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另一侧的宫墙,径直进了庵堂。
这里从前是嫣美人常来的地方,甚至每到初一和十五,她的父皇都会专门宣召大佛寺的僧人过来诵经,为宫中祈福。
虞子由登基之初,也沿用了这一套流程,但今日是十五,她却并未看到庵堂上空升起熟悉的香火。
与别处不同,庵堂入了夜仍然点着灯,只是烧着的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檀香换成了苏合香。
“笃。”
“笃。”
“笃。”
正殿里传来木鱼敲击的声音。
顺着半开的门向里面望,就见殿内背对着门跪坐着一个人,烛火泼在周围,给那人周身也镀上了一层暖光。
再往里面走,走上第一阶台阶,这样的距离让她轻而易举就看见,殿内除了那个跪坐着不紧不慢敲击木鱼的人以外,在香案一旁还站着一名花白了头发的女官。
乔苏苏紧了紧手里的烛台,另一只手伸出去,用手里的灵牌抵着半掩着的门,慢慢往里面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殿内的人听到动静,却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敲木鱼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停顿。
“见过太后娘娘。”
乔苏苏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跪坐着的太后搁下了木鱼,在女官的搀扶下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扫了她一眼,“既然来了,就过去上柱香吧。”
乔苏苏侧身让出路来,而后顺从的上了一炷香。
正殿旁边有一间开着门的偏殿,此时里面已经点起了灯,乔苏苏出来以后径直走进去,就见太后坐在矮榻上,另一边放了一个绣墩,看起来应该是给她准备的。
见她进来,直接拿下巴朝着绣墩的方向点了一点,示意她直接坐下。
乔苏苏走过去坐下,低眉敛目,等着太后发话。
“你能找到这儿来,可见是个聪明有胆识的。”
乔苏苏仔细听了听太后的声音,发现并无虚弱之意,而且回想刚刚看到太后的样子,也不像是病重的模样。
又听太后接着问她,“说说,怎么想到来这里的?”
乔苏苏不敢耽搁,立即站起身,双手托着一直拿着的空白灵牌,“是因为这个。”
女官拿过灵牌,看了一眼,忽然喝道,“放肆!竟敢对太后不敬!”
“阿榕。”
女官闻言立刻退回到太后身边。
太后就着阿榕的手看了一眼那块空白的灵牌,抬眉看向乔苏苏,示意她接着说。
乔苏苏轻吐出一口气,“这上面,有苏合香的味道。”
太后喜欢苏合香,所以从她当皇后时起,她的宫里就只用苏合香,宫中人也因此自觉的避开了这一香料。
是以整个宫里,也只有太后这里,才会有苏合香。
“义城又听闻,这段时日,宫中闹……有些不太平,所以夜里便格外小心些,之后也撞见了那东西……”她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太后的苦心,不敢耽误。”
太后微微颔首,又似好奇地问她,“既然知道闹鬼,也见了鬼,为什么没相信?”
乔苏苏在回答之前,却先看了一眼太后身边的阿榕,然后才道,“我捡起灵牌的时候,摸到了水汽,便大胆猜测是人为,加上方才榕姑姑来接我手里的东西时,我见榕姑姑的手有些凉,还有些发红发肿……”
她换了一副恳切的语气,“如今尚还春寒,冰块亦是阴寒袭人,榕姑姑抱了这么久的冰,还请保重身子。”
“你知道的还不少,”太后笑了一声,“那你可知,我为何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偏偏找上你?”
这个问题,乔苏苏也想过。
她从前并不曾入得太后的眼,尹氏一族也没有能倚仗的助力,唯一能被关注到的,应该就是昨日回宫时,被虞子由叫过去叙话了。
但她还是摇了头,“请太后赐教。”
“你这孩子,”太后忽然叹了一声,“从小到大,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乔苏苏顺势低下头,权当默认。
“算了,你既然不敢说,我也不挑明了,今天叫你来,也不过是随便和你聊一聊,”太后一抬手,示意阿榕先把那空白灵牌放到一旁,“先帝驾崩时曾言,凡是侍奉过他的人,牌位都可入皇陵。”
乔苏苏听到这话,猛地抬眼,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重新低下头去。
她的变化被太后看在眼里,“宫中不乏承恩的官女子,有些早年间埋入义冢的,也依着遗诏,刻了牌位送进皇陵享皇家香火,”
乔苏苏一瞬也不敢放松,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
“尹氏,”听到这一句,她心头一跳,捏紧衣角,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青砖,于是后面的话也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在她的耳朵里,“自然也应该包括在内。”
所以……
她的母亲,本就能够名正言顺的进入皇陵,但却因为她,不得不继续做一个孤魂野鬼。
她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
她瞪大了眼睛,逼回眼里的热气,然而喉咙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了哽咽。
那她这样算什么?拼上所有,却换不回一个“本就如此”的笑话?
“我这个儿子,就是这样,只要对他有好处的,他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许诺,”太后叹了一声,“就像当年,为了记在我的名下……”
后面的话,太后没有说。
乔苏苏却冷静了下来。
她一向不曾入过太后的眼,如今太后却秘密召见她,还无端说出这么多话,总不会是突然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吧?
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后不满于现状,在为重新执政做反击。
至于她,只是恰好当了反击时“摔杯为号”的那个杯。
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搜漂浮在汹涌波涛上的小船,无论是方向还是沉没,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她却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错过太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你不用紧张,”她听到太后换了一副口吻,就像一个和气的长辈,“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些年你过的很委屈,也是哀家的疏忽,哀家不怕你怨怪。”
乔苏苏连声称“不敢”。
“你是个好孩子,哀家也不忍心让你步那些公主们的后尘,驸马的人选,哀家会为你留意着。”
不等乔苏苏有所表示,太后已经沉吟着继续道,“京中的那些青年才俊,恐怕已没有多少适龄之人了,能当得上驸马的,就更是凤毛麟角。哦,这话说起来,还要怪你那皇兄,当初要不是他想着喜上加喜,给公主们全指了婚,这驸马的人选也不至于如此紧张。不过……”
太后语气一转,“京中虽无,但边镇这段时日,却有不少年轻人崭露头角,就比如有个叫……”
乔苏苏听到“边镇”两个字,眼神又变得有些不自然。
她极力掩饰,却又隐隐的期待从太后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霍玄。”
虽然竭力控制着,但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乔苏苏还是忍不住神色一动。
“这个年轻人啊,真是出人意料得很,”太后似有感慨,但又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听说他原本只是一个看守城门的兵,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带着整个镇上的人顶住了北然的进攻。”
“如今靠着显赫的军功,摇身一变,成了镇上的镇将,还颇受那位兵马大元帅的赏识,被举荐当了使节,跟着贺楼丹一起,与北然那边的和亲使商议两国联姻事宜,听说事情办的不错,两边都很满意,北然那边的一个将军,与他不打不相识,还想着招他做女婿呢。”
乔苏苏猜想,太后说的这个将军,应该就是北然左大王麾下的那位布罕将军。
当初她离开时,还曾担心过那布罕与霍玄就此结下仇怨,如今看来,霍玄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隐隐也带上了笑意。
“像这样的年轻人,就该多发掘一些,也让京中那些世家子们看看,这才是我大魏儿郎的血性!”
太后似有感慨,“如今边镇尚还有叛乱未平,他若能协助贺楼丹,平定边镇的叛乱,哀家倒想叫他进京来看看,若是个能干的,就该加官进爵,不能让其白白埋没了。”
“只是不知这位霍小将军可有成亲,”乔苏苏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抬头,就见太后也正看着她,“听说此人与你年纪相当,你二人郎才女貌,你若能得他当驸马,哀家百年之后,也算是对你的父皇还有母妃有一个交代了。”
乔苏苏闻言,只做了一个羞赧的表情,隐隐带着些对未来所想的欣喜。
太后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抬手自桌边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哀家今日见你,心中甚喜,难免话多了些,你皇兄素来疼你,想必也在替你留意这位霍小将军的事,不过有一点,还是得给你提个醒儿。”
乔苏苏正襟危坐,“但听太后吩咐。”
“你这孩子,不用这么紧张,”太后将茶碗递给阿榕,拿帕子擦拭一番嘴角,“虽说你是公主,他是驸马,他需得恭敬对你,但他身边有些莺莺燕燕,也是人之常情。”
乔苏苏脸色微变。
“更何况,你皇兄听闻他领兵打了胜仗,高兴之余,除了赏赐金银,还赏了他不少美人,将来这些人也都要跟着他进京,跟他一起进府侍奉,你身为大魏长公主,这一点容人之量,应该有的吧?”
乔苏苏立刻就想到了昨天她在暖阁看到的那些形容秾丽的宫人。
她想了想,“太后说得是,义城全听太后的,只是驸马一事,义城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多想。”
“唉……你不敢为自己想,那就只能哀家替你多打算打算了,还有尹氏的事,哀家自然也会圆了你的心愿。”
太后说着,向着阿榕示意了一眼,阿榕会意,取过来一只锦盒。
锦盒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只玉镯,烛火的光打在上面,玉镯上的缠枝金线映着暖黄的光,将整只玉镯显得格外柔润。
“这是哀家进宫当日,你父皇送给哀家的,”太后露出追忆的神情,小心地拈起那只玉镯,“你过来。”
乔苏苏连忙起身,来到太后近前。
“手伸过来。”
乔苏苏依言照做。
玉镯套上手腕,带着一丝凉意,又很快被皮肤的暖意化开。
“多好看。”
太后满意的端详了片刻,“这东西啊,无论放在什么地方,看的都是合不合适,你戴着就很好,哀家也算是为它找了个好归宿。”
乔苏苏满是惶恐,“此物贵重,义城惶恐……”
“你忘了我刚刚说的话了?”太后收回手,又端起茶,“再贵重的东西,一直束之高阁,总会被人遗忘,只有见了光,被人看到,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乔苏苏摩挲着腕上玉镯,若有所思。
“好了,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你若实在觉得惶恐,还想推脱,不如就替哀家去大佛寺诵一诵经文,”太后点了点桌上的空锦盒,“这盒子上镶了佛家珍宝,你便一同带上,留给佛前的有缘人吧。”
乔苏苏闻言,接过空锦盒,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一直到她彻底离开庵堂,阿榕才扶着太后走出偏殿,顺着一处隐秘的小门回到永寿宫。
“太后真的相信,她会去大佛寺吗?”
“她有得选么?”
太后往乔苏苏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我那好皇儿利用完了她,连颗甜枣都不给,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想?”
“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却要被偷偷摸摸地送出去,笼络一个泥腿子,然后再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给叫回来。我竟不知道,我那好皇儿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又送公主又送美人,这个霍玄……我倒还真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阿榕低了头,“婢子不懂这些,婢子只知道,太后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说得好,”太后拍了拍阿榕的手背,“我就是要让你们都记住,在这宫里,在朝堂,我都是天。”
……
夜还长,如墨的夜色肆意笼罩,延伸,但总有些夜幕遮掩不到的地方,比如福宁殿。
福宁殿内蜡烛长明,虞子由刚沐浴过,此时正散着头发半躺在榻上,冯铮跪在另一侧,手里拿着两块干手巾,正在一点一点替他擦干头发。
虞子由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永寿宫那边,又有动静了?”
“正如陛下所料,今日一早,太后娘娘便命人引了义城公主去漪澜殿。”
“嗯?”虞子由半睁开眼,往冯铮的方向瞟了一眼,“漪澜殿啊……”
冯铮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只好默默地继续替他擦头发。
“那她看见谁了?”
“义城公主一进漪澜殿,正撞见贵妃娘娘在同贺楼大将军叙话。”
“唉……”虞子由又叹了一口气,他动了动身子,给自己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却是盯着最近的一盏烛火,“太后,为什么就不肯老老实实的待在宫里,不给朕找麻烦呢?”
他扭过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看着冯铮,“颐养天年,不好吗?”
冯铮吓了一跳,手上却依然稳稳地梳理虞子由的头发,又空出一只手来,换下一块干净的手巾。
“老奴不懂,老奴只知道,陛下说的都对。”
虞子由恹恹的重新躺回去,随手一抄,就从榻上抄起一本叠的乱七八糟的奏疏。
他重新闭上眼睛,只用手沿着奏疏的折痕来回划着,“她想垂帘听政,可她也不想想,朕不是三岁的毛孩子,更不是她随便糊弄的傀儡,当初她助朕登基,朕也知恩图报,让她过了一把垂帘听政的瘾,但是人啊……总该知足不是?”
“你说,朕已经够容忍她了吧?”
冯铮不敢说话,冯铮只敢默默的听着然后擦头发。
“借着宫中闹鬼,推了先帝出来显灵,说朕不孝——”
“这些臣子也蒙了眼睛,天天来上书什么……问太后安,要给太后大办寿宴冲喜,更有甚者,连黄泉见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虞子由忽地坐起身,吓得冯铮连忙松开手,生怕自己那根手指头使劲了,拽掉几根龙须。
“他们竟然敢提黄泉见母!”
虞子由冷笑三声,指着永寿宫的方向,“她对我起杀心,还指望朕,对她舐犊情深?”
见他越来越癫狂,冯铮立刻伏着身子,额头抵着地面,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冯铮总有一种感觉,陛下好像疯了,而且就疯在登基的前一天——
他清楚的记得,那天陛下原本很开心,陛下在暗处蛰伏了那么久,终于一朝如愿,连在路上,都忍不住的和他讲登基以后要实现的那些宏图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