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迟疑,梁沐更有心逗弄她:“前几日许军医还说你怕是喜脉……”白凝辉登时变了脸色,两手紧绞在一起一言不发。梁沐见她脸色发白,悔不该失言吓着她了,立刻起身揽她入怀温声安慰,“你放心,许军医不会乱说。别院的人我也都嘱咐过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等过了中秋,我伺机和太后说放你出宫,你生日一过我就去下聘,好不好?”
白凝辉顿了顿,抿唇一笑,歪着头故意难为他说:“总要先问过我父亲。”
白知行疼爱她,如何会拒绝。梁沐心知有她这一句已是应了,激动得放声大笑,满室可闻。正巧书房外有侍女走动,白凝辉一颗心迅速提起,紧张地看向外面,一面嗔道:“你小点声吧。”
梁沐无一不从,等外面的脚步散去才起身穿衣。忽想起一事十分好奇,拉着白凝辉问:“我听人说,你要添一位兄弟?”
年差三十岁的姐弟,白凝辉脸上倒有些不自在,没好气地道:“你消息这么灵通。”
想也知她是为何缘故,梁沐笑了笑:“等我们成婚,我陪你去祭拜岳母大人。”
白凝辉这才舒服了些,低声应了个“好”,想了想又说:“我娘生前还问起你。你负气出走,她心里也愧疚。”
“是我年轻莽撞,累她担心了。”
白凝辉苦笑:“是我太任性,让她走得都不安稳。梁沐,当年你若是再来问一问我,那该有多好。”白凝辉垂眸,一到闲时,人就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她想过无数次,如果梁沐当年没有离开绍县,会不会结局就不同。
梁沐闻言一愣,脱口而出:“你会改变心意吗?”
白凝辉掀开高几上的炉盖,用银箸拨弄几下,将随身携带的香丸置入其中,不一会儿木樨香袅袅腾空。她许久不答,隔着淡淡的香雾唯见她沉静的神容。
梁沐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拦在她面前继续问,连声音都在发抖:“阿凝,你在绍县等了我两年吗?”
白凝辉是两年后再嫁到楚州的。想通这一点,梁沐登时心乱如麻,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错过许多。如果他当年没有冲动,两个人何以错失这十年。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幸而兜兜转转,两人还能再续前缘。幸而为时未晚。
迟暮时分,梁沐一手撑住后窗的窗槛,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后廊的青砖石道上。白凝辉重新梳了妆,搴衣踏上高足椅,再由梁沐接应轻轻跃下。白凝辉前后张望,附近不闻人声,寂静得只听几声鸟鸣。方放宽心款款走了几步。
梁沐止不住抱怨:“从没见过在自己家里像做贼一样。”
白凝辉整了整衣裙,走在他前面说:“你若是想毁了我的名声大可大摇大摆走出去。”
梁沐讪笑不言,带着她尽量从小径幽道中前行。
正是夕阳无限好。红日坠半,各式窗影映在白晃晃的围墙上,平添一道风景。两人登山亭远望,漫天的红霞正慢慢沉入连绵的山脉,仿佛眨眼间,惊心动魄的美丽就一纵即逝。
“我许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白凝辉放眼远眺天际,忽然低首感叹。她沉湎于过去,看不见未来,而今想来错过多少韶光。
梁沐细品话意,笑得意味深长:“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为时未晚。”
两人都知彼此意思,闻言相视一笑。
夕阳已失,天色将晚。假山崎岖难行,梁沐在前牵着白凝辉一步步向下,穿过曲折幽深的洞穴,眼前豁然开朗。梁沐指了几处亭台楼阁给白凝辉留意:“为昆不太留心此事。白芷若喜欢哪里,你尽管为她先挑。”
“怎么不让严燕安排?”
梁沐轻笑,言谈间已无顾忌:“所谓长嫂如母,以后要多劳阿凝费心。”
白凝辉正欲嗔怪,迎头就遇上一人。
“大哥,二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了好半天。”严燕站在桥上朝他们挥手,提裙匆匆跑过来道,“大哥,这是瑞王府下午送来的帖子,请你三日后过府一叙。”
瑞王府……白凝辉蹙眉侧首,难道是独孤静?
仿佛看出她的担忧,长袖之下,梁沐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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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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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凝辉清晨回宫,宫中高台已布置一新,处处张灯结彩。按照旧俗,皇帝今夜要宴请群臣。而太后、皇后亦要接见内外命妇,因而并未召她复命。白凝辉求之不得独得清静,愉快地在香药局赏了半日香料,只觉无一个不好。
直到殷琅让景云来请她:“小姐说今日她不去赴宴,拾翠宫冷冷清清。请您和她去作伴。”殷琅身份特殊,自从先帝过世后就再没出现人前,更不论宫中宴会。
拾翠宫内却已有客。
白凝辉刚到殿前,就见殷琅面前侧立着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眼爽朗,举止有礼,进退有度,看衣着应是宫中的太医。果然景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太医局的李太医,来例行给小姐请脉。”
说话的功夫殷琅已瞧见她们,微微一笑,招手让两人进去,全无避讳。白凝辉心中暗自奇怪,就听殷琅道:“这是永昌伯府的小姐,和我自幼相识。这是李自方。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从何而学的医理,便是这位李太医所教授。”
白凝辉心里更有些怪异,殷琅为何特意介绍。她好奇观察李自方,恭敬之外毫无拘谨,大大方方仿佛平辈相交。李自方含笑看了她一眼,施了一礼后继续他们的言谈。
一问一答,说的全是医理。白凝辉兴致淡淡,端着茶听他说了小半个时辰。而殷琅始终兴趣盎然,全神贯注。等人走了,白凝辉才打趣道:“阿琅若是在宫外,可要成为一代名医了。”
寂静的宫室焚了清淡的荔枝香,清新可人。殷琅携手白凝辉同坐软榻,轻笑道:“我可没那个福气。”
适时景云送人回转,听见这句就打岔道:“往年都是我家小姐独自赏月,今年可巧二小姐也在……”话一出口就知不对,声音立即沉了下去。
白凝辉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可惜我只能陪着饮茶下棋,月宫什么样可看不见,还要有劳阿琅为我解释。”
和景云一样,殷琅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搁下天青瓷盏会心一笑:“阿凝今日大有不同。”少年时四个人偶尔入夜还混在一处谈心,知她介怀此事,都不敢提及她眼睛不好。
“这么多年过去,我早该习惯了。”白凝辉淡淡一笑,“以前大夫说要小心保养,免得变得更坏。如今并没有恶化,于我而言就该庆幸。”
听着别有深意,殷琅沉吟片刻:“这段日子还经常做噩梦吗?”
白凝辉顿时愣住。她自己没有刻意去想,如今算算,半月过去,只有一夜惊魂。也许是梁沐就在触手可及之地,所以安心许多。侍女们虽然借口风雀,但白凝辉心知肚明深夜探访的是谁。
殷琅见状微笑,不忘促狭:“脸色也好了一些。”
见她笑话,白凝辉颇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脸轻咳一声:“最近在吃药调理身体。”
殷琅便问是什么药,听她说了嘱咐道:“都是补气血的药,要久久为功才好。你在宫中多有不便,何时回家去?”
“就这几日。”按照贤妃所说,她们应已都知晓。届时梁沐提起,绝不会不允。到那时就该头疼祖父祖母那一关,不答应结亲是绝不可能,只免不了磋磨。
殷琅饮了口茶,见她满心欢喜,打心底为她高兴。她凝望着殿外现出一角的亭台楼阁,鸟雀时而驻足时而展翅飞翔,不禁心生羡慕,何日才能离了这儿。
白凝辉在拾翠宫宿了一夜,翌日回香药局,自相熟的女官口中才得知斗香的结果。
“真的输了?”白凝辉心哽了一下。虽然梁沐口中不在意,她却不希望梁沐输。而且她也不认为晚荷香会输给他人。
“是啊,我昨日听她们说,梁大将军拿出的不过是寻常可见的笑兰香,哪比得上宋大人精心配制的佛手香。她们还说,宋大人为此十分恼怒,认为大将军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耻笑他,当场离席而去。”
白凝辉讶然,想起梁沐的话一时哭笑不得,竟真的不愿晚荷香出现人前,白费自己一番心意。又记得严燕说两人相争,只求别无端惹出祸事来。
不料过了一日贤妃也召她前去取笑:“没想到大将军小儿心性,故意藏私。”
被她当面点出,白凝辉尴尬讪笑,只得回道:“是我技不如人。”
贤妃摇动宫扇,眼底笑意更深,戏谑道:“你不必替他遮掩。相识多年,他心底什么主意我们会不知?你是听诏宣入宫中的人,来去并无严格限制。若按我的意思,本应多留你几日不放,看他急不急。”
这和明说已无两样,白凝辉脸面微红,顾盼之间无限欢喜。
“只是还有句话要和你说。”贤妃提醒说,“他既有意于你,我看你也并非无情,千万不要再蹉跎下去。要不然被人抢占先机,可就要后悔莫及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白凝辉思绪纷飞,来来回回想着贤妃的话,不知是何用意。难道她在宫中三日,又发生了其他的事么?
她蹙眉想不明白,索性懒得再想,闭目养神。若真有变故,再想对敌之策不迟。虽是如此,心底总有一处没来由得上上下下不安宁。白凝辉默默自语:“梁沐,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将至永昌伯府时,忽然马车一顿,只听得驾车的内侍尊了一声“县主”。白凝辉挑帘推开车门,果然是宁安县主冯琼驭马前来,如血的夕阳比不上她一袭石榴裙的红艳。白凝辉想,她和冯宁不愧为同胞姐妹,面容肖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偏偏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画中的冯宁温雅如莲,不像她天生恣意。
白凝辉不明所以,浅笑嫣然:“县主?”
冯琼驱马过来,到车前收住缰绳,牛角柄的马鞭将墨绿的车帘挑得更开,待露出全须全尾的白凝辉,她方勾起唇角轻轻一笑:“我在等你。”
白凝辉更不明白。但冯琼不喜欢她显而易见,来者不善。她不动声色反问:“等我?”
“是啊,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白凝辉莞尔:“不知是什么事劳动县主大驾。若我能做到一定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冯琼大手一挥,直入正题:“我专程来告诉你一件事。”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车内,“对你也许不是一件好事。”
白凝辉心中忽跳,面上仍不显露一分,坐得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
瞧她正襟危坐恍若不在意,可双手攥紧的动作却出卖了她。冯琼面露得意,终于大发慈悲说出实情:“我姐夫把薛婉儿找回来了。”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句清晰得无法让人忽视。听在白凝辉耳中如遭雷震,不知明白了还是不明白,呆怔着问:“你说谁?”
冯琼重复一遍:“薛—婉—儿—”
挺直的肩臂霎时崩塌,白凝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不得不靠住车壁才勉强支撑起身体,又听冯琼继续慢悠悠说道:“其实回京之前,我姐夫派人去绍县就想把她接回来。谁知道扑了个空。后来打听到她在江州,又巴巴让人去接她,因此才相隔这么久。她昨日已到将军府。的确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白凝辉只觉得喉口腥甜。她咽了口气,眼睛盯着紫色缘边的衣袖不放,神智混乱得一塌糊涂。过去的许多事走马观花一般自眼前掠过,仿佛耳听到薛婉儿刺人的讥讽。白凝辉手握成拳死死抵住坐席,只有这样做,她才有半点力气。
梁沐啊梁沐,为什么你总是听不进我的话!
我不许你和薛婉儿来往,你全忘光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你也对着她念念不忘?梁沐,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如此一来,我又算什么?
白凝辉越想越气,又不肯在冯琼面前失态让她看笑话,强打起精神咬紧牙关说出一句:“多谢县主相告。”
冯琼一一看在眼里,嫣然一笑:“不客气。好消息当然要广而告之。我姐夫既然来不及告诉你,我为他代劳有何不可。”说罢也不管白凝辉如何想,手一松帷帘纷然落下,体贴代为关上两扇车门,小心嘱咐内侍,“稳当些,别惊了二小姐。”
眼前光影忽暗,再无人看见。白凝辉蓦然泄了口气,如泥瘫坐在坐席上,忍不住的两行泪顺势而下。白凝辉既想哭,又想笑。前几日还想绝不会另有一个薛婉儿,没想到今日就突闻消息。连老天都要和她作对,她好不容易才愿意走出一步,却不想举步遇捉弄。
难怪贤妃提点,原来她们都已知情,就瞒着她一人。白凝辉抿紧唇冷笑连连,到了角门方收敛神色。白芷和连乔已得了消息在门内等候,近前就见她脸色不对。两人对视一眼,白芷忙伸手搀扶,这才发现她的掌心凉如寒冰,整个人瘫软无力。
“小姐怎么了?”
白凝辉摇头不答,唇角忽然流出一线血迹。
白芷二人吓得骇然,却被白凝辉双手攥住,勉强应道:“我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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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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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凝辉病了。
吃了两天的药不见好,反而有越来越沉重的迹象。白芷两人急的团团转,无计可施。白知行来探望,好心宽慰,白凝辉也听不进去。
“阿凝,到底为的什么?你和我说说。”白知行老泪纵横。
白凝辉病歪歪躺在床上不发一言。心里不住地想,又是大家都知道,只我不知道。
梁沐,你到底存的什么心?如果冯琼的话是故意曲解,为什么这几天你也不来解释。难道不知道我极其在意吗?
薛婉儿……白凝辉苦笑,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要是早来几日,她就正好有借口避开梁沐。要是早来两月,她此刻就已经人在建州。何来如此胡思乱想。
“阿凝……”白知行忽然福如心至,他看着女儿的病容猜测着问,“是不是因为梁沐?”
十年前的重阳节前后,白凝辉也如此病了一场。那时林夫人尚在,白凝辉有母亲照顾才渐渐好转。病好后等梁沐回来,白凝辉坚持解除了婚约。
白凝辉闭着眼摇了摇头,不愿多谈。白知行无可奈何,只能嘱咐丫头们小心照看,却在翌日单独把白芷叫了过去。
“你是跟在小姐身边时间最长的,小姐的脾气为人你都清楚。这几个月来,她一会儿要去建州,一会儿又被人召入宫去。她在京中不是张扬的人,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些故事。”
白芷虽然胆大心细,但在为官三十载的白知行面前显而易见相形见绌,因而闻言不敢答话。
白知行又道:“你怕小姐责怪你。放心,一切皆有我担着。我是她的父亲,心里总是向着她的。我来问你是相信你,阿凝身边不曾少人,真要去查,事无巨细都能查出来。到时候别说我责怪你们带累了小姐。”
白芷惶恐,低声应了个“是”。
白知行直接问道:“她这段时间还见过梁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