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并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语气里有意外的欣喜,也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霍玄觉得奇怪,一个在家中被无微不至照料着的大小姐,会对每一个照料她的人,都表现得这么惶恐,甚至不敢相信这些是真实发生的吗?
或者,只是因为他并不是她家中的那些仆从,而她如今失去了倚仗,只能依靠着他,所以对他心生感激,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不要丢开她?
可这说不通啊……
算了算了,霍玄甩开这些猜测,重新端起药碗,想,她现在只是病糊涂了,应该是他多想了。
看着小姑娘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霍玄当即点点头,更温柔的重复了一遍,“是真的,等你把这碗药喝完,我给你蜜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乔苏苏终于满意了。
她也不等霍玄再一小勺一小勺的喂她,而是从他的手里拿过药碗,先对着碗沿儿吹了吹,再深吸了一口气,等做足心理准备之后,才一口气将碗里的苦药全都喝光。
霍玄看着小姑娘被苦得紧皱着眉,也没往旁边看,只伸手一捞,一包蜜饯就落在了他手中。
他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蜜饯,又往她眼前递了递。
带着笑说,“看,我没骗你吧?”
的确是蜜饯,一颗差不多有拇指尖尖大,上面还撒着细细的糖粒。
乔苏苏拈起一颗,送入口中,一点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瞬间减弱了苦味儿。
她满足的眯起眼睛,细细品着这颗蜜饯。
这蜜饯的味道,和她曾经在宫里吃到的不太一样,
没有那种甜到发腻的感觉,更像是掺了北地肃杀,让她还尝出一些风雪的凛冽滋味来。
霍玄又倒了小半碗清水给她。
清水润开甜与苦,像是隔着多年时光,抚慰那个在宫里无人问津的可怜公主。
乔苏苏的眼眶一热,又硬生生被她忍下。
喝过了药,她重新躺下来。
屋子里炭盆烧得旺,她又盖了两床被子,此时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更是将睡意都烘了出来。
可她舍不得就这么睡去,她拉着霍玄的衣袖,小声地问他,“霍郎君,你能给我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吗?”
她特别想听。
她想知道,在宫外生活是什么样子;
想知道,寻常人家的父亲,是不是也像她父皇那般薄情;
还想问,他有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不是很好看。
第25章
他小时候的事啊……
霍玄坐在一旁,顺手也抓起一颗蜜饯吃了。
蜜饯的甜味儿冲淡了过往的苦,他想了想,挑了些有意思的给她讲:
“我小时候啊,夏天的时候就和师子如去河里摸鱼,我们经常比谁最后捉到的鱼多,输了的人要把捉到的鱼都给赢家。”
“他比不过我,每次都一边哭一边往我的桶里倒鱼。”
乔苏苏有些羡慕,“你从小就和师子如认识吗?”
“嗯,这镇上的孩子,相互之间差不多都认识,玩得来的么……就能一直从小玩到大。”
乔苏苏听着,开始在脑子里想象他们小时候。
应该会比宫里的孩子快活许多——
不需要去学习繁琐的宫中礼节,不用被卷入无休无止的争斗里,也没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束缚……
也不会像她那样,没人疼。
“那你一定有很多玩伴吧!”
她还在一下一下漫无目的的揪着他的袖子。
有时候幅度大了,指尖越过衣袖,搭到他稍稍露出来一点儿的手臂上,
她也不像之前那样烫手一般的缩回去,而是堂而皇之的点上去,描着上面的纹理。
霍玄也任由她,只有些不太自然地收拢起五指,喉结动了几下,回答她,“还行,一般般吧。”
乔苏苏继续问,“师子如小时候是什么样啊?”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现在爱说爱笑还有许多门路的师子如,小时候竟然是个爱哭鬼?
“他小时候啊……”
霍玄出于惯性,正要回答,话一出口才发现不对劲,“嗯?你要问师子如?”
为什么要问师子如?!
她不是想知道他小时候的事吗?
难道她不喜欢摸鱼厉害的,专喜欢菜的?
霍玄有点儿不高兴,嘴角立刻耷拉下来。
胳膊也往回收了收,还又拽了拽衣袖,让袖口一直盖到手背上。
再然后,他就这样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抱着胳膊,不说话。
乔苏苏没等到他把胳膊放回来,手上空着,很不好受。
她也说不清霍玄刚刚是怎么了,只是感觉到他好像突然之间变得有些不高兴。
而且霍玄现在坐着的位置离她有点儿远,她要是想像刚才那样,就要把胳膊伸出被子,
但那样太过明显,她只好放弃了,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然后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位隆老先生……后来为什么不再教书了呀?”
之前她曾在饭桌上听过他们说起这件事,而且听师子如的意思,自从隆老先生关了私塾以后,镇上就没有教书先生了
这是她无法想象的事情。
宫里有专门的书房用来给宗室子弟读书,教书的老师也都是从朝中精心挑选过的,
向来只有她父皇不让老师继续教书,可没听说过有哪个老师说不干就不干了的。
听到新的问题和师子如无关,霍玄那一点儿突然冒出来的危机感才算消了。
他放下胳膊,重新不动声色的搭在床边。
“隆叔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年纪大了,管不动那些小子,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年,他就把私塾给关了。”
“那这里岂不是没有教书的先生了?”
“先生肯定是有的,”霍玄拿火钳拨了几下炭火,“有钱就能请,不过镇上的人大多数都没什么钱,隆叔的私塾一关,他们索性也就不念了,反正……”
他眼里似有嘲弄,“当个卒子,要那么高的文化干什么。”
乔苏苏下意识反驳,“两军作战,排兵布阵,总要用到一些东西的吧……”
“再说,将军可不能是睁眼瞎——”
霍玄挑眉看过来,“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卒子能变成将军?”
“你不就——”
乔苏苏冲口而出,又猛地收住。
从虞子由给她的那几封密信来看,他似乎也并不十分了解霍玄的情况
所谓的霍玄是这里的将军,恐怕也是他看错了什么消息,只能将计就计赌上一把。
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霍玄也还只是个随时可以被替代的队长,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下,她可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于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多认得几个字,多看几本书,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了。”
霍玄盯住她的眼睛,“是吗?”
小姑娘好像知道些什么秘密,但是她机灵得很,明明都病成这样了,却还是这么警惕。
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跟着松了一口气。
……
乔苏苏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言以后,就不再轻易开口了。
这会儿药效上来,她觉得更困,干脆就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然而手却并没有放开霍玄的袖子。
霍玄见她睡了,打算起身回另一间屋子,然而他才动一动,就感觉到衣袖上的阻力。
低头去看,自己的袖子正被紧紧地抓着,生怕他跑了似的,还用上了两只手。
他试图说服她,“你在这里好好睡觉,我就在隔壁。”
乔苏苏立刻摇头,他要是现在走了,那她就白被冻了这么一遭,白生这一场病了。
“你别走,”她困得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了,但手上还在用力攥住他的袖口,“你又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霍玄没了办法,又退了一步,“好,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他试探着去掰开她的手,“我还去桌子那边。”
“不行。”态度坚决,没得商量。
霍玄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觉得这一晚在这里给小姑娘守一晚的夜,也行。
于是他说,“好,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
乔苏苏本以为她还要再磨他一阵子,这会儿听到他突然这么痛快,还有些诧异。
不过他一言既出,自然不会反悔,她立刻就往里侧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来,还伸手拍了拍。
“那你上来吧。”
霍玄听到这话,眼睛瞪得老大。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眸色晦暗,别过头去,只希望自己刚才听到的都是幻觉。
然而乔苏苏迟迟等不到人,一睁眼看到霍玄还像根柱子一样的杵在床头,立刻就有些不满。
她根本没考虑过什么共枕不共枕的问题,只一心觉得,如果不趁热打铁,把人留住,迟早要生变数。
想到这里,她忽地起了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往下一带。
霍玄毫无防备,直跌到床上。
他就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板着一张脸,拉他下来以后,还按了按,像是在让他别乱动。
他只好配合着她,在专门给他留出来的位置上躺好,再任由她分出被子来,盖到他的身上。
再然后,她也重新躺下来,头枕着他的肩窝,害怕他跑似的,手臂也搭在他身上。
还凶巴巴的,“睡觉!”
霍玄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心跳声“嗵嗵嗵”的一直炸到耳边。
好半天,他等到怀里的小姑娘呼吸变沉,才敢在心里轻轻地应上一声。
嗯,睡觉……
第26章
霍玄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照顾了乔苏苏两天。
除夕这天,乔苏苏觉得身上大好了,便开始和霍玄商量着不打算再吃药。
刚熬好的药汁飘了满屋子的苦味,霍玄端着药碗,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你还咳嗽呢,这药必须吃。”
乔苏苏看着他手里那碗浓褐色的汤药,还想再争取一下,忽听院外有人喊,“霍玄!霍玄!你出来一下!”
声音听着像师子如。
霍玄应了一声,把药碗塞到乔苏苏手里,一直盯着她喝完药,才推门出去。
师子如揣着手站在院外,伸着脖子往院子里面看,等看到霍玄从屋里出来,才往上迎了一步。
“哎?不对啊——”
师子如突然发现了什么,他面露惊恐的看着霍玄刚刚走出来的方向,满是惊讶却还记得压低声音,“你不是把你的屋子让给那位乔小娘子住了吗?你刚才怎么从她那儿出来?你们、你们——”
他“你们”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你们”出来。
霍玄白了他一眼,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没有的事,你别污老子清白!”
“你们都这——样了,还不让我说那?”
师子如急了,“我说霍玄,你可不能因为现在你当了队长了,就学韩家那几个王八蛋,趁人之危,无法无天啊!”
师子如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立刻就让霍玄想起这些个夜晚。
他的床并不宽敞,两个人挤在上面,总要靠得很近。
小姑娘夜里总不老实,一会儿说冷,要靠他近一些;
一会儿又说做了噩梦害怕,梦见他把她丢到了雪地里让她自生自灭,不由分说就缩到他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她心无杂念,自然无事,他却苦不堪言,生怕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突然断掉,真做出什么混蛋事来。
“再等一副药就好了——”
一不留神,就顺嘴说了出来。
师子如诧异的看着他,“什么一副药?”
霍玄揉了一下鼻子,含含糊糊,“没什么。”
又迅速转移话题,“倒是你,这一大早这么急着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对,刚刚被你一打岔,老子差点儿就忘了!”
师子如说着,拽着他就往城门那边走,“你赶紧跟我出城去看看,我感觉勒河那边不太对劲!”
霍玄一听这话,神色严肃起来,“勒河怎么了?”
武承镇上的人们日常所用的井水连着勒河的一段地下暗河,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勒河沿岸还有几个逐水而居的村子,所以他们在出城巡视的时候,每次都要单独再往勒河的方向多走一走。
就听师子如一个劲儿的说:
“我前两天就感觉邪门儿了,勒河那边的村子,虽说住的人不算多,但这大节下的,村子里的人总得回家团聚吧?”
“可我这次去那边巡视,总觉得那边特别安静,连点儿爆竹声都听不见。”
“而且今年比往年更冷,北然那边恐怕也要过不下去,我总担心——”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而最靠近边境的勒河堡那边又一直都没什么动静,眼下是不是北然人要过来,谁也说不好。
霍玄当即就道,“先别说了,我回去牵马,先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师子如也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勒河堡都没动静,蛮子总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绕过了有驻军的勒河堡,摸到勒河村去吧!
……
霍玄和师子如出城巡视的时候,乔苏苏也去了尤婶那边。
尤婶的儿子胡獾郎的腿养得差不多了,尤婶便也有了更多的空闲,这时候见乔苏苏照常过来,便提起要带她去侯小娘子家串门。
串门这件事,尤婶也说过几次,不过之前的几次都因为准备过年的各种琐事耽搁住,一直到这会儿才终于如愿。
乔苏苏对串门一事非常好奇。
宫中的那些人每次出来,身边都要带着一大群的宫人,说话做事要处处加着小心,生怕哪句话被有心人记下来,歪曲出去,惹了麻烦,是以很少有人能在宫中有个正经说话的知心人。
但在这里,邻里之间关系融洽,似是无话不谈,还有尤婶这样热心肠的女眷,这就让她更期待镇上的其他女子。
她穿着那件姜汁色的新袄子,尤婶一路和她走着,就一路夸她的衣裳,夸她穿着真好看。
又说成衣店的柳娘子手艺比那些城里的大裁缝都好,等开春店里进了新料子,就再约着她去找柳娘子做衣裳。
说话间,乔苏苏已经跟着尤婶走到了镇上的市集之中。
临街的铺面都上了门板,在这儿做小买卖的人全都窝在家里享受一年里难得的清闲,是以铺面后面的巷子里就显得比平日热闹许多。
乔苏苏走进去的时候,巷子里的小童们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团玩耍,看到她们进来,眼里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