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竟然听得入了神,没有找借口打断他。
回到土司府,杨金奎盛情款待贵客,叫人烧了只肥鸡来,随手往里头薅了把大烟叶,锅一掀开,异香扑鼻,令年还没领教过这种吃法,正在犹豫,杨金奎忙招呼她:“三小姐快尝一尝,这一碗汤喝了,保你疲惫全消,这里百姓都不怕的,牛窜稀,猪发瘟,给吃两片大烟叶,立马好了!”
他这么一说,令年和慎年两个齐齐放下了筷子。
杨金奎倒是胃口很好,吃了饭,又吃西瓜,主客三人在廊檐下,正围着那一笸箩黄澄澄的小芒果啃,金波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还拉了车,把上头蒙的被子一掀,里头竟然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冰棍。彝兵们一哄而上抢冰棍吃,金波把一只放在碗里,端来给杨金奎。
杨金奎哪吃过冰棍,端起碗来左看右看,冰棍已经融成了半碗冒泡的黄汤。
“这是什么稀奇玩意?”杨金奎把碗凑到嘴边,问金波。
“好像是马尿。”慎年忽然说。
杨金奎一口冰棍水喷了出来,听见令年扑哧一笑,他不乐意了,“二公子,我知道我是乡下人,你就不要笑话我了行不行?”嘴里一砸吧,凉凉的,甜甜的,可惜半碗都被他喷了出来。连令年也有些惋惜的样子。
金波跟杨金奎说:“这叫马鸡儿冰棍,法国人在哈尔滨的糕饼房里卖的。”
令年忍着笑,听见杨金奎骂金波放屁,“马鸡儿?马的鸡儿你叫我往嘴里放?哈尔滨的冰棍拉到了云南卖?是你傻还是法国人傻?”
金波只能承认,马鸡儿的确是法国人在哈尔滨造的冰棍,但这一车是他在县上买的,大概是冒牌货。杨金奎噢一声,眼瞅着三小姐又成了他大舅子的小尾巴,没精打采地往房里去了,杨金奎便背着手,往外头空车上瞟了几眼,问金波:“没啦?”
金波说:“没了。”
杨金奎又借机骂骂咧咧几句,摸进如夫人房里。没过一会儿,又溜溜达达地来到令年房外,把门哐哐敲开,往里把头一探。
慎年不在。杨金奎窃喜,作出关切的样子走了进去,询问三小姐是不是身体不适,饭菜不合胃口。客气完了,他自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很得意地放在令年面前,柔声说:“三小姐,你瞧瞧这是什么?”
令年一看,瓶身上写着摩尔登糖,不禁咦一声。
杨金奎见她总算有了兴趣,趁机把屁股往椅子里牢牢一坐,套起了近乎:“我有个朋友,最近专爱吃这个,还要特地从上海买,一瓶就得几角钱。我还想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跟他讨了一个尝,嗳,这不是我在溪口三小姐家吃的糖渍栗子嘛,原来你们上海人管它叫摩尔登糖。”他因为那马鸡儿冰棍丢了面子,特意要在令年面前卖弄卖弄,“三小姐,你们上海人也太崇洋媚外了,其实这个也没什么好吃的,甜的粘牙。可我看三小姐胃口不好,兴许想吃颗糖?”
令年彻底明白了,把糖罐子推回给杨金奎,笑道:“将军,这是你偷的你家如夫人的吧?我不敢收,怕她要生气的。”
杨金奎腾的脸红了,辩解道:“她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养活?怎么能叫偷?”
令年不跟他扯这些没用的,话题一转,问道:“将军,我家那几个随从,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将军能不能放他们出来?寨子里到处是哨岗,跑也跑不远。”
杨金奎见令年又要和他谈判,便把脸色端正了,糖罐子一收,他毫不客气道:“三小姐,你把我当狗呢?给块肉就得咬?我说了,有一百万,什么都好谈,你们二公子呢,穷得只出得起五万块,你连看都不肯给我看一眼……”
令年见他愤愤不平,忙笑道:“将军,你这一会,已经看了我不下十几眼了呀?”
杨金奎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你让我亲一口。”
第31章
令年被杨金奎毫不避讳的一句话闹得面红耳赤,忙要把他轰出去。杨金奎索性也不要脸了,非要让三小姐给他亲一口,算是提前印个戳。令年正恨他无赖,忽见慎年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立在门口,仿佛在冷眼旁观一出蹩脚戏。
“二哥。”令年嗫嚅一声,对杨金奎就有了那么点迁怒的意思,还不至于大发雷霆,她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将军别闹了。”趁机离杨金奎远了几步。
杨金奎讪讪地,也转过身来招呼慎年。他倒不是怕,只是觉得自己这举动落在慎年眼里,正好印证了他昨天的话,显得自己很猥琐似的。他便把胸一挺,顶着慎年一张冷脸,将他肩膀一揽,哥俩好地往外走了,“二公子,我有事找你,走,咱们去外面说。”
慎年被请到杨金奎的书房——所谓书房,叫着像回事,其实笔墨纸砚都没影,是他平日里吃烟、消遣、听土行掌柜来禀事的侧厢。
杨金奎把慎年请上烟榻,绝口不提刚才调戏三小姐的亏心事,一张嘴就是叹气:“二公子,这几天好吃好喝地招待你,我衙门里快穷得揭不开锅啦。”
慎年叫他不要客气,“没有鸡鸭鱼肉,粗茶淡饭也吃得的。”
杨金奎软磨硬泡,打的还是那五十万囤米钱的主意。奈何慎年不接话,杨金奎便把嘴闭上了,踢了鞋,歪在烟榻上琢磨了一会,正好金波来问他要不要吃烟,杨金奎问慎年:“二公子吃没吃过云烟?”听慎年说没有,杨金奎好说歹说,非要让他尝一尝,“你连云烟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咱们还怎么做生意?”
慎年拗不过杨金奎,也就默许了。彝兵用托盘送了两个烟枪上来,烟泡也都烧好了。杨金奎把烟枪擎起来,眼尾直去瞥慎年。原本以为他头次抽,保不准要犯恶心头晕,谁知慎年若无其事——显然是老手了。杨金奎顾自一笑,心里头有数了。
这半晌午,后衙里很清静,两人索性把门一关,在书房里吞云吐雾,消磨了个把时辰。杨金奎打个哈欠,叫人把烟枪收下去,问慎年:“二公子,怎么样?”
慎年不是吃烟的行家,但也觉得不错,说:“四两银子一斤,应该销得出去。”
杨金奎立马盘腿坐了起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不想赚这个钱,也不用跑来云南了。你到底能拿得出来多少本钱?少我也认了。”他好似能猜中慎年的心思,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先借童秀生一把力,等生意做大了,就把他撇了,咱们两个自己干。”
慎年不跟他绕弯子了,说,“二十万我能凑得出来。”见杨金奎还要张嘴,慎年一句话把他堵回去了,“在上海时,童秀生就交底了,只要二十万本钱,你还想多捞三十万,放在自己口袋里?”
杨金奎被他戳破心事,脸也不红,只是叫屈,“二公子,你不会还为溪口那事耿耿于怀吧?这心眼为免太小了。”一百万从于家到了他的口袋,还没捂热,又飞了,杨金奎提起来就恨,“你亏了一百万,我未尝不也亏了一百万?”
慎年提醒杨金奎:“将军,我这二十万,投的不是云烟,是你。我来红河甸这段时间,看你也是个人物,所以愿意花二十万跟你交个朋友。”
杨金奎一愣,竟然有些感动。二十万交个朋友,算是情深义重了,“真的?”
慎年没理会杨金奎的感动,只是冷笑,:“我投你一次,亏一次,这次再亏了……”
“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杨金奎当场拍胸脯了。他说不上真喜欢这个大舅子,但相信慎年言出必行,有了这二十万,登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杨金奎笑容满面,说话也随意了,“我当初还怕二公子一个斯文的洋学生,不肯干贩烟这种买卖呢,可你敢干,我敬佩你。”他哼笑一声,憧憬起来,“等咱们的云烟也卖去英国,法国,狠狠赚他们几个亿,多少也算报了那些年的仇,你说是不是?”
慎年没有杨金奎那么多的愤慨,只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在彝寨这些天,大概受了杨金奎的感染,仪容也懒得打理了,衬衫不往裤子里掖,松垮垮、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像个精神恹恹的废物。
杨金奎以为他这么快就有了烟瘾,让彝兵再烧几个烟泡,慎年说:“不要了。”倒是把他罐子里的摩尔登糖吃了大半。
杨金奎对慎年在外洋的经历还颇有些好奇,问他在美国有没有烟吃,平日打不打牌。他们两个人,从上海勾心斗角到云南,饭一起吃了,烟一起抽了,还要一起做生意,杨金奎自认交情到了,便笑笑的,冲慎年挤眼睛,“二公子,你读书时嫖不嫖|妓?西洋有没有中国妓|女?”
慎年对自己的嫖史守口如瓶,只说,“西洋当然还是西洋妓|女多。”
杨金奎对洋人深恶痛绝,却对西洋妓|女充满兴趣,“洋人女人什么滋味?”
慎年笑了笑,“你自己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杨金奎便说:蒙自城里有咸水妹,常和洋人打交道的,可惜他不会说广东话,更不会洋话,跟她们扯不到一起去。因此诚邀慎年一起去蒙自嫖广东妓|女,顺便替他当个翻译。
慎年没有和他一起嫖|妓的打算,便说:“我不会说广东话,洋话也忘得差不多了。”
见他又换上了那副一本正经的脸,杨金奎就把嘴一撇,他手指着慎年,笑道:“二公子,你这个人,哪里都好,也蛮爽快。就是一点不行,太能装样子。像我这种人嘛,虽然粗俗,但有话直说,你呢,蔫坏,太虚伪了。”他谈兴上来了,一连说了好几声虚伪,见慎年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杨金奎忙把闲话打住,提起正事:“二十万我去哪里取?”
慎年道:“昆明的润通、泰来两家分号早就歇业了,叫宝菊拿总行的庄票,去外国银行换钱。”
杨金奎正要问宝菊是谁,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一个彝兵进来禀事,原来是杨金奎前一阵为了弄钱,请了个洋人矿师,叫他来红河甸勘探矿苗,说好了双方分成,结果矿苗看中了几处,杨金奎不认账了。洋人便拿了契约去临安府告他,结果临安府说,红河甸不归朝廷管,洋人只好又找来土司府跟杨金奎闹事。
杨金奎把茶一放,靸着鞋出去了,他这回没了辫子碍事,便插着腰往廊下一站,说道:“你勘探矿苗,把我祖坟的风水都踩坏了,我没找你算账,你还敢来要钱?”将那张契约抢过来撕个粉碎,叫彝兵们把洋人轰出去。
洋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气得用洋话呜哩哇啦地大骂起来。杨金奎跟他说不明白,要找慎年来给自己当翻译,脑袋左右一转,烟榻上早空了,“人呢?”
他和洋人在廊下说话,慎年也留意听了几句,起先还想,这个人又是种烟,又是采矿,倒还有些生意头脑,结果后来听他胡搅蛮缠,太不要脸,哪是做生意的料?的的确确是个土匪,他顿觉扫兴,丢下杨金奎回房去了。
红河甸这穷乡僻壤,没有画报和小说可供解闷,令年躺在纱帐里,手指无意抚着枕头上鸳鸯戏水的纹样,自己发呆。听见门响,她忙翻身坐起来,掀起一边纱帐。
慎年把衬衫扣子解到一半,又停下来,转而去倒了杯冷茶喝。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飘过来。令年目光追着他,狐疑问:“你刚抽大烟了?”
慎年无可辩解,只能嗯一声。
令年皱眉说:“会染烟瘾的。”
慎年道:“一两次,不会的。”
令年本来就不是于太太那样爱唠叨的性子,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说话了。在床畔默然坐了一会,却嘀咕道:“现在是一起抽烟,下回该一起嫖|妓了。”
她太敏锐了,什么事情都是一猜就中。慎年一后晌在烟榻上歪着,本来是懒懒的,这会不知从哪里窝的火,便说:“和这种人打交道,你以为免得了吗?”他是很少在她面前发脾气的,此刻,却把当兄长的威严都拿出来了,眉目凛凛的,“我说了,云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令年忍了又忍,千万句话涌到嘴边,都没能出口。最后,她垂着头,闷闷地说:“我知道了。”人又缩回纱帐,背对他躺了下来。
这会,不只慎年发怒,连令年也暗自下了决心,绝不再跟他和好了。黄昏时,慎年又应邀和杨金奎去看矿苗,令年心想:她自己在房里坐在发呆,像个怨妇似的,便主动去找了杨金奎的如夫人,和她打了一会叶子牌,还借了几本旧画报回来看。幸好她有这个毛病,一看书就要瞌睡,等到慎年回来时,见画报摊在枕头旁边,令年已经微微张着嘴睡着了。
他没有叫她起来,只把手巾打湿,替她擦了手,又擦了脚。他擦得很细致的,到后来手巾有些凉了,令年觉得很舒服,摊手摊脚地转个身,嘴角噙着甜甜的笑。洁白的脸颊被烈日晒了两天,有些黑了。
慎年不禁自言自语:“在做什么好梦?”
令年的气最多只能憋到慎年低头的那一瞬。她没忍住,睁开了眼,笑意像水波,在眸子里盈满了。“我没做梦。妈说,我从小就是笑着睡觉的,你是皱着眉睡觉,所以我是人见人爱,你是狗见了都嫌。”
慎年眉头一拢,又舒展开了。可他没跟令年开玩笑,把手巾放下,他正色道:“你什么打算?”令年不解,他说:“你想要一直在红河甸待下去吗?”
令年摇头,她起先觉得红河甸新奇,这会却有些无聊了。油灯豆大点的光把两人拢着,又是一个夜幕降临了。令年感慨:“二哥,我现在才知道,有电灯真是件幸运的事。”
慎年说:“我已经答应再拿二十万给杨金奎贩烟。这个人,以后也许是个人物,能干一番事业,可是他恶习太多,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想到杨金奎不假思索,就把跟了他十多年的老婆休了,慎年脸色更鄙夷了,“真的嫁给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令年顿悟,慎年的怒气是来源于杨金奎调戏她那一幕。她没有急着辩解,反而苦笑了一下,说:“二哥,那你觉得,我嫁给谁能幸福呢?”
慎年没法回答。在溪口时,他就思索过这个问题。隔了一会,他说:“你如果实在不想结婚,也可以不结。”不等令年追问,他笑了笑,说:“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你。”
令年如鲠在喉,只能勉强对他一笑,感激或俏皮的话都说不出来。慎年放开她,去外头洗漱了。他们挤在一间房里,的确是有许多不方便。没等他回来,令年便把油灯吹熄了,作出已经熟睡的样子,慎年动作变轻了,脱了鞋,和衣睡觉。
令年本想,他上午去了坝子,下午又去了矿坑,一准睡意浓重了,屏息等了许久,扭头一看,淡淡的、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的凝滞不动的侧影上。太热了,他也学了杨金奎,把袖子和裤腿都挽了起来。
令年知道他没睡,叫声二哥,“我们换吧,你在床上睡。”她有点心疼他了。
慎年说:“不用了。”翻个身,示意自己睡了。
令年委屈夹杂着懊悔,实在憋不住了。慎年是侧身睡的,她走过来,抱膝坐在他背后,说:“我不怕杨金奎,也没打算嫁给他。你说了,咱们要一起离开红河甸,我相信你。”
慎年也起来了,将她微乱的鬓发拂了一下,指尖还特意在她眼角停了停,见她没有偷偷躲在帐子里哭,他放了心,声音也柔和了:“你乖。”
令年借了夜色遮脸,大着胆子问:“你生气,是因为他想要轻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