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凝辉回首,遮挡了窗外的光影,茶室内显得有些昏暗。而她的脸稍低,躲在这片昏暗里,令人看不清神情。
“阿凝……”不知何时,梁沐悄然来到她面前,温柔抬起她的脸,指腹抹去缀在下眼睑的泪珠。白凝辉欲躲过,却避不开他的力道,只得强自和他四目相对。梁沐仿佛亦经霜打,口出怨言,“你不信我。”
白凝辉惨然一笑,“我连自己都不相信。”情不知所起,最怕半路断绝,“梁沐,我不想提心吊胆。有我没她,有她没我。重阳节前你给我一个答复。如果到时她还在将军府,那我们的约定就一笔勾销。”
说罢丢下呆怔的梁沐,出门去低声唤了白芷二人。梁沐倾身,不一会儿,就见主仆三人在茶楼前登车,辘辘向北驶去。
梁沐独立窗前良久,眉间阴郁难决。直到夜幕深降,方缓缓下楼。随从牵马过来,他摇头拒绝,负手在后,一路步行。
他走得极慢,将至亥时,才遥遥见到巍峨的将军府大门。两座石狮子前数人持灯相照,一段路灯火通明。听见脚步声,门吏引颈相望,见果真是他,纷纷朝里报去。
不一会儿,薛婉儿与严燕联袂同来。
“大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梁沐举目自薛婉儿身上一掠而过,因他来而面露欣喜,只是不像白凝辉眉目含情。想起白日白凝辉的话,梁沐又送余光,瞥见她并无异样,心中踟蹰不已。
见他停步不前,薛婉儿适时问道:“怎么?莫非遇上疑难的事么?说出来我和严燕也好替你参谋。”
温声细语,柔顺眷注,仿佛不知愁为何物。梁沐恍惚发现,薛婉儿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要求,永远含笑相对。忽然之间却不好言明,梁沐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半个字。
薛婉儿见他神色反复,对着自己面露为难,不由杏眸微低,暗自琢磨。
严燕曾提及白凝辉每月初一去碧云寺上香,今日又是初一,莫不是与她暗度陈仓。她在心中苦笑,白凝辉十年前顾虑的什么,梁沐当年不清楚,她心知肚明。
酒宴之中,曾有人取笑他尚未成亲,已有专诸之惧,还指着她笑:“婉儿,快将你的琵琶抱来弹奏一曲,说不准明日梁沐就要从这儿绝迹了。”
满场哄堂大笑,她当时朝那人嗔道:“梁沐如何是忘了朋友的人。那位白二小姐并非不知礼啊。”
她知道白凝辉为何生气,所以自别处知道梁沐的消息故意转头相告,果然两人闹了一通。家中清简,梁沐又不设防,不仅仅是她,其他人也畅通无阻出入梁家老宅。
可惜白凝辉不知情。她气,她怨,她不肯直言,而梁沐年轻,不拘细事,哪里明白女儿家缠绵悱恻的心事。
二人解除婚约,薛婉儿称心快意。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梁沐竟因此离开绍县,并和多数人断了音信,包括她。梁沐惯于萍踪浪迹,一去数年。
白凝辉不等了,远嫁楚州。薛婉儿也等不及,有个人能让她脱离苦海已是万幸。再后来得知梁沐消息,却已经云霓之别。幸而罗巧儿回乡谈起,不免将往日的情意勾起,又谁料到中间仍夹杂一个白凝辉。
白凝辉不喜欢她,薛婉儿何尝喜欢她。昔年也曾含酸试探,问梁沐究竟为何情系伊人。
梁沐没有回答,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可只要提起白凝辉,梁沐就按捺不住笑意,心怀宽畅,高兴得让人心生羡慕和嫉妒。
这世上既有薛婉儿,为何又来一个白凝辉。
太不公平了。
薛婉儿在心中说,履步渐缓。如果没有白凝辉,事情会不会就有转机。目送梁沐渐渐远去,她拦住严燕柔声道:“你大哥有心事,咱们不要去打扰他。”
--------------------
第49章
==================
重阳将至,秋景正好。
白援辉抱着一大盆□□气喘吁吁,进了院门把花盆交给小丫头,站在窗台前抬眼一瞧。房中寂静,案首的兽炉轻轻淡淡的香气浮动,白凝辉卷了衣袖,安安静静运笔用功。
“二姐姐在忙什么?”白援辉悄悄凑近。雪白的笺纸上全是经文,一手簪花小楷秀丽雅致,“二姐姐的字写得真好。”
白凝辉清早起来就在抄经,如此才没有余力去等待梁沐的决定,听她夸赞,慢条斯理说道:“再过半个月就是我母亲忌日,祈求她九泉之下重得安宁,别再有我这么一个费心劳神的女儿。”
白援辉听了讪讪。因白凝辉日前自宫中回来就生了一场病,老夫人不知何故发作一回。且快到她生日,祖母看见她在眼前就心烦,明里暗里又责怪一通。众人都看在心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白凝辉存了气,但面对长辈只能一言不发,因白援辉素来与她友好,方忍不住透露一二分怨怼。
幸而白凝辉转瞬就明白自己迁怒,立即收了愠怒改颜换色,唇边泛出浅淡的笑意:“你找我做什么?”
白援辉未放在心上,趁机提议说:“我想重阳那天是二姐姐生辰,我和嫂嫂们商量过了,咱们自己在家里治一顿酒席,请你赏脸呢。”
才淡去的挂心事瞬间再度浮上心头。重阳……白凝辉略低了低头,的确不剩几日。她不禁埋怨梁沐速度之慢,转念又怕梁沐不顺她的心意。然而想多了,就总劝着自己放低期待。不抱希望就不存失望,又不是第一回 ,她早应习以为常。而且她已预备好了退路,大不了两人隔山隔水,何足畏惧。
“二姐姐?”
少女天真满怀期待,朝气蓬勃。喜的白凝辉放下惆怅,在她颊边拧了一下,戏谑道:“只怕是你想凑趣吧。”
白援辉被她瞧破心思,丝毫不见难为情,反而笑嘻嘻挽着她的臂膀撒娇:“祖母老是拘着我们,总得想个法子热闹热闹。别人家重阳成群结队登山赏菊,偏不让我们出门,好没意思。”
白凝辉想了想婉言拒绝:“多谢你费心,但是这酒席快免了。家里最近所费不资,你怎么和祖母交代?”
五叔论罪判了流放,前提需补上亏空。可偌大的永昌伯府早就入不敷出,哪有流水的银子。好不容易缩减了日常用度,东挪西凑寅吃卯粮加上典当才补上五成,哪里还有闲钱做别的。
白援辉早考虑过一番,闻言道:“我们偷偷的办,不叫祖母知道,耗费不大。”见白凝辉仍不起意,秀致的脸故意露出几分委屈,“去年人还齐全,想陪姐姐玩都没让。今年六姐姐进宫去了,明年要是二姐姐也另嫁了,就再没办法周全了。我们姊妹一场,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几回呢。”
“谁说我要另嫁?”白凝辉蹙眉,这是从何说起。
白援辉小声“咦”道:“姐姐不知道么?”
白凝辉摇头。家中除了父亲以外,应无人知道梁沐和她的事。难道要为她选别人?
白援辉亦轻蹙娥眉:“我是上回偶然听祖母吩咐我娘和大伯母,说让她们为你留意,不要拖延。若合适就请媒人上门。”
早在回京之时,祖母就几次三番提起让她改嫁他人,亏得父亲周旋才暂时搁置。如今旧话重提,只怕难改她的心意。白凝辉心不在焉胡思乱想,又气梁沐。明明旁人都说他杀伐决断勇猛果敢,怎么感情上如此犹豫不决。
难道真舍不得薛婉儿?
白凝辉神容微冷,扯出一丝冷笑。要真如此,自己那句话就果真为他们做了嫁衣。后悔吗?她扪心自问,心底隐隐作痛。就好像随船去往楚州的那一日,看着绍县的山水渐渐远去,终于明白过来要与过去做个决断。
白援辉见一句话扰乱她心神,不知自己是否说错,忐忑不安等了一会儿。见她兀自埋首沉思,只得悄悄先行离去。
她一走,白凝辉就回了神,叹了口气出门来寻许和君。
许和君有孕七月,身体倒还康健,正由丫头陪着在庭前慢悠悠散步,对她还像从前一样客客气气。听闻来意,知道瞒不过她,许和君坐下如实道:“娘的确有这个意思,前前后后问了几个,都不是很中意。主要官阶低了些。”
白凝辉心中一哂,想来祖母只以官阶大小作为标准,至于为人、品行却顾不上,早早将她打发出去才是好。
“不过前日有一人尚在考虑……”白凝辉侧目,竖耳倾听。许和君却有些吞吞吐吐,“是你大嫂嫂拉的线。”
何玉柳?自从三月因她离开,回来后两人只不冷不热说过几句话。听丫头们说,为了五叔的缘故,祖母曾责怪何玉柳不出力,因此不像过去偏爱她。莫不是想博得祖母欢心,才做了这个中间人。
许和君也是两厢为难,白知行得知此事只让她一味推却,不要插手。可老夫人在府中说一不二,谁敢违背。依她看,白凝辉既无二嫁之心,倒不如全盘托出。到时候是争是辩,让她自己主张,就与自己无关。因此说得十分详细:“是何将军麾下的偏将,比你大上七八岁。原配夫人前年殁了,膝下已有一子二女。说是说人品尚可,唯独性子急了一些。你祖母是想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若是没有,就定这个人了。”
许和君手扶住隆起的腹部,暗自斟酌,继续道:“其实按你父亲和我的意思,此人与二小姐的性情不甚般配。但是娘若做了主,我们就不好多说了。”
白凝辉也知道她的处境,不为难她,只道:“我横竖不嫁,您也别多费心。”
有她这一句,许和君更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谈。两人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白凝辉就要离去不再打扰。却在转身之际,回过头轻轻问道:“想好名字了么?”
许和君面上微露尴尬,须臾后才添了些许喜意:“若是个女儿,就取名含辉。若是男孩,就叫从光。”
白凝辉顿了顿,心里一阵怅惘,却仍轻笑道:“都是好名字。您比我娘有福气。”
许和君还未参透她话里的意思,抬眼一瞧,人已走远了。
余下几日,白凝辉一面留意府中动静,一面按捺不耐等梁沐的回音,简直掰着指头度日。越往后抄经的时辰越长,已然满心满眼全是佛语,对任何人事物全不关心。
白芷暗中着急,旁敲侧击了几句亦如石沉大海,半点回应都无。她别无他法,唯有默默陪在身边。
是日午后,好不容易劝得白凝辉小憩,没半刻钟就睁开眼眸,清醒异常,哪有睡着的模样。白凝辉披了衣裳起身,自床后的木箱中取出匣子,翻出两张契书并一张百两的银票递给白芷。
白芷接过双眼大震:“这……”
白凝辉莞尔:“这是入宫前找夫人要的。你拿着吧。”
是她和连乔入府的契文,白芷拿在手中重逾千金。只要撕了这两张如薄片的纸张,她们就重新恢复自由身。可她却没有欢呼雀跃,眉峰微凛,沉默了一会儿面露担忧:“何必这么着急。”
白凝辉轻笑了一声:“我怕来不及。”去建州的船是九月十二,短短数日的功夫要别亲送友,只怕乱糟糟一团。好在行李六月都已捡收,不必重整。
“我若去建州,连乔不打算带去了。你那边也要用人,就让她跟着你。你比她年长,好好照顾她。等日后有了中意的人,帮她操办操办就差不多了。”许是抄了几天的经文,白凝辉的心异常平静,连她自己都颇为奇怪。好像一夕之间已接受现实,无非和十年前一样。
她已度过了一个十年,再多来几个也不怕,只要为自己找点事做,再多一点耐心,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白凝辉重新歪在榻上,不去想眼前,放空心思畅游建州。她幼年曾在建州待了数月,记得漫山层层叠叠的茶林,记得墨瓦檐边的木芙蓉,记得呼啸而来的海潮。这一次久别归去,再度寻访也能称之为雅事。
--------------------
第50章
==================
风动翠影,遍体生寒。
薛婉儿缓步来到书房外,杏眸微低,不愿再进一步。隔窗而望,梁沐的影子因为兰烛的照耀拉得长长的覆在墙上,随着他来回踱步忽上忽下,亦如人心忐忑难安。
晚风吹扬衣袖,冷意伺机而入,冰浸浸得浑身发凉。
这几日,梁沐欲言又止,左右为难。薛婉儿猜到何意,却不得不故作不知。
是因为白凝辉吧。
只有白凝辉让他失魂落魄,让他大醉一场。躲在暗处的树荫下,趁无人注意,薛婉儿放纵地冷冷苦笑,为什么这么不公平。白凝辉什么都有,家世优越、父母钟爱、富贵无忧,偏偏还要来和她争梁沐。
她仰首,淡月疏星凄凄冷冷挂在天边,莫名地更添一层凉意。忽听“吱呀”一声,远远瞧着梁沐出来向侍从吩咐了一句,侍从忙应了飞奔而来。薛婉儿收回眼泪,定定心神含笑迎上去,走到书房前跨过门槛轻声细语:“梁沐,你找我?”
梁沐“嗯”了一声,转身指了一旁让她坐下,随口道:“这些天过的如何?”
权当闲话。薛婉儿掩了门,回首莞尔,面上的轻松惬意显而易见:“近年来少有这么舒心的日子。不用想生计,不用看别人的眼色,做梦都会笑醒。我常想,这真的不是梦中么?”
梁沐打量了她一会儿,似在分辨话中真假,而后转过眼不再看她,仿佛几上的红烛更吸引人的目光。
良久,梁沐道:“婉儿,你有想过回绍县吗?你在绍县住过许多年,会不会怀念绍县的山水?”
薛婉儿一听这话已明白大半。虽已猜到,但真到了这个地步还如凉水浇头,身心凉透。白凝辉当年就要求梁沐与她断绝往来,如今既知她在,焉能留她在身边。而梁沐这次显然是要遂了她的心意。
“绍县并非我的故乡,虽然怀念,却无留恋。”薛婉儿按捺住心底的不快,说得不留余地。
不知梁沐是否故作不懂,继续谆谆问道:“那你的家乡呢?你想回去吗?或者你想去哪里。”
薛婉儿立即冷硬回答:“我自幼没入教坊,就算回到故乡,没有亲人故友,于我而言亦非久居之地。”话到最后已露哭腔,声音渐渐低沉消至无声。再抬眼,还是泫然欲泣,杏眸中闪现泪花。
梁沐从未见她如此,惊讶之外尚余不忍。他起身踱步,想薛婉儿一生漂泊,身世堪怜,接下来的话实难出口。转念又想白凝辉给的期限将至,她十年前能狠心解除婚约,十年后难道会犹豫半分。在他心里,终究是阿凝重要得多。梁沐好一番思量,继续娓娓劝道: “婉儿,林荣生前一直牵挂你,他去投军为的也是你。如今他战死沙场,魂归故里。我想让你回去绍县看看他,以慰他这几年对你的情意。”
“说来说去,你其实就是想赶我走。”
薛婉儿忽然讽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本就生的极美,小声哭泣更如杏花烟雨,令人生怜。梁沐欲上前宽慰,却恐她误会,迟疑着伸出手很快又缩了回去。薛婉儿看在眼中,心再凉了半截,贝齿频频磨噬唇肉,期望用细小的痛感掩盖内心的无望。
“梁沐,我连林荣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你要我做他的未亡人吗?”不惧眼前一层水雾,薛婉儿强颜一笑,说得极为缓慢,仿佛在低语呢喃。记忆深处的人模模糊糊拼凑不出完整的神容,唯有身旁的梁沐历历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