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犹豫片刻,深深低着头谨慎回答:“是有过数面之缘。”遂把郊外惊马、山林重逢简略讲了,其余的不敢多言。
难怪梁沐之前要求和白凝辉见面,两个人只怕彼此都存有情意。白知行心中一叹,若是兜兜转转还是如此,当年何必解除婚约,真是一对冤枉债。白知行沉吟片刻,叹了一声:“我知道了。她心思重,你们多劝劝。”
若真与梁沐相关,免不得要走一趟将军府。
白凝辉对此一无所知,满心全是薛婉儿。
凭心而论,薛婉儿的确当得起大家的称赞。她有着倾城之貌,又精通乐艺、熟读诗文,受人追捧理所当然。唯一可惜因故沦落教坊。
但白凝辉第一次见她就不喜她。
花朝节,她与绍县的闺秀出门踏青拜花神,在花神庙前与薛婉儿众人狭路相逢。她初来乍到不认得,只觉得领头之人令人见之忘俗,实非常人所比。
“是薛婉儿,自恃才貌,性情孤高。”有人在她耳边低声介绍,听着不大喜欢她。
众人目不斜视,就像未瞧见一样。白凝辉余光瞥见薛婉儿等人面露讽笑,亦不放在眼里。那日郊外兰舟轻荡,她与梁沐错身而过,而薛婉儿的画船亦在不远处。
不多时,两船交接,侍儿歌女彩衣渡春风,妙音宴乐飘飘扬扬。再回首,薛婉儿已落座于梁沐与另一人之间,浅笑盼兮,端的是风头无两。
白凝辉就此不悦。她让蕊云去打听。
“薛婉儿是父辈犯了事才沦落至此。听人说,性情清高,即便是在教坊,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她的。她色艺双绝,所以才有那么多年轻公子追着她跑。至于梁沐,不曾听闻他们之间有何故事。”蕊云笑嘻嘻地说,“小姐担心这个未免太早了些。”
白凝辉撑着脸,一手慢摇纨扇,心想:“若有暧昧,外人岂能得知。”是故十分关注薛婉儿。以至后来听说梁家老宅开得最好的那朵牡丹花簪在了薛婉儿的发髻之上,白凝辉怒气冲冲去找梁沐理论,不许他接近薛婉儿。
可梁沐不听。
梁沐不听啊,时常瞒着她和众人去找薛婉儿。白凝辉如何安心。甚至梁沐出游都是薛婉儿让人送来消息,她才得知。
而在她和梁沐定下婚约之后,薛婉儿曾下帖子邀她一会。蕊云知道是不许她去的:“去见她做什么。你是永昌伯府的小姐,难道还要在意她的挑衅不成?”
但白凝辉未听从她的意见,毅然决然如期赴约,结果平白添了一场气受。
蕊云无奈相劝:“你何必和她计较。等梁沐回来,你们早些完婚,名正言顺岂不好。只是夫人心疼,不愿你早早嫁出去。”又道,“你若真介意此事,好好的和梁沐说。将她做的事讲明白了,梁沐难道会不懂。你心里想的明白,在意得不得了,偏偏嘴硬不说,他如何会懂。”
白凝辉头脸都闷在枕头里,闷声道:“我说过了。”
“那多说几次他才知道厉害。”
结果是多说无用。薛婉儿一直在他和友人身边,从未消失断绝。等到八月,她左等右等等不来梁沐的回信,趁母亲不注意出门探访。
门是掩着的,老宅里静谧无声。白凝辉张望了下,梁沐和梁伯约莫都不在家。而庭前她早就惦记上的怀菊开了些许,等茂盛了正可用来做枕头,有明目之效。她兴致盎然地驻留好一会儿,心情颇好。
然而当她步至书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薛婉儿蓝衣胜水,比她更像此地的新妇,见她来慢条斯理折了信笺,盈盈笑道:“你来找梁沐?”
白凝辉的眸光锁住那熟悉的信笺,顿时笑意全无,那分明是她写给梁沐的约法三章。
“你怎么会在这儿?”白凝辉站在门外冷着声问。书房里并无他人,梁沐不在。
薛婉儿答非所问:“你来得不巧,梁沐和他的同窗好友三日前就离开绍县了,只怕有段日子才能回来。”
又是自己最后知道,梁沐你又不和我说。白凝辉气得脸色发青,板着脸继续问道:“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孰料薛婉儿歪头一笑,月眉星眼神采奕奕。白凝辉看得亦是一怔,不得不赞叹她的美貌。
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薛婉儿立在长案前故作懵懂:“这里是梁沐的家,难道只有你能来?我经常造访,你不知道么?”
白凝辉如何会知。她与梁沐每每谈到薛婉儿,对方都不赞成她,没一次不是不欢而散。在梁沐心里,薛婉儿和她并无差别。换言之,梁沐不愿为了她而和薛婉儿断绝来往。甚至薛婉儿和她一样,对梁家老宅亦能排闼直入。
白凝辉心里气急,可梁沐不在,满腔怒火无人可对。她哼了一声,搴衣入内直奔书案,欲夺薛婉儿手中的信笺。孰料薛婉儿长袖轻扫,就此避开了她。
“那是我给梁沐的信!还给我!”
薛婉儿唇角微勾,似露嘲讽:“原来这是你给梁沐的。堂堂永昌伯府的小姐,家世尊贵,竟如此顾忌我一个教坊中人,未免太高看我了。或者说……”她笑意更甚,言语更为讥诮,“不许梁沐再与我结交是在防备我?”
眼泪在眼里打转,白凝辉偏要硬生生忍住,冷着脸继续道:“这与你无关。”
薛婉儿扑哧笑出声,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抖开信笺,信上字字句句分明都与她相关。薛婉儿长长叹了口气:“何必自欺欺人呢?阿凝……”
“谁许你唤我阿凝?”白凝辉红着眼打断她。只她父母亲故唤得,外人从何得知。
薛婉儿这才恍若发现失言,信笺举在唇边遮掩,可杏眼深处的调弄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是梁沐常在我面前提起,莫非不是你?那可就遭了。”
白凝辉咬唇不搭腔。反正说不过她,所有的事情都因梁沐而起,只等他回来与他清算。她扭头欲走,却被接下来的一句话成功阻住脚步。
“你知道为什么梁沐不愿意与我断交?”
白凝辉并不回头,背对着薛婉儿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薛婉儿轻轻一笑:“二小姐聪明伶俐,怎么会猜不透其中关窍。不过是不愿意明白罢了,我说的对吗?”
中秋将至,日阳高照,金风爽朗。白凝辉竟觉得眼前昏昏,凉意入侵,四肢百骸钉在原地难以移动分毫。她知道薛婉儿的意思,她为此一直担心忧虑。
梁沐,你是不是同样爱着别人?
她不敢深入去想,怕得到的答案难尽人意。她不知道梁沐因何爱她,没有自信能够永立胜局一方。如果梁沐有其他恋慕的人呢?
白凝辉终于低首苦笑,她无法接受自己不是唯一。
不知何时薛婉儿来到身边,将折好的信笺小心塞在她手中,浅笑着与她说:“你是父母钟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何受得了委屈。而梁沐自幼父母双亡,性情潇洒恣意。你和他本不是一路人。今日没了我,也会有别人。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招人喜欢的人。他若真的爱你,怎么会罔顾你的耳提面命。”
粉笺悄然没入掌心,如花绽放后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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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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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夕阳正好。忽来一阵马踏之声,略显急促。来人利落收住缰绳翻身下马,大步流星闯入,边走边问:“许军医回来了吗?”得知已然回程,梁沐不掩焦急急趋至书房,果然许军医已坐在桂树下的石桌旁悠然等待。
“如何?”人未近前,声先到。
今日早朝后梁沐回兵部,半路恰遇上自太仆寺出来的白知行,并说有个不情之请。他与白凝辉订了私盟,一切还需仰仗对方应允,因此不敢像上回作态为难,而是恭恭敬敬执子侄礼。
幸而白知行不计较前事,满面含忧:“小女病重,听闻将军府的许大夫医术高明,想请他过府医治。”
得知白凝辉病了,梁沐登时吓了一跳,二话不说连忙让人安排。闲暇时细想才憬然有悟,明白白知行一定已知内情。否则以永昌伯府的名义延请太医亦属寻常,没必要多此一举借口相告。
许军医捋须道:“还是老毛病,忧郁成疾,内伤损了气血。她的丫头说是自宫中回来那日开始,晚上还曾高热,她们也不知情由。”
梁沐拧着眉默然不语,将这几日的事想遍,莫不是她已知情?
白凝辉极其介怀薛婉儿,梁沐当然明白。少年时几次争吵都因此女,自己当时初识情爱,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回回与她争辩。这段日子以来,白凝辉虽未明言,但她的惊惶畏惧源自何因,梁沐心中已有计较。虽认为她确无必要惶惶不安,但人心易变难测,她的担忧亦有几分道理。只是如今婉儿千里迢迢来投奔,又有林荣恳求在先,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她孤苦无依。本想找个时机和白凝辉坦白解释,是谁抢先一步告诉她?
梁沐在庭中踱来踱去,一时没个主意,亦未注意许军医早早离去,而薛婉儿翩然来到。见他眉峰紧皱,负手惆怅,薛婉儿抿嘴一笑,趁他不备冷不防移至他面前,又见他吓了一跳,忍俊不禁。
“你在愁什么?”
薛婉儿年正三十,失却了少年娇态,而今别有风韵。数年来辗转多地,眉间轻蹙似成习惯,舒展时仍看得出痕迹。可面对梁沐,她从不提过去的不快,三言两语将分别后的故事举重若轻道了个干净,不以为难。
梁沐过去就怜惜她的遭遇,更喜她襟怀洒落,对她只身前来是意外之喜,不愿她再度漂泊,殷勤请她在此安顿。他心存坦荡,却不知如何对待白凝辉。
薛婉儿自他面上一扫而过,心中已有答案,杏眸浅蕴笑意,掩饰了眼底深处的思量,“让我猜猜,莫非是为我的缘故,不好向白二小姐交代么?”
毫不意外被她戳中心事,梁沐略显窘迫,埋头踱步,“又是严燕告诉你的?”除了她以外,不做他想。
“她是你的妹妹,对于关心你的人当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仅是她,连你以往在宁州和边疆的事我也知道了。原来大将军和我认识的梁沐大不一样。”薛婉儿冁然而笑,快言快语让人无法招架,“不过我早说过你非池中物,一旦时来运转,就会一飞冲天。你那时还说我取笑,如今可算证实了我的话?”
梁沐亦笑道:“我们常说你眼光独到,非常人所比,这句话也不假。”
薛婉儿缓缓举起纨扇挡住半边脸,唯见一双眼笑如弯月,趁势试探:“那我与白二小姐的眼光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沐不置可否。
薛婉儿见状轻笑出声,她入府一两日,上下无不如沐春风。梁沐纵有交代,难免疏忽一二。况且严燕本就对她十足好奇,言谈间不设防备,将众人之言集合起来,她就拼凑出事实真相。
然而真相令人不快。薛婉儿自江州得知梁沐消息,心怀一线希望。孰知白凝辉亦在京城。且听严燕之言,两人好事将近。没想到十年过去,萦旋纡回又回到原处,真叫人心里难平。
“时过境迁,真没想到白二小姐在京城孀居,和你重逢。八年前她嫁去楚州,大家都说是门当户对、美满姻缘。”慢声细语的时候,薛婉儿一直注视着梁沐,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心中不免嗟叹,老天真是不公,为何要让白凝辉丧夫。若不然,梁沐岂会想要霸占别人的妻子。
谁知梁沐不以为然。莫说宋文成早亡,只要二人失去了夫妻名分,他就志在必得。
看来并无芥蒂,薛婉儿极速掩饰心中失落。眼前丹桂未谢,黄星间或点缀,阵阵飘香,不禁让人想起熟悉的配香。是白凝辉所有,亦是梁沐所携带。连这参天树木都极其配合勾人心魂,不得不赞她好运。薛婉儿重整精神,眉目忽转提起绍县往事。
“记得你们以前都说不谈国事、只论风月,相约抚琴吹箫,高歌长啸,其乐陶陶。如今可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眼见杏眸戏谑,被军务缠身的梁沐微微一愣,随即如实叹道:“恍如隔世。”忆古思今,当年旧朋故友零落,几多感慨。
薛婉儿善弄风月,见貌辨色,当即让人在听风亭备酒,取了自己的琵琶提议说:“今日是你生辰。月色正明,不如效仿昔年同游,共奏一曲如何?”
梁沐心中牵挂白凝辉病情,本无兴致。无奈薛婉儿真情实意,难以推却。是夜月下对饮,共忆从前。大音希声,感心动耳,一夜宾主尽欢。
而在永昌伯府内,白凝辉因傍晚睡了一阵儿,到了子夜反而清醒无比。她精神已恢复一些,靠着软枕默默无语。
白芷刚遣了连乔去睡,进来见她眼睛也不知瞧着哪处,怔然不动。走过来捻了捻被角,白芷轻声道:“还睡不着么?”
白凝辉摇摇头,“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白芷如何肯应,坐在床沿上斟酌着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今天许军医来瞧你,大将军想必也知道了,也会担心的。”
谁知不提还好,一提白凝辉面目忽冷,眼里莫名情绪翻转,忍不住口中讥讽:“那也未必。”
算算日子今日正是梁沐生辰,与薛婉儿共度良宵也未可知。梁沐既无父母,过去每逢生辰都是和金兰之友聚会,薛婉儿就是其中之一。此夕团聚,如何还能想起她。她不明白梁沐为何要接回薛婉儿,既然口口声声只称朋友,说她多心,为什么就不肯如她的愿让她放心。
越思越想越不忿,白凝辉猛的对准面前松绿的衾被捶了四五下,直把它当做梁沐对待。
白芷少见她如此生气,看得眼皮直跳,忙低声劝慰:“无论何事,气坏了自己得不偿失。”
白凝辉出了一口恶气,缓过来侧卧在软枕上,咬着唇细细思量琢磨好一会儿,方道:“我问你,如果你和游为昆成婚以后,他又恋上其他的女子,你怎么办?”
白芷当场愣住,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在她看来,虽然世人都求一心人,但以身边之人观之,彼此忠贞何其少。别说富贵之间,就是家里有几亩良田能雇上一两人的,都免不了在这中间做文章。她忐忑着问:“你是怕嫁给了大将军,而大将军另有二心么?”
白凝辉并不答她,催着她回答。
白芷想了想道:“端看那人是什么性情。若为人良善也就罢了,若是乖张刁钻的,是断不许进门的。”
白凝辉脸色愕然,坐起来愤慨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卧寝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白芷不似她激昂,依旧说得和声细语,“我和你不同。我无父母庇护,全赖你一番好意。幸而他看上去品貌不错,这就足够过几年安生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真要变心我也不拦着。不过这夫妻之道,终究是两个人的事,尽心尽力,何需杞人忧天。”说罢等了一等,见白凝辉垂眸不应,又道,“我虽不知全貌,但你和大将军时隔多年依旧互存情意,为何还需担心这些?大将军除了那位冯夫人,也没听说身边有其他人。若有二心,何需等到现在?”
心知她说的有理,白凝辉强颜为笑,可是想起薛婉儿就心生怅惘,“如果他这份长情并非限于我一人呢?”
她爱梁沐,所以不能接受他另结新欢。如果是旁人好赖能说一句不值一提,可偏偏是与他相交甚深的薛婉儿。两人相识早于她,相知也并不下于她。更重要的是,薛婉儿显然有意于梁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说开。而梁沐是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