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去了安南。”令年转过脸来,因为熟睡,两颊染了红晕,她笑道:“我羡慕宝菊,当男人真好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牵挂,可以一直往前走,不回头。”
慎年听完,说:“我刚才也做了梦。”
令年奇道:“你是什么梦?”
慎年道:“我梦见了你。”
令年笑容凝滞了,她像睡梦中那样翕动了一下嘴唇,最后没有作声,把目光投向车窗。这时,她在玻璃上看见了彼此的两张脸,表情是模糊的,唯有双眸湛然有神。“怎么还没有到昆明?”她没再理会慎年,小小地抱怨了一句,闭眼继续睡。
通海车站自车窗外掠过,站台上暖黄的灯光只来得及在她脸上跳跃了一瞬,便被下落的阴影遮挡住了。有温热的鼻息到了脸庞上,令年心里倏的揪紧了,身子一挺,双手扶着沙发就要起来,嘴唇上一热,慎年已经吻了上来。
在这车厢最深处的车座里,他公然地抬起她微烫的脸庞,把她的唇舌、她的心神、还有灵魂都占据了。令年腿一软,跌坐了回去,他正好搂住她的腰,把她牢牢按在怀里。令年被绵密的气息萦绕着,脑子已经懵了,忽觉他停在了她的唇畔,她不由睁眼,离得太近,只感到彼此的睫毛交叠,他似乎也睁了眼,短短地看了她一瞬,然后将俯低的脸微微一偏,又分开了她的嘴唇。
第36章
慎年的吻时轻时重,也有温柔的时候,并不是一味的逼迫。间或停下来,仿佛在倾听她的心跳。鼻子抵着鼻子,嘴唇摩挲着嘴唇,他的呼吸悠长又灼热,令年心弦却绷得一阵紧过一阵,一口气憋在胸臆间,生怕他还有更放肆的动作,手指死死绞住了他的衣襟。
她被困在他的胸膛和座椅之间,像个无处可逃的囚徒,唯有一再地往后蜷缩。突然火车转弯,“哐啷”一声,座椅都震了震,有人拎着油灯自走廊上踉跄经过,险些撞到他们椅背,咕哝着往前走了。令年这才意识到他们正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拼命推开慎年,匆匆去了盥洗室,别上了插销。
颤抖的手拧开水喉,哗哗的响声让她镇定了些。玻璃窗外豁然有了些微亮光,是火车冲出了岩洞,正驶过陡峭山壁之间的人字桥,夜雾自深不见底的悬崖漫溢上来。
令年没有揿开盥洗室的电灯,只借着这点微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夜色让人脸显得很黯沉,唯有一张嘴唇是殷红的,正不知所措地张着。把冷水扑打在脸上,等一阵阵热潮退散,她背靠在门上,慢慢坐了下来。
不时有人来推盥洗室的门,令年没有理会,把脸枕着胳膊,闭眼睡了很久,架不住外头抱怨声迭起,车窗外的夜又格外漫长。她只能理了理鬓发,伸出僵硬的胳膊和腿,走出盥洗室。
慎年就在盥洗室外,背靠车壁,望着外头的夜色出神。闻声扭过头,他直起身子,把她扯住了。看不清脸色,但令年的手指是冰凉的,他把她的脸抬起来,令年把眼睛别开,不肯看他。
盥洗室里又是水流,又是大声的咳嗽,在这深夜的车厢里,格外聒噪。慎年低声问她:“我把你吓着了?”懊悔和不解,都有一些。旅客自盥洗室出来时,他把令年腰一揽,拉到自己身边。这个举动,是很有独占性了。
令年摇头,她并不怕,是羞愤,还有对他一意孤行的反感。在红河甸时,还知道找借口,现在,索性毫不遮掩了。令年把慎年的胳膊推开,声音里带着怨气,“你把我当什么?”简直和妓|女无异,可这话太难听,她忍住了。
她还有力气质问,总比沉默寡言的好。慎年嘴角扬了起来,说:“你不是小妹吗?”
令年难以想象他能把小妹二字这样坦然的说出口。她怒道:“是小妹,你还那样?”
慎年握住她的肩膀,经过刚才的强迫式的亲密,这样的举动已经是极其克制了。令年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略微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慎年直视着她,说:“我从小就知道你是小妹,也把你当小妹。小时候不懂事,你一哭就要亲一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后来也习惯了。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他情不自禁,又把她抱住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把你当小妹,可也想亲你,抱你,我是不是不正常?”
令年的心又揪住了,脸再次烧了起来,怕他还要说,她猝然打断他:“是不正常,你有病。”
慎年没生气,感觉令年冰冷的指尖在掌心慢慢回暖,他还很欣慰,把她手指拉到唇边亲了亲,说:“是心病,你给我治一治吧。”
“我不会治。”令年手指蜷缩,胳膊拽了回来,抛下他走回座位。
墨染般的夜色渐渐浅淡了,快到晋宁站,火车正在村镇中穿行。令年侧面对着车窗,眉眼柔和的轮廓在曙光中显现。她转过头来,神态平静了,脸色像霜一般洁白,“你不想结婚,是你的事,我是要结婚的。”
慎年眉头拢了起来,“你觉得你结了婚,妈这辈子就再没了烦恼,没了牵挂?”他反问令年,“她过得好不好,高不高兴,并不在于你。”
“不在我,在你。”令年漠然地看着前路,想到即将抵达上海,还有未知的风波,她油然生出一阵恐惧和彷徨,“不结婚,我还能怎么办呢?”
“让我来想吧。”慎年说。
令年无言地看他一眼。整夜未睡,脑子一阵阵发沉,她没有精力再和他争执,被他一搂,也就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慎年把薄毯重新拉起来,盖住了两个人。在薄毯下,他的手无意中落进了短褂里,盖住她腰眼上的肌肤,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令年动了动,他便把手又拿了出来,隔衣停在她的背上。列车正在缓缓驶入晋宁站,这是抵达昆明前的最后一个大站台。外头人潮汹涌,慎年微微侧脸,在令年的发顶亲了亲,也把眼睛闭上了。
短短的一觉,他睡得格外沉。车身震了震,慎年醒来,听见警察在外面招呼,站台已经重新开闸,要驶往昆明了。
他的身侧没有人,薄毯落在地上。慎年一怔,先起身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令年,他立即走去盥洗室,里头有人,慎年一把将门推开,是个陌生的旅客和他面面相觑,“哎,你这人?”
火车轰隆隆响着,要出闸了,慎年只犹豫了一瞬,看见薄毯还在地上——如果不是走得匆忙,她一定还记得要给他盖在身上。他脸色微变,迎面将车门上的铁路警察拨开,跳下正在移动的火车。
天蒙蒙亮了,站台上各色面目的人来回走动,慎年挤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喊了几声小妹,又喊令年,只迎来行人疑惑的打量。往昆明的车已经呼啸着离开晋宁,慎年在那只巨大的挂钟下茫然站了一会,蓦地听见泠泠的铃响,是对面的车正要南下前往河口。
他来不及多想,大步冲到车门前,铁路警察正把守着车门,忙把他喝住,慎年把去昆明的车票往他手里一塞,不等警察细看,便挤上了火车。这节车厢是三等客座,连座位都没有,塞满了人和行李。旅客们被他搡的搡,扯的扯,看他那装束不是个寻常百姓,又冷着个脸,只能躲避到一边。
慎年飞快地走过一节节车厢,连盥洗室都挨个推开门看了,忽然止住脚步,见一个蓝褂黑裙的身影紧紧靠着车窗上,把脸别到一边。他探过身子,一把拽住胳膊,把她扯了出来。
对方不得已,慌张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令年。她被慎年拽了一个趔趄,又被他及时扶住腰,勉强站定了。众目睽睽之下,令年没法大喊大叫,只能怒视他一眼,却掩饰不住尴尬和气馁。
慎年找了这半天,焦急又烦躁,总算心落在了实处,紧抿的嘴唇带着愠色,顿了顿,他说:“下车。”
令年不肯,说:“你自己下车吧,我不回上海了。”
慎年暂时还保留了几分耐心,“你去哪?红河甸?”
令年摇头,被慎年诘责的目光定在脸上,她深深吸口气,说:“我想去河内,跟宝菊借一些钱,”她知道宝菊口风紧,一路从上海到云南,也算有些交情,“然后去南洋,我会洋文,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干什么?找工吗?”
慎年的语气里有些讥讽,令年不服输地把头一抬,说:“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就为了我说的那些话,你连家也不敢回了?”
令年猛的被委屈袭上心头,脱口而出:“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慎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沉默了一会,他说:“你想好了?”
令年镇定了些,和他对视,说:“我想好了。”
“我不答应。”
慎年冷着脸,把她往车门拽,令年睁大了眼睛,见火车已经徐徐驶出了闸门,她顾不上骂慎年蛮横,急着说道:“车走了。”一面软了声音道:“到了下一站,你再坐火车去昆明吧,我真的不想回去了。”她甚至央求起慎年:“二哥,你别逼我了。”
慎年充耳不闻。三等客座,乱哄哄的,警察也不见踪影,距离下一站还有三个钟头,而他已经失去了耐心。见火车才出站台,开得不快,他说:“你抓紧我。”把令年半拖半抱,从火车上跳了下来。两人摔到枕木旁边的草甸子上,打了几个滚。令年被慎年护在怀里,没有受伤,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被慎年放开,愣了一瞬,见他身上也没有血迹,令年又气又急,揪住慎年衣襟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她骂又骂不出口,用力在他身上打了几下,强忍眼泪说:“我不想跟你回上海,你就要拉着我一起死?”
慎年被这一摔,气也消了一半,见令年气急败坏,说的话都可笑,他把她的手拉下来,口气里还有点奚落:“这火车还没有汽车快,你都怕死了,还想下南洋?”
火车已经远去了,芦草还在晨风中摇曳,红通通的太阳升起,把红土地和草甸子上潮湿闷热的暑气又蒸腾了起来,被两人压断的几株大烟苗渗出了汁液,散发着浓郁的苦味。令年跪坐在地上,见四周荒野茫茫的,她赌气抹了一把眼睛,爬起身说:“我就要去,我走着去。”
慎年劈头便道,“你身上连通关的文件都没有,怎么去河内?宝菊在哪里落脚,你知道吗?”他一只鞋在跳车时掉了,脸颊上有点擦伤,很狼狈。他怕她在火车上又闹失踪,在铁路边上,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本来该松口气,他的脸上却越发带了不满,“你突然走了,我会不去找你吗?云南找不到,我还会去安南,去缅甸,多远我都去。”他很坚决,还扯了扯嘴角,只是完全看不出高兴的意思,“你是真打算去河内,还是只想作弄我?我说那些话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故意丢下我,你想看我害怕,看我着急后悔,看我失了魂,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这样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令年鼻子酸得发胀,不敢眨眼,怕眼泪要掉出来。她把头低下去,嗤的一笑,再抬起脸来,湿润的眼睛里还闪着狡黠的光,“对,我就是想去河口看看,顺便吓唬吓唬你。不是你说的吗?不管干什么,我自己高兴就好了。”
慎年笑道:“那你现在高兴了?”
令年点了点头。被慎年一搂,她也就乖乖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望着火车远去的那点黑影,心里却想:我是想去安南的,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而这点渺茫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第37章
昆明到河口的火车早晚各一趟。轰隆声远去后,铁路沿线就彻底静下来。清早的太阳还不很毒辣,又轻又暖地罩在身上。
距离昆明只剩一站,没有必要再乘火车,慎年说:“我们到城里雇一辆马车,走驿道到黔东,再从沅水进长江,有半个月就到上海了。”
半个月,令年心里默念,觉得漫长,可又担心终究还是有旅途终结的那一刻。想到汉阳的邝小姐,她心里一阵堵得慌,跟慎年说:“我不想去汉阳。”
“我不会让你去邝家的。”慎年似乎明白令年的心思,这才把内情告诉她,“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还扣押在汉阳,我要安排人把他们送回云南。”
令年有些意外,“杨金奎已经有儿子了?”
“他有一个比他大的童养媳,儿子也七八岁了。”慎年嗤道,“你以为他真是什么痴情种子吗?”
令年摇头。她倒不觉得杨金奎是痴情种子,只是突然顿悟了杨金奎轻易放他们走的原因,她的眉头悄然皱了起来。她有了与于太太类似的隐忧——童年时那个神气骄傲的二哥已经渐渐远去,现在的慎年让她感到陌生和忌惮。
“二哥,”令年犹豫着,摒除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慎年仍旧是她最亲近的人,因此她的脸色格外凝重,“你要小心。”
“杨金奎?我如果怕他,就不会来云南了。”慎年眉头一扬,是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拉起令年的一只手,环顾四周,大烟田旁边是成片的玉米地,比彝寨长得高且密,遮住了视线。晋宁车站在城郊,距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两人又不辨方向。
“你的鞋。”令年挣开手,沿铁路线去找慎年的鞋,走了好一段,毫无所获,只有火车上丢下来的报纸、食物残渣,似乎还有排泄物和动物尸骨。她忙不迭跑回来,说:“鞋准是被车厢里的人捡去了。”
慎年把另外一只鞋也脱了下来,像杨金奎那样,一屁股坐在了田垄上。折腾了一宿,他衣服扣子也被扯掉了几个,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了彩。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动,索性往后一躺,说:“你信不信,我这会一闭眼,马上就能睡着。”
令年不舍得立即催慎年走,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日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跃动。她目光流连,悄然将他的五官在心底描绘了一遍,然后叹道:“二哥,我这辈子都没见你这么狼狈过。来一趟云南,不是在马背上暴晒,就是在地里打滚。妈和大哥看见了,准要大吃一惊。”
慎年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我身上是不是很脏?”他懒得去看,惬意地闭上眼睛,“等到了汉阳,住上客栈,再说吧。”
虽然知道是徒劳,令年趁慎年打瞌睡不察觉时,依旧将他衣衫上的泥土轻轻掸了掸,头发拨了拨,然后凑近了去看他脸上的擦伤,慎年伸出手,拽着胳膊把令年拖到自己胸前。他的衣扣飞了,衬衫松散,令年怕碰到他的胸膛,把胳膊肘撑在地上。头顶玉米叶遮得密密的,她的声音轻轻的,“二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慎年睁开眼。打了短短几分钟的盹,他恢复了大半精神,还有些慵懒,“我小时候什么样?”
令年道:“你小时候很爱干净,很爱漂亮,出门前,头发总要梳得整整齐齐,皮鞋也要擦得亮亮的。”
慎年哪知她想的竟然是这个,笑了笑,说:“男人要那么干净漂亮干什么?”
正说话,令年“嘘”一声,叫他转过头去看身后。原来是有只鸽子在枕木上踱了几步,进了玉米田。这大概是家养的鸽子,翎羽柔软雪白,也不怕人。它在令年掌心里啄了啄,翅膀在地上扑棱一下,便飞走了。
令年有些失望,慎年坐起身来,一手握住她的掌心,蓝布褂的衣袖很宽大,一抬手,大半个手臂也露了出来,慎年看了几眼,另一手指腹在令年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微笑道:“你也晒黑了,还好身上是白的,像鸽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