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还是没说话,目光自新兵头上一一点过,就像在数人数一般。
副将咬咬牙,再道,“要不然这样,我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按营帐排好,几个人同时拿着花名册点名,如此也省去不少时间,更不耽误霍将军您练兵。”
“去拿花名册,”霍玄终于开口,“我亲自点。”
厚厚的花名册很快被送过来。
霍玄拿过来以后,翻开第一页,从第一个名字开始念起:
“王小甲。”
“到!”
“张连。”
“到!”
……“谭忱。”
“……”
没有人应声,霍玄点了两下名册,看向练兵场上的人,再次道,“谭忱。”
“……”
还是没有人应声。
余光里看到副将频频往营帐的方向看,脸上也有些绷不住表情。
他收回目光,提笔在谭忱的名字附近画了个叉,继续去念下一个名字,“郭绍。”
“……”
“邹显智。”
“……”
霍玄接连点了五六个名字,全都无人应声。
再看那副将,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嘴唇都开始白了。
之后霍玄又陆续叫了几个点到名字的人出列,等一整本花名册全部点完,日头也已经升到了头顶,变得更加毒辣。
这个时候,才有几个新兵慢慢悠悠的从营帐那边走过来。
他们懒洋洋朝着霍玄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自然无比的往列队站好的新兵里走。
然而还没等他们迈出第二步,一把偃月刀“呼”的一下卷着罡风,扎进他们身前的地里,偃月刀的杆还因为惯性,颤了几颤。
那几个人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其中一个还有些后怕的看起自己的脚——
当时他要是步子再迈得大一点儿,这把刀扎进的,就该是他的脚了。
“站着。”霍玄的声音随后响起。
“敢问霍将军,我等做错了什么?你竟要这么对待我们,还差一点儿闹出人命?”
那个看着脚的人听到这话,又重新心有余悸的继续看自己的脚,一边还猛地点头。
“谭忱,郭绍,邹显智……”
霍玄将他们几人的名字一一念了出来,“我没念错名字吧?”
“霍将军念的都对。”为首那个吊儿郎当的点着头,又走到偃月刀旁,抬脚踢了一脚刀身。
“名字都点了,可以让我们归队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霍玄忽然问。
“谭忱。”
“霍将军,”这个时候那副将又忙不迭凑到霍玄身边,压低了声音提醒,“这位是谭相家的公子,谭相是他的亲祖父。”
霍玄一挑眉,不置可否。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赶紧归队,别耽误一会儿的操练。”副将又接着对谭忱等人说。
谭忱翻了个白眼,正要抬腿,迎面又掷来一杆戟,同样贴着他的鞋尖儿,钉在地上。
“霍将军这是何意?为何处处针对我等?”
“把他们弄到那边去。”霍玄淡淡吩咐一声。
随即有人上前,半推半搡的将谭忱几人带到了另一边,和之前一脸莫名其妙的站在那边的新兵们集合。
霍玄也在这个时候,上前一步,扬声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些本该在训练场上操练的人,躲在树荫下乘凉,喝酒,玩乐。”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谭忱他们,笑了一下,“我这个人呢,别的不敢说,记性绝对好得很,当时你们都在树下乘凉,我没冤枉你们吧?还有你们几个,”
他继续对谭忱说,“日上三竿还不起来,你们还不如乘凉的那些。”
被说的人一脸无所谓,谭忱更是抱起胳膊,上上下下打量霍玄几眼,“我说霍将军,你这么说有意思么?大家同在这军营里,前些日子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吗?往后还像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相安无事,不好吗?”
谭忱越说越起劲儿。
“你呢,是得了皇上口谕,奉旨前来练兵的鹰扬将军;我们呢,也是听家里的安排,来这儿锻炼的。大家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日后呢,也好相见,你说是不是啊,霍将军?”
霍玄忽然笑了,“井水不犯河水?”
他在一片意味不明的目光中,骤然换了脸色。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来头,家里长辈是谁,我只知道,到了这里,当了新兵,就要有当兵的规矩!”
“触犯军规,就当罚!”
第77章
正午的太阳更加毒辣, 晒在脸上,像是能晒出油来。
霍玄说最后这一句的时候,神色严肃, 已经完全没有了玩笑的意思。
练兵场上安静了半晌。
“噗嗤——”
突然一声嗤笑,打破了这一份寂静。
在场众人下意识将头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有些人更是在心里犯嘀咕, 想着这应该算是藐视军规了吧, 那不得罚得更重?
笑的人是谭忱。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干脆走到了看台处正对着霍玄的位置, 仰头直视霍玄。
“我还当霍将军要说什么呢, 原来就是这个啊。”
他偏了一下头, 挑衅意味十足, “那你罚吧!军棍还是抽鞭子,随你定,小爷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姓谭!”
与他一起的那几个人同样一脸无所谓,还有人干脆就脱了身上的甲, 一脸打算速战速决的意思。
场面顿时又僵持起来。
副将见状, 又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往霍玄那边挪了两步, 挨着他,小声儿提醒,
“霍将军,我看……这就差不多了吧, 没必要把关系弄得那么僵, 以后大家在官场上,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说是吧?”
霍玄掂了掂手里厚厚的花名册, “好啊。”
副将松了一口气,正要打圆场让大家都散了,冷不丁听见霍玄开口继续说下一句。
“具体怎么罚,军规说了算。”
……
不出半日,霍玄以触犯军规为由,斩了十几个世家子弟、打了百十来个世家子弟军棍的事儿,就从京郊大营,传进了洛阳城里各个勋贵府中。
已经被斩了的忙着哭天抢地;被打了的则动起心思——
打算把自家的人从军营里头接回家来,再寻个由头直接送进御林军,当御前侍卫。
当然,在做这些之前,最先做的事儿,还是几家联名告到御前,要逼着皇帝,立刻从严从重的治霍玄的罪。
虞子由看着案头小山似的堆起来的弹劾奏疏,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问冯铮,“谭相现在在哪儿?”
冯铮躬身回话,“回陛下,谭相骤然听闻孙子的噩耗,急火攻心,这会儿……还在病着。”
随着冯铮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宜阳门那边请求觐见的大臣们的声音。
虞子由恍若未闻,只问,“那他府上就没什么动静?”
“谭府现在闭门谢客,不论是谁来探望,都被婉言劝回了。”
“啧,这个老东西。”
正说着,忽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来到御书房外,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什么事?”冯铮出来问。
“宜阳门那边……有人撞门了。”
现在撞门,大家都心知肚明。
冯铮一回想皇帝对这事儿的态度,干脆摆摆手,“他们愿意撞,就让他们撞去,陛下正为国事烦忧,莫要拿这点子小事惊扰陛下。”
“不是的冯公公,”那小太监说,“是、是头撞上去了……这宜阳门染了朝臣的血,是不是得赶快传个御医过去看看啊……”
冯铮右眼皮一跳,眼看着这就闹出人命来了,这事儿他做不了主,连忙匆匆进了御书房,将刚刚发生的事转述给虞子由听。
“哟,这个时候来骨气了?”
虞子由看了一眼记时辰的莲花漏,“触犯军规还敢想着到朕的眼前来露脸?他们打的倒是好算盘。”
“不用管他们,让他们继续闹。”
“另外,传朕口谕,霍将军做的不错,有赏。”
有了虞子由的表态,宜阳门外哭嚷着求皇帝做主的大臣们只得继续干耗着;
之前那几个脾气冲到拿性命相逼的,也因为失血过多,早早被各自府里的人给抬了回去,抓紧找大夫医治。
等到月明星稀,才看到皇帝身边的内官姗姗来迟。
一开口便是政事繁杂,说陛下处理到了这会儿,才算是松快了一口气;
这会儿听说京郊大营出了这样的事儿,陛下也很是震惊;
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世家子们又的确触犯了军规,管教管教,对他们将来也有好处。
至于那几个本身犯错太过的,念在他们也算是身怀一片忠心、希望报效国家的份儿上,就不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了。
这件事到此就算了了。
只不过在离宫回府的路上,有几个臣子却借着互相安慰的由头,一起约去酒楼吃了顿饭。
……
霍玄白日里处理了一众世家子弟,之后又继续带兵操练,和军中将领推演作战阵型,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因着明天不用上朝,他索性就想在营中歇了。
但师子如却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非要拉着他回去。
霍玄看他明明站着都能睡着了,却偏偏还坚定得很,问又不答,没办法,只能任凭他牵出马来,打马回城。
等进了城,师子如却又不急了,一路上和他东拉西扯,半天都说不到重点。
霍玄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一勒缰绳,长臂一伸,也夺了师子如的缰绳,两匹马贴着路边同时停下,师子如被他弄得猝不及防,好悬没从马上栽下去。
霍玄向着四周看了看。
这里是处供人休息歇脚的小花园,再往前便是慈悲庙。
四周的商铺早都打了烊,过往的人也不如白日多,因而开在这里的夜市早早就散了场。
此时这里四下无人,一片幽静。
“现在可以说了吧?”
师子如往小花园里望了望,又给霍玄使眼色。
霍玄心中狐疑,忽然听见一声琴声,从小花园深处传来。
他下了马,顺着琴声走进去,没一会儿就看见花园深处的亭子里,有人正坐在里面抚琴。
今晚的月光稀薄,照在哪里都不甚分明,亭中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亭中摆了几盏一看就是从附近铺子里买来的灯。
烛光与月光交织,照在亭中人的一身轻纱上,泛起流光盈盈。
琴曲也耳熟,仿佛时间倒流,回到那个被风雪笼罩的武承镇上,他换岗回家,总能听到屋中传来乔苏苏的琴声。
那琴声像是有特殊的功效,只一听,就洗去他一身的疲惫。
短短的小径几步就走到了尽头,他看着亭中人熟悉的面容,根本不忍心出声,打断这一刻的安谧。
乔苏苏也早已看到了霍玄,她手上未停,等到一曲终,才轻轻按住犹自颤动的琴弦,抬眼向他看去。
类似这样的一幕,宫中从前经常发生——
乔苏苏就不止一次看到,妃嫔们买通父皇身边的人,算好了时间,出现在她父皇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或是抚琴,或是跳舞,或是扑蝴蝶、放风筝。
只要能恰好的引起她父皇的注意,她们什么法子都能用上。
如今她也依样画葫芦,从师子如那儿得到他们回城的路线,然后提前等在这里……
“守株待兔”。
“你……这么晚了,一会儿还能回宫去吗?”意识稍稍回笼,霍玄便想到了宫门落锁的问题。
上一次她就是用这个借口,拒绝和他多相处一会儿,近乎逃跑似的走的。
更何况这会儿的时辰,比上次可晚得多。
乔苏苏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重新抛了个话题给他,“我弹的好听吗?”
“好听。”霍玄回答的很快。
“那你喜欢吗?”
“喜欢。”
他回答的太过爽快。
乔苏苏总觉得,好像不管她问他什么,他都会给出一个令她满意的回答。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到亭子的台阶上,朝他伸出手。
霍玄愣了一下。
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将手也递了出去,握住她的手。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袭来柔腻的触感。
月色与烛火交织而成的这一方小天地里,她的声音都好像带着蛊惑。
“你刚才不是问我,还能不能回宫去?”
乔苏苏看着他的眼睛,“宫门落锁了,今晚,我回不去了。”
霍玄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又紧。
他又想起初见她的那天晚上了。
那时候还是冰天雪地,四周又火光冲天,少女像一只迷路的幼鹿,怯生生看着他,仿佛把今后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全身心的信任他。
那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把她带回他的住处。
但是现在……
“霍将军,我有些冷。”
轰的一下,记忆如开了闸的洪水,冲击着他。
原本直视着她的目光似乎被烫了一下,视线一低,却先看到了她踩在石阶上的赤着的双足。
“你的鞋子呢?”
他蹙了下眉,不等她回答,已经先跨上台阶,拦腰将她抱在怀里。
乔苏苏顺势自然的窝在他的怀里,一面听着他的心跳,一面随口说道,“不知道,找不到了。”
“你那侍女呢?还有那个小太监?他们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这时候再看周围,除了几盏灯以外,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乔苏苏偷偷往一个地方比了个手势,而后理直气壮的说,“是啊,他们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你要是不来,我就要在这里冻死了。”
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霍玄就是不想拆穿她。、
甚至还顺着她的话继续说,“既然宫门已经落锁,长公主今晚是什么打算?”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也跟着共鸣似的震,震得她耳朵有些麻。
乔苏苏侧首贴在他胸口,浅浅打了个呵欠,“听你的,将军带我去什么地方,我就待在什么地方。”
宫门落锁,乔苏苏就回不了宫,而霍玄在洛阳城中并无房产,所以最后他们回到的地方,就只能是霍玄在慈悲庙里的禅房。
小小一间禅房,一眼就看到了头。
乔苏苏坐在床上,看着霍玄一会儿去摆弄窗子开阖的角度,一会儿又去剪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