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校场内,严燕正焦头烂额,远处的靶心似乎越来越模糊。梁沐极为悠闲地令人搬了躺椅放在廊下,躺于其中闭眸养神,不忘提醒:“再不能正中红心,按照赌约,午饭可就不能吃了。”
严燕欲哭无泪,恨恨瞪了他一眼,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什么要吹嘘自己近日大有所成,缠着他考校自己。严燕看向一旁的曹振龙,刚想开口,梁沐又发话说:“振龙不许帮她。”
曹振龙一脸爱莫能助,却放轻脚步轻移到箭靶之后,悄悄将其向前推。严燕一面提防,一面站稳瞄准,只听得风声疾厉,箭镞直入红心。严燕立即跳起来欢呼雀跃:“大哥,你看,我射中了!”
话音刚落,就听梁沐一声嗤笑。知他看穿,严燕丝毫不觉难为情,蹲在他面前张开手心,可怜兮兮向他求饶:“大哥,你看我的掌心都受伤了。”
“谁让你不练功。”梁沐无动于衷。
严燕不满,直接倒打一耙:“那不是大哥你每日都忙忙碌碌,怎么赖我。”
梁沐忽的睁开眼:“阿凝在做什么?”
严燕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她在……”才说了两个字,慌忙掩住嘴,得意一笑,“原来大哥想套我的话。你既想知道,就自己去看。反正我又拦不住你。”
梁沐仰首微笑,碧空中鹤如排云上九霄,无端让人心痒难耐,口中却振振有词:“既是惊喜,提早知道岂不食之无味。”
“那你问我做什么!”严燕十分不满。
梁沐直接无视她,反而问道:“振龙,你以为呢?”
曹振龙干笑两声,总不能说梁沐在故意逗她。严燕左看右看,两个人一样的讳莫如深,让人十足莫名。她气急,对梁沐说道:“大哥也别得意,二姐姐明日就要回宫复命,我看你怎么办?”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梁沐啧了一声,起身整了衣衫,施施然走出校场,挥手道:“就让振龙陪你练箭,等过了中秋再来考校你。”
没让人跟随,梁沐独自一人沿着小路向前,拾级而上,将军府一览无余。凭栏远眺,秋风爽爽,碧波如皱,银杏红枫相交映,又是一年好风景。尤记那年中秋在外观潮,心中忐忑不安,奈何同游人盛情难拒,一路南行,来回两月。如今想想,难怪白凝辉生气。
自己好像经常惹她生气。
梁沐摇头失笑,明明在别人面前从不露怒容,到了他这边三不五时或真或假要闹一场。她却不知,自己爱极那副模样,因而总想逗弄她。可把她惹急了,到头来还是报在自己身上。
唉,真是得不偿失。
时近午时,方有小丫头过来说:“将军,小姐请您过去。”
梁沐俊眉微挑,这个时辰,他若猜不出来就太不应该。只是记得白凝辉曾提起:“我不爱做,我娘便不逼我了。就是家中那么多姊妹,谁真正去下厨的。都是别人做好了,点缀点缀当成自己做的。不过……”她歪着头一脸促狭,“你若是求我,我也可以勉为其难为你洗手作羹汤。”
梁沐会心一笑,如今他尚未开口,白凝辉就先下手为强,怎不叫人满心欢喜。和来时轻闲不同,梁沐大步流星赶到门前,侍女们见状忙福身退去。
白凝辉正挽了衣袖洗手,梁沐才走过去,就发现她换了支簪子。
眼睛不错地盯着那支熟悉的桂花簪子,梁沐心中蠢蠢欲动:“不是说收起来了?”
白凝辉低着脸道:“是收起来了,又不是扔了。难道不能再拿出来?”
“能,怎么不能!”梁沐乐不可支,情不自禁大笑,“阿凝给我的东西,我也都留着。一个字都不敢扔。”说着却有些心虚,是有一两件散佚无踪。
果然白凝辉顿了顿,心知肚明地别了他一眼:“那可未必。”又添一句,“今日我心情不错,不许提我不高兴的事。”
梁沐立即闭嘴不言,取了绢帕替她擦拭,又发现白皙的指节红了数道,难怪她一直不停洗手。
“烫着了?”白凝辉抽出手,扭捏着不应他。梁沐当即就要唤人取药,白凝辉忙拦道:“这点小伤待会儿就好了。你再不入座,这菜就要凉了。”
漆木圆桌上已布了七八道菜。梁沐一眼扫过去,虽说家常,可也需费上许多功夫。尤其一道蟹酿橙,耗时耗力。最近正是吃蟹的时候,梁伯先前还说,他那会儿不在家,中秋之时白凝辉仍遣人送了几只大螃蟹,可怜他没口福。
白凝辉见他打量得仔细,颇为心虚地说:“都是厨娘预备好的,我不过添上一点罢了。”
梁沐绷不住笑开,指着面前几道菜问:“哪些是你做的?”
请他坐了,白凝辉才将间笋蒸鹅、虾鱼肚儿羹、冬瓜鲊等指给他看,轻咳一声:“我学了半日,只会简单的。不论口味,你就尝个新鲜吧。”
话音刚落,人就落入梁沐怀中,白凝辉只听他在耳边戏谑道:“人都说‘先遣小姑尝’,阿凝你连这一步都略去了。”
房门未闭,庭中人影幢幢。白凝辉登时脸发烫,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含羞瞪过去:“不许胡来。”
梁沐也怕她真生气,手臂一松,白凝辉就离他远远的。梁沐暗自发笑,夹了两个菜尝了,故意品鉴了好一会儿,只不说话。白凝辉心生忐忑,既知自己于此道不精,又不愿他说出不动听的话。
“如何?”眼里满是期待,却还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梁沐佯叹道:“阿凝,你要相信,只要是你做的,哪怕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没正经!”
梁沐拉着她的手在一旁坐了,正对着她认认真真道:“阿凝,我这可是肺腑之言,半句不假。只要你在我身边,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凝辉眼中一热,低头不语,只将两个酒盅斟满。梁沐看着眼皮直跳,忙阻止道:“你不善饮酒,还是免了。”
白凝辉忍了泪,浅浅微笑:“是果子酿的酒,并不醉人,权当应个景。这第一杯,当贺晚荷香制成。”说罢一饮而尽,和往日大有不同。梁沐心里上上下下,只得陪饮。虽说果酒甜腻,慢慢回味酒意袭人。
“这第二杯,是贺你生辰。”
梁沐霎时愣住。
“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宫,你生辰那日不能前来。十年前你不在绍县,也没有为你庆贺。今日,就当两回全补齐了。”
梁沐未想到她是为此,心绪难掩激荡。他这几日还惋惜,不想白凝辉早就记在心上。过去几年生辰不缺人祝贺,但白凝辉自始至终缺席。酒宴过后,人寂楼空,备添寂寞,唯余嗟叹。
“阿凝,”梁沐抚弄她的眉眼,像多年前在绍县一样,眼中满满倒映他的影子,“我真高兴这次回京,能再见到你。”也无比庆幸宋文成早逝。
白凝辉拉下他的手,脖颈低垂,微露羞意:“我就想让你高兴。”
梁沐见状越发心喜,恨不能眼也不眨到天长地久,一顿饭磨磨蹭蹭用了一个时辰,才唤人端水漱口更衣。因多喝了几杯酒,白凝辉脸色如烧,双颊酡红,更似春睡海棠带露看。梁沐情难自禁,还不忘吩咐人取醒酒汤来。
白凝辉洗了手,温水扑在脸上方好受些,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容易上脸,并没有醉。你稍等一等,我去取香。”
梁沐岂敢放她独行,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香室的隔间比外面昏暗许多,梁沐正要让人点灯,白凝辉已抱了一个密封的白瓷小坛出来到外间坐定了。
螺钿小几上摆着一个小巧的青白釉莲荷纹鼎炉,底下布好了香灰香炭。白凝辉用香箸戳出小孔,露出几点红星。而后在其上放置一片银叶,将自白瓷小坛中取出的晚荷香片放置其上。
梁沐一言不发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尚未品香,心中已觉无比清静。斜阳自窗而入,本应缥缈无踪的烟雾在它的照射下显露踪迹,化作一条淡淡的直线抵达上空。香气渐渐萌发,梁沐招手轻嗅,似有似无,像朝阳初升前的清冽,而后凉意渐退,散发出清清淡淡的荷香。香雾萦绕,仿佛傍晚时分置身藕花深处,依稀隔花共笑语。
两人沉浸其中,都默默不言。好半晌,香气渐消,梁沐才道:“明日我已不愿去了。”
白凝辉眼一低,面露失望,蹙眉道:“果真不好?”
梁沐放声大笑:“是太好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白凝辉剜了他一眼,拂袖起身,不理他这胡言乱语,兀自找了香盒盛香。
“我是说真的。”梁沐跟在后面重申道,“这可是阿凝为我特意合制,为什么要让别人去品。依我看,前回的笑兰香就很好。”
白凝辉正要回头瞪他,不妨又被他自后揽住腰身。幸而她已习惯,趁无人在侧懒得挣脱,反而自己先转身面对梁沐。梁沐得寸进尺去吻她的颈侧,低声道:“我说真的。我才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好。到时候天天上门来求香,岂不自寻烦恼。”
白凝辉心底高兴,却故做无谓咬着唇轻笑:“那我就把香方给他们,反正又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见她故作得意,梁沐轻哼改去轻噬耳垂,碧玉珠子也随之入口。白凝辉此处最为敏感,经他一碰险些站立不住,只得上前揪住他的衣襟。身躯相倚,立时察觉异样。
白凝辉张嘴结舌说不出半个字,一双眼睛左右流波,俏脸绯红,低声骂道:“白昼宣淫,亏你……”
话虽如此,却无推拒之意。梁沐已经心满意足,忍不住在她唇上再亲吻一次,而后笑了笑说:“阿凝,我可以等到十一月。”按照他的计划,只要白凝辉松口,三个月后两人就可名正言顺成夫妻,足矣弥补十年来的空缺。
梁沐恋恋不舍正欲松开,不妨白凝辉突然伸手抱住他不放。
“阿凝?”
白凝辉闷在他怀中良久,方下定决心仰起脸道:“我说过,我想让你高兴。”
话音刚落,梁沐已是先呆了,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席卷全身,不知该高兴还是感激。而白凝辉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心倒先沉了下去,含羞带气一把推开他道:“我走了。”却被梁沐重新卷入怀中。
梁沐摸上她红透的脸,声音已经暗哑:“阿凝,我可不是柳下惠。”
“我知道。”
白凝辉心想,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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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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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遭了一阵秋雨,书房前的桂树仍挂满了花香,大大咧咧登堂入室,满屋如被木樨浸润。而书房的静室内另有清香盈人,与众不同。
□□方消,梁沐衣衫不整歪在软榻上,稍稍一动就露出精壮的胸膛。方才沉沦什么也不顾上,彼时白凝辉才发现胸前几道疤痕,或深或浅,有长有短,入目惊心。
“疼吗?”纤巧的指腹如羽毛般轻轻抚弄,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弄疼了他。梁沐不禁再度心猿意马,使了个巧劲就让白凝辉趴伏在他胸前,惹得美目相嗔,“我问你话呢。”
眼里柔情无限,却已蒙了一层水雾。梁沐十分受用,只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将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亲吻,梁沐轻巧说道:“现在不疼。刚伤的时候疼得厉害,有时候整晚都睡不着。”
白凝辉闻言默然。徒劳无功地扯动唇角,眼泪情不自禁汹涌而下。她不愿让梁沐瞧见,侧过脸肆意而流浸透薄绡中衣。
梁沐牵着白凝辉的手指划过心口上的那道痕迹:“这是前年不小心受的箭伤。当时许军医都说听天由命。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心里只想,如果熬不过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凝辉满眼是泪。在不知梁沐消息的那些年,午夜梦回时常惊骇。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后怕,忍不住感谢神佛,幸好梁沐如今平安无恙。
梁沐听她不停抽噎:“我没想让你出将入相,我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梁沐心中忽动,低声问道:“所以求神拜佛都是为的我吗?”
如今也无需隐瞒,白凝辉抬眼看了看他,实话实说:“后来都是为了你。”白凝辉苦笑,“其实我并不十分信。可如果不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我只是为了自己心安。梁沐,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平安如意。哪怕和我无关。”
梁沐心头大震,白凝辉到底为何做此想。记得上一回她说的话、她的央求,梁沐坐起捧着她的脸,轻轻抹去泪痕,恂恂又问:“阿凝,我现在还是让你痛苦吗?”
“我不知道。”
听到这个不尽人意的答案,梁沐眉峰微皱,立时就要追问下去。却被白凝辉用手指压住唇舌。白凝辉惆怅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神情迷茫,犹豫说道:“这份痛苦归根结底主因在我自己。我害怕你会不属于我。梁沐,我怕你会离我而去。”
梁沐恨不能剖出一颗心给她,急忙忙为自己辩解:“怎么会呢?阿凝,我心里只有你。你要相信我。”
白凝辉闻言垂眸,一动不动,半晌没有回答。
梁沐静静等待,良久之后终于得到一个“好”字。白凝辉微微一笑,终于如释重负。
自她答应前来将军府,她就决定放下芥蒂给自己一次机会。她会尝试相信梁沐,也尝试相信她自己。
她就不信,会再有一个薛婉儿出现。
瞧了瞧天色,傍晚将至。白凝辉重系裙裳,趿鞋过去支开后窗,清风徐来,吹散余留的气息。这静室本是偶尔休憩之所,只是梁沐懒得来回折腾,因而诸物具备。白凝辉坐在妆台前,镜里的人钗坠发堕,脸面薄红。回想方才的情迷意乱,忽生羞赧。白凝辉双手捂着脸歇了好一会儿,才高抬双臂重新挽发。
梁沐见状贴心道:“我叫人来帮你?”
被白凝辉回眸一瞪,立马讪讪一笑。两人从香室到书房短短一段路都是跳窗出入,竭力避人耳目,生怕为人所知。就像以前在绍县,为了避免惊动林夫人,两人时常偷偷溜出去。
梁沐换了个姿势,单手撑腮,好整以暇看着白凝辉对镜梳妆。光影初入,照出一幅岁月静好图。此情此景梦里常见,一日成真反而心生恍惚难以置信,分不清是虚是幻。梁沐愣愣看着白凝辉的背影出神,屏气凝息,不敢吹散这场好梦。却听白凝辉“唔”了一声,转回头道:“你在想什么?”
梁沐双手交叠做枕垫在脑后,神清气爽却做一番长吁短叹:“我不想等到十一月了。九月可有好日子?”
白凝辉一听懒得理他,继续对着镜子插上钗钿,桂花簪没入乌鬓之中,唯余枝头一点香。梁沐还在念念有词:“不对,九月重阳是你的生日。”又问她要哪样的生辰礼。
白凝辉背对着他道:“我什么也不缺,只要你……”想了想却没继续说下去。
“要我什么?”
白凝辉本想提以前的旧事,却想今日种种何必惹人不快。因而摇了摇头催促:“没什么。你快收拾吧,别待会儿有人闯进来了。”
梁沐只觉好笑,伸手邀她过来坐下,挑眉戏谑道:“原来阿凝也怕。”
白凝辉嗔他一眼,抿嘴不答。她一定是昏了头才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这种事。万一传出去让祖母知道,还不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