁开眼睛,迷离之际见到熟悉的身影。她登时委屈得不管不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抱住梁沐不放泣不成声,语无伦次道:“梁沐,有蛇!有蛇!”
梁沐忙顺着她的脊背抚摸,还不忘避开伤处,一面柔声安抚:“阿凝,没有蛇。那条蛇已经被我斩断,不会再伤害你了。”
一连说了几遍,怀中颤抖的身躯才渐渐平复下来。又听得窗外潺潺响动,刚刚平静的白凝辉如惊弓之鸟重新搂紧了梁沐,不愿开口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