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从里面掀开一点，霍玄见状，抬起头看过去。
就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从车上跳下来，的确也是个熟人——
当初他还疑心过是这“乔家的旧人”强行带走乔苏苏。
而今看来，从头到尾，都是个专门针对他的骗局。
霍玄也说不清他此时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儿，甚至连上马车的时候，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车帘一掀一放，他就置身在了专门为他们隔出的小天地里。
车厢很是宽敞，一侧还放着一张矮几，一只香炉徐徐吐着烟，混合了车外飘进来的雨汽，有缠绵的味道。
他也再次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与之前席间的惊愕出神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强压视线，目光灼灼地一直看着她，仿佛只要他躲开哪怕一刻的视线，她就会再度消失。
乔苏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终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解酒汤……你喝了吗？”
“乔苏苏。”
霍玄几乎是在她问话的一瞬间也开了口。
乔苏苏下意识愣了一下。
她以为霍玄也会停下，但紧跟着却听到他继续问她，“那天晚上，你给我下药了。”
是不带丝毫疑问的肯定语气。
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乔苏苏瞬间避开目光。
“那不是药……”
“那是什么？”
“安神汤。”
霍玄似乎被她气笑了，“乔苏苏。”
乔苏苏在余光里看到他咬紧了牙根，“把安神汤混在蜂蜜水里，骗我喝——”
他骤然话锋一转，“你给我下药，连夜逃跑，就没想过我会找你么？”
乔苏苏看他一眼。
自知理亏，却还是强调，“我没给你下药。”
对面的人沉默下来，在她以为他会拂袖而去的时候，霍玄的气息却忽然笼罩下来。
他逼近她，一手按在车厢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迫人的气息极浓，乔苏苏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盯住的猎物，只要她有所动作，就会瞬间被咬住喉咙。
而霍玄似乎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微微偏了头，俯了身，微垂了眸，视线落上她纤细的颈，呼出的热气也跟着一团一团的扩散在她的咽喉。
心跳像擂鼓，一跳一跳的往外撞。
眼前是他宽厚的肩背，身侧是他的手臂，周围他刻意圈起的空间里，满满的全是他侵略十足的味道。
她无处可躲，只能被迫仰起头，却因为这一无心之举，将自己的颈更近的送到他嘴边。
车厢紧贴在她身后，颈间热气濡湿。
尖利的牙齿忽然印上来，随之而来一瞬急促的刺痛。
“霍玄！”
她在慌乱中奋力抬起手，推他的肩。
霍玄顺从地被她推开，眸色微暗，又像深渊旋涡，要将她也吸引进去。
他甚至还挑了一下眉，明知故问，“怎么了？”
乔苏苏捂着自己刚被咬过的脖子，搜寻了好久，才想到一句，“你怎可如此放肆。”
“是臣冒犯了。”霍玄接话接的极快。
不等她反击，又喊了她一声，“乔苏苏。”
这次语气比之前都要严肃。
乔苏苏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弄了个措手不及，只得顺着他反问，“你又想说什么？”
说完侧头以眼神点了一下他还拦在一旁的手臂，命令他拿开。
看他没有要动的意思，只能默默地往另一边挪去，试图把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远。
“躲什么？”
霍玄不悦的皱眉，再次欺身上前，彻底封死她所有退路。
“乔苏苏，我一个妙龄小伙子，什么都给你了，现在让你对我负个责，过分么？”
……
“是有些过分。”
御书房里还点着灯，雨声从窗外传进来，“啪”的一声，一本奏疏被随意的丢在龙案上，龙案之后的人也顺势坐正了身子。
虞子由自言自语，“北然第一美人，金筝公主，虽然同意前来和亲，但不肯当妃嫔，一定要当皇后？”
“朕的皇后，她配吗？”
冯铮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偏偏虞子由叫他，“你说，她配么？”
冯铮苦着一张脸，“陛下，老奴本不该多嘴的，只是……这历朝历代，好像都没有外邦女子入主中宫的先例。”
“是啊，”虞子由随手又拿起一本奏疏，看了两眼，“一个战败蛮族，还想让朕打破先例不成？”
……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乔苏苏还因为霍玄刚刚说的话，而震惊着。
他们之间太过亲密的距离，无形之中就放大了一些声音。
比如，呼吸。
比如，心跳。
霍玄很有耐心，在说完那些话以后，并没有催促她。
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灼灼的，像火。
“陛下不是已经赐婚了。”
乔苏苏这时候再去推霍玄，轻而易举就将他推了开去。
“当初招惹将军，又不辞而别，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霍玄听出她话里的疏离，“你怎么了？”
刚刚还没有的距离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在马车里蔓延。
“没事，”乔苏苏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雨下大了，你快回去吧。”
霍玄还想再说些什么，乔苏苏却又开口打断了他，“宫门就快要落锁了，我若是再不回去，你让我今晚去哪里落脚？”
霍玄这才出了马车，但他却没有立即骑上马离开。
一直等乔苏苏的马车远到看不见了，他才翻身上马，一路回了慈悲庙。
进门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师子如在隔壁听到动静，跑过来看，见他这个样子，一脸诧异。
“你不是追人去了吗？干嘛又是一副丢了媳妇的样子？”
霍玄没理他，三两下脱去湿衣服。
又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师子如，“那酒，还有吗？”
“有啊，我还没喝。”
师子如有些发懵，但还是飞快地将酒抱了过来，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碗，一人一碗倒满了酒。
霍玄抄起其中一只，也不等师子如拿碗，顺手往另一只酒碗上一碰，眨眼间就喝了一碗。
师子如看着他重新往里倒酒，等霍玄连着喝了三四杯，才终于听到他问，“我问你啊，你是不是谁的想法都猜得出来？”
“啊，差不多吧，”师子如心里画魂儿，没把话说得太满，“不过也分人，像你的心思，我不就没怎么猜对过？”
见霍玄有不想开口的意思，又连忙把话题拽回来，“你想猜谁的心思？”
霍玄看着酒碗，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喝酒。”
“因为乔……哦不，长公主，对吧？”
见霍玄不答，师子如只当他是默认，“那你得先跟我说实话，你那个驸马，是真的假的？”
“真的。”
“那你还担心什么？横竖你们两个是要在一块继续过日子的，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你和长公主之间差距太大，当不好这个驸马，惹她不高兴！”
“不是。”
霍玄拿手里的酒碗和师子如随意地碰了一下，直接岔开了话题，“今日宴上，我听皇帝说，河东也有些不安分，估计等过些日子他们在朝中商量好了，就该派我们去镇压了——”
……
回宫的时候，雨势稍稍小了一些。
马车一路驶进宫城，在宫门附近停下。
四儿先下车打起伞，再将她也扶下车，沐浴的水是事先准备好的，乔苏苏进门以后直接就奔了浴房。
晚些时候四儿来送养颜汤，顺嘴就提起刚刚的情形，眉目间带出一点得色，“看霍将军追过来的意思，想来殿下也不需要多费什么心思去笼络了。”
乔苏苏出了会神。
四儿还在继续说着，“霍将军一看就是个念旧情的人，将来做了驸马，对殿下定然也会全心全意……”
念旧情吗？
她想应该是的，不然他不会追出来，更不会拦马车。
但似乎也只是这样了。
她想……
他们往后的相处，或许会相敬如宾，
就像从前宫里那些……盛宠过一段时日，又很快失宠的妃嫔。
她也曾听嫣美人私下里说过，一个人如果足够关心你，足够爱你，即便分开的再久，再见面时，也会想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
可霍玄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给她机会问。
他所说的让她负责，是因为她得到了他，出于一种责任，他必须得到一个结果。
在深宫里生活了这么久，她怎么就会觉得，从算计而来的开始里，会有真情？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说给四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那是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多花费心思，不能辜负陛下所托。”
第76章
洛阳城里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这一日终于放了晴。
家家户户都趁着这个时候，将屋内的东西拿出来晾。
宫中也是一样，天一放晴, 就有宫人将床褥铺开挂在空地，又有人匆匆取了换洗的被褥, 将床上的被褥重新铺好。
乔苏苏坐在廊下, 一手拿着绣棚，一手拿着绣花针, 正在一针一针的绣一只小鹰。
深青色的绸缎上, 那只鹰振翅高飞, 余下的地方又另绣了几笔山峰。
乔苏苏看着绣好的图案, 虽不是绣工精湛，倒也马马虎虎。
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她顺着声音转头看过去，看见四儿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了一只扁而方的木盒。
“殿下要的东西, 都在这里了。”
四儿一边说, 一边将木盒放在旁边空着的小几上, 揭开盖着的盒盖。
里面被纵横的几根木条隔开, 每一只格子里，都放了一种香料。
乔苏苏一一看过去, 点了点头，又低头将绣好了的绸缎从绣棚上取下来, 缝出一只香囊的雏形。
四儿在一旁看着, 时不时帮忙递剪刀, 穿针引线。
等看着乔苏苏将香囊缝的差不多时，才笑道, “这时节蚊虫多些，殿下给霍将军做这防蚊虫的香囊，正是再合适不过。”
乔苏苏应了一声，继续往香囊里拣着香料。
“做香囊好，霍将军如此贴身佩戴，就能时时刻刻都念着殿下，如此又是念想，又实用，霍将军保准会动心。”
乔苏苏装着香料的手一顿，随即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的如何了？”
“都打听好了，霍将军并未在城中置办住处，之前进京，和这次回京，住的一直都是慈悲庙里的禅房。”
难怪找小沙弥送解酒汤时，那小沙弥连同她确认要送的人的身份都没做，好像对霍玄很熟稔的样子。
“哦还有，霍将军除了上朝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郊大营。有时候在校场训练得晚了，就顺便歇在营中，其他时候就待在慈悲庙里。”
“他今天在哪儿？”
四儿想了一下，“今天难得晴天，若是无事的话，应该是去京郊大营了。”
说着试探着问，“殿下可要去看看？”
“不急，你先替我送封信。”
……
连日来的雨，让京郊大营的校场上变得潮湿泥泞。
但训练的士兵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依然在教习的带领下认真操练。
霍玄如今得了皇帝的口谕，京郊大营今年的新兵都交由他来训练，是以这些日子，除了上朝以外，他都是见天儿的泡在校场里。
原本坐在看台上的一名副将见到他过来，连忙起身去迎，边走边同他汇报之前的训练情况。
霍玄一面听着，一面将目光落在校场中正在操练的新兵身上。
“今年的这些新兵里，有些都是世家子弟，被家里送来锻炼的，他们这些人当中，大多早已安排好了后路，来这儿也是走个过场，将来直接送到殿前，做御前侍卫。”
霍玄只一听一过，注意力仍是放在校场上。
忽然，他的目光一顿，步子也随即一停。
“那边是怎么回事儿？”
顺着他目光所示，就见训练场后面的一片树荫底下，一群新兵三三两两的各自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着乘凉，甚至还有人拿着个小酒壶，每隔一会儿，就往嘴里倒几口酒。
副将的脸色僵了一僵，“霍将军，这里面的事儿，就是末将刚刚说的。”
霍玄扭头看他一眼，“你刚刚说什么了？”
那副将一时语塞，但还是将话重复了一遍。
“哦，所以那些像大爷似的乘凉的，就是你口中的贵族子弟，因为提前选好了后路，所以来营里当新兵是来玩儿来了。”
这话经由他的嘴里再说出来，意思完全走了样。
副将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霍将军，话也不能……那么说……”
霍玄转身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说不上有多凌厉，但那副将却还是下意识的一哆嗦，这回连头上的汗都不敢伸手擦了。
眼见着霍玄就往训练场那边走，副将连忙小跑着跟上去，“霍将军，你看你才刚过来，要不先歇一歇，练兵的事儿……有教习呢。”
霍玄头也不回，仍是大步走着，边走边吩咐一声，“让他们都集合。”
既已发话，那副将也不敢继续阻拦，只能就近点了个亲卫，让他立刻过去让大家集合。
自己则陪在霍玄身边，虽然头顶艳阳高照，他却觉得已经是山雨欲来。
只能又求助似的看向一直跟在霍玄身边，却一直未发一言的师子如。
希望这位亲卫看在平常的交情上，帮他说两句话。
然而往日里说说笑笑的师子如这时候却同样面容严肃，对于他的求助，就好像没看到。
很快，霍玄几人就走到了训练场前。
原本正在操练的新兵此时列队整齐，等着听将军训话。
霍玄站在前面看了看，又回身走向看台，居高临下的将整个场地扫视一圈。
“霍将军，你看……人都齐了，可以开始了吧。”
副将拼命吸引着霍玄的注意，小心地催促。
霍玄却道，“花名册拿来。”
“这……”
副将还是有些犹豫，“霍将军，要不今日先、先算了吧？”
见霍玄没反应，连忙又说，“你看这里这么多人，光是点名的话，就不知道要点多长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