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者不好为难令年一个小姐,见慎年自外头回来,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捉住了。
慎年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用来发了电报。没想到杨金奎来了这么一出,他把自己和令年分别一打量——除了衣服,就是两个光身子,就这衣服,还是杨金奎掏钱置办的。他心里头把杨金奎骂了个狗血淋头,好歹把裁缝铺的伙计和侍者哄走,和令年一起回到空荡荡的房间,两人面面相觑。
“杨金奎就这样走了?”令年愣了一会,问道。
“怎么,你想跟他回红河甸?”慎年反问。
令年忙不迭摇头。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想问个究竟,可慎年没有解释。凤冠霞帔还寂寥地躺在案上,红得异常热烈。慎年要叫侍者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退回裁缝铺,令年把他拦住了。不用嫁给杨金奎,她如释重负,不禁用手摸了摸红艳艳的绸缎,眼里盛着好奇和雀跃。
“我还没试一试呢。”她有些遗憾地说,把凤冠戴在头上,走去盥洗室,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转身对慎年笑道:“二哥,你看我。”凤冠上缀的红绒球像花枝般微微颤动,她的脸颊上也溢着光彩。
“不好看。”慎年有些冷淡地说,见令年还在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他抬手把凤冠从她头上摘下来。这凤冠是连夜赶制的,做的粗糙,勾住了令年的辫子,她只好把头低下来,往前伸着脖子,然后侧过脸,褐色的一对眼眸,隔了浓密的睫毛在观察他。
慎年嘴角一扬。他把杨金奎气跑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天,以至于没法真的对令年拉下脸来。“你就这么想结婚吗?”他打趣令年,“好歹也挑一挑吧?”
“人总得结婚呀。”令年用手拨弄着凤冠上的红绒球,低着头嘀咕。她刚才只是一时好奇,等凤冠被放在一旁,也觉得它艳俗粗糙得可笑,便把它和霞帔堆在一起,用手巾丢过去盖个严实——和那始作俑者杨金奎一样,眼不见心不烦。
“咱们怎么办?”令年不时往房门外张望,生怕又有侍者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揪住衣领叫他们结账,那也太丢人了。
“等宝菊回来吧。”慎年道,“答应杨金奎的二十万还是要给他的。”他脸上轻松惬意的笑淡了些,将那只左轮手|枪摆在茶几上,审问令年了,“你哪里弄来的这个?是打算用它血染洞房吗?”
令年见乌沉沉的枪就摆在两人之间,迟疑了一下,刚伸出手,就被慎年挡住了。见他毫不留情,令年只好说:“是我让宝菊弄的。”她顿了顿,老实承认,“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你就敢藏这么一把枪,带着宝菊去红河甸。”见令年怏怏的,慎年冷峻的脸色柔和了些,“如果被杨金奎察觉,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我是打算和他做生意的,不想和他闹得太僵。”他摇摇头,“你和宝菊,也太天真了,你们以为来红河甸是唱大戏吗?”
原本是劫后余生的喜事,却落了一通责备,令年有些不服气,说:“二哥,你能不能教我打靶?”
慎年道:“你学它干什么?”
“如果还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慎年打断她,把手|枪收了起来,转身一看,令年攒眉不语,又露出了那副犟劲,慎年蹲在她面前,让她抬起双眼,说:“妈和大哥怎么想,不重要,人是为自己活的,就算他们也一样。我是男人,也是你的二哥,我拿过枪,见过血,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会做噩梦,留下心病吗?我想让你好好的,在家也好,上学也好,上海呆腻了,可以去南京,只要你高兴。我想让你谁都不放在心上,天不怕,地不怕,只为自己活。”他拉起令年的纤细柔软的一双手,紧紧握住,说:“这双手,可以拈针,可以握笔,就算挽缰绳磨得满手茧,或是用它来扇别人耳光,都好,但不应该握刀枪,你能答应吗?”
令年默不作声地听着,倏的睫毛一抖,飞快垂下了,嘴角却慢慢一弯。她没有答应,把掌心往他面前一伸,笑道:“现在这双手只缺一样——钱。没有钱,才是最要命的,怎么办呢?”
慎年莞尔道:“实在不行,我们也只好学杨金奎,到了夜里,溜之大吉。”
所幸宝菊及时赶了回来,结了酒店的帐,只把那副凤冠霞帔退了回去。杨金奎人走了,留了土行管事和宝菊交接账目,二十万顷刻间花了个干净。宝菊又顺道去买了火车票,来请二公子和三小姐启程时,慎年却说:“你先不要回上海了。”
宝菊心里一跳,以为是他和周介朴通的话被慎年知道了,他两眼作出疑惑状,盯着慎年。
慎年问宝菊:“剩下的银票在哪里?”
宝菊忙将那八十万的银票从衣襟里翻出来,双手交给慎年。
慎年道:“你带着这些钱,去一趟安南。”
宝菊一愣,喉头动了动。好一会,才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二少爷让我去安南?”
令年也走了过来,留神听他们两个说话。
慎年没有接银票,叫宝菊坐,宝菊说不敢,走到沙发前,静听嘱咐。
慎年先问宝菊:“你在上海有没有相好的女人,有准备结婚的打算吗?”
宝菊摇头,“没有。”
慎年点了点头,说:“上海的钱庄这几年都不会有什么起色,你待在那里也是浪费时间。和杨金奎的鸦片生意,现在还是未知数,兴许也就赔光了,家里总得有个稳定的营生。”他最近已经反复把这件事思索了,毫不犹豫道:“安南被法国人占了,安南皇帝日子过得比咱们还艰难,所以最近和大清的许多禁品都重新开了贸易。杨金奎要拿那二十万去囤米,你正好趁他有兵护送,一起去安南。越是战乱的时候,民生杂货越是好销——大米食盐,生丝茶叶,还有药材皮料,都可以先去囤一些。那些也不贵重,不用走铁路,你去河内租几只船,再开一家货栈,先做几个月试试,八十万应该足够了。如果有赚,还可以去一趟南洋。”
这次将巨款托付,不是要他来云南赎人,而是要下南洋,给于家找新的生意做。宝菊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激动得脸上微微发红,不由说:“我、我没去过南洋,二少爷放心吗?”
慎年说:“你能从昆明回来,总不至于去趟南洋,就杳无音讯了吧?”
宝菊不假思索:“我一到河内,就马上给二少爷发电报。”
“你往汉阳发吧。”慎年道,“等你到了河内,我兴许才刚走到汉阳。”
听到汉阳这两个字,令年浑身都绷紧了,她缓缓把目光落在慎年脸上。
“还有这个,物归原主。”慎年把枪丢给宝菊,宝菊手忙脚乱地接住,兜在怀里,脸上有些惭愧。
两个随从派给了宝菊,他还要等杨金奎的人一道去河内,暂时留在蒙自,只把慎年二人送上火车。河内发往昆明的这一趟车,是在夜里停靠蒙自。令年在头等客座靠窗坐下来,看着宝菊在站台的巴黎时钟下,身影越来越远。仿佛是在红河甸的河滩上,野鸽子在她眼前轻轻挥动了一下翎羽,夜风拂面而过,令年眼睛一眨,回过神来,问慎年:“你还要去汉阳吗?”
头等客座旅客零零星星的,又是夜间的列车,周遭没几个人。站台远去的灯光在慎年脸上落下阴影,他的眉宇就在阴影里,格外的深邃。看了令年一眼,他说:“要在汉阳停一天。”
令年莫名紧张,注视着他:“你要干什么?”
慎年微微一笑:“你不是给我写了信,寄去汉阳了吗?我有点好奇你写了什么。”
令年低头想了想,坚定地摇头:“我不想去汉阳。”
第35章 Again
火车轰隆隆地离开县城,在夜色中穿行,呼啸的风打在玻璃窗上,有凉意了。慎年把令年肩膀一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还有一夜才到昆明,你睡吧。”
令年把他推开一点,眼里含着抗拒:“我不想去汉阳。”
“只停一天,就回上海。”慎年很温和,带点安抚的味道,“我有点别的事情要办。”
他最近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表面好声好气,实际异常地专横。令年不满地瞪着他,他眼神是柔和的,却透着点不容置喙的味道。她把头扭到另一边,没倚靠在他身上,反而往窗边挪了挪,睁大眼睛看着外头黑黢黢的山影。
前些年因为油灯起火,造成车祸,现在的车厢里,都有了电灯。随着车身疾驰,车顶灯昏黄的光撒在人身上,也是晃晃悠悠的。隔着玻璃,山景看得不分明,反倒是慎年的侧影牢牢占据她的眼帘。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还有八九个钟头。令年硬挺了半晌,腰也酸了,她把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一只飞蝇,正围着车顶灯茫然焦急地打转。
车厢深处飘来浓郁的油香,是有人在客座上打开了包烧鸡的油纸,窸窸窣窣的。令年急着离开蒙自,晚饭也没有吃,被一阵阵香味勾得馋虫也醒了,肚子里咕噜噜响个不停,她悄悄叹口气,把眼睛闭上,努力酝酿睡意。
身侧衣摆被轻轻一碰,是慎年起身了。令年只当他去解手,把脸往阴影里一偏,佯装熟睡。不一会,沙发上一沉,是慎年回来了,叫了她两声,她没有答,这时,令年听见慎年笑道:“别装了,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令年脸上一热,感觉到车顶灯就照在自己脸上,怕慎年看得更清楚,她忙作出刚醒的样子,揉了揉脸,眼睛还惺忪着,就去推他,“整个车厢都是空的,你一定要和我挤在一起坐吗?”
慎年没有动,说:“不是你自己最爱挤热闹吗?”
他拿幼时的事情来打趣她,令年没了脾气,见他把一壶热茶放在桌上,她咦一声,简直对他感激涕零了,“这会还有餐车吗?”
“没有了,”这一壶茶还是慎年特地找人烧的,他把茶杯倒满,递给令年,令年忙喝了一口,里头竟然有牛奶,还有糖,甜香的热茶进了肚子,肠胃瞬间舒展了,令年说:“味道有点怪。”
慎年无奈道:“太晚了,只有这些了。”除了热茶,还有一小捧安南产的椰子糖,用糖纸包的花花绿绿的。令年想吃烧鸡,见只有椰子糖,不由有些失望。慎年手指在椰子糖里略一翻拣,拣出两片口香糖来,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口香糖?”令年眼睛一亮,想起幼时坐火车,是她第一次吃到口香糖,不禁有些怀念,“还是甘草味的吗?”
慎年借着电灯读了糖纸上的字,说:“是薄荷味道的。”
两人各分了一片口香糖,又吃了几粒椰子糖,一时毫无睡意。火车渐行渐缓,在建水的站台暂时停靠。这一条铁路线上,是人货混运,站台被货车填塞,格外的忙碌,有火车警察拿着棍子走来走去吆喝。慎年两人的喁喁低语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看着外头深蓝的天幕,有星子隐约在闪烁。
壶里剩了一点茶,已经冷了。令年在沉默中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过头来,问慎年,“你在蒙自发电报时,告诉妈你要再回汉阳的事了吗?”
“没有。”慎年刚才也在凝望夜色,转回来的眼神很沉静,“为什么要告诉妈?”
令年说:“我给汉阳寄的信里,其实也没有写什么,但是大哥发过两封电报,”她越说越慢,想好的话哽在了喉头,最后改了口,“妈想要问你,跟卞家的亲事……“
于太太在慎年面前透过口风,卞小英的照片慎年也看过。他并不意外,但表情在脸上冻结了一会,然后,他直视令年:“你想结婚吗?”
他这次问的格外认真,令年睫毛一闪,目光也躲开了,她还是那句话:“人总得结婚呀,”顿了顿,她说:“你不也得结婚吗?”
“人不是非结婚不可。”慎年直言不讳,“我不想结婚。”
令年吃了一惊,猝然看向他。
慎年说:“邝中堂拨了五十万官银给湖广一带的钱庄救市,又借人手给我派去彝寨,我一定要当面跟他把这件事说清楚。婚事是婚事,承他的情我会还。”令年震惊得定在那里,慎年倒若无其事,还说:“你在汉阳稍微等一等,如果邝中堂已经启程去了京城,我们就先回上海,我再单独去一趟京城。”
令年忍不住说:“你只想到跟邝老爷请罪,邝小姐呢,这不是你们两个的婚事吗?”
慎年道:“是我们两个的婚事,但并不是我们两个自己定的。邝小姐不过是遵从家里的安排,自然有家里跟她解释,我对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慎年是平静的,但心意很坚决。令年却越听越不安,她是同情邝小姐,但更担心慎年,“邝老爷帮了你这么多,你要退婚,他愿意听吗?”
火车停在站台,茶房的人也出来走动了,慎年抬了下手,叫茶房的人添点热茶,又叫人拿一条干净的薄毯来。令年双眉紧蹙,视线追随着慎年,慎年笑了笑,说:“只要给他足够的好处,他为什么不听?”
令年觉得这话很不中听,道:“婚事也是能拿好处换的吗?”
“这天下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慎年道,“婚事也不过是一门生意。”
令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不再惊慌了。皱眉地看了慎年半晌,她把头摇了摇头,说:“这回退了,还有下回,你还能一辈子不结婚吗?”
“就算一辈子不结婚,”慎年神色如常,“那也没什么。”
令年哑口无言好一会,说:“你知道妈听到这话,会怎么想吗?”
于太太一直为慎年性情里的乖戾深深地恐惧,慎年不会轻易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令年问了,慎年也沉默了一会,却说:“不管怎么想,都改变不了我是她儿子的事实,所以,她也只能拿我没办法。”
“是呀,你是妈的亲儿子。”令年心口憋着一种莫名的怒气,不觉脸上冷淡了些。
恰好茶房把热茶送了上来,还有慎年特意要的薄毯。这时,铁路警察凌凌地拉了铃,汽笛蓦地发出一声尖锐长鸣,火车缓慢移动了,站台上一阵嘈杂,慎年便不再说话,把薄毯替令年盖在身上,她把脸对着车窗,没有动弹。
一等客座只零星上来几个人,又过了一个小站,火车警察照例上来查验证件。才上来的旅客都很配合,他在最里头的车座前停下来了。这是两个年轻男女,像夫妻,女的盖着薄毯,依偎在对方怀里,已经睡着了,男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怀里的人,仿佛在沉思,又仿佛什么也不想,只是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睡颜。电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们离得那样近,警察都不好意思了,先清了清嗓子,没有得到回应,他拿棍子在桌上敲了敲,示意慎年把证件和车票拿出来。
这时令年动了动,醒了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睡着后又躺进了慎年的怀里,便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再看外头,站台上逐渐后退的挂钟显示已经是凌晨了。
警察检查完证件,古怪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脸上盘旋了一会,便走了。有人睡意浓重,小声地抱怨,车顶灯忽的被揿灭了。
慎年对令年道:“你刚才又做梦了。”她在梦中依旧是微笑的,微微翕动着嘴唇,仿佛有千言万语,可他努力竖起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令年一怔,因为刚刚醒来,梦境还是清晰的。她梦见自己穿着绣花的白褂子,草编拖鞋,正站在红河甸的山坡上,往云霞般的梯田之外张望。红土地上潮湿闷热的气息烘着她,原来那是慎年怀里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