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低头坐在沙发里,把一只手绢在手里默默地绞着。令年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因为她也是中等人家出身,又上过新式学校的,却给一个外地来的军长做了姨太太,怕要被自己曾经的同学瞧不起。令年没有再说什么,把杨文庆上学这件事情便先搁置了。
而另一边,程觅棠自财产遭窃,便从原来那阁楼上搬出来,在小南门赁了两间房,一间是程太太和觅棠同住,另一间用作厨房,在灶边搭了张木板床,程先生偶然送瓜果进城时,就在那木板床上歇一晚。小南门在年初的时候,推倒了城墙,通了电车,每隔一会,就听到电车“铛铛”打铃的声音。而觅棠白天在家,无所事事,听见窗外电车不断地经过,心里很烦躁,因为程太太自从学会了自己坐电车,经常一出门便是大半天,觅棠不禁猜想,她大约又是回乡下去接济父亲了,以她此刻的年纪和心境,对于程太太的殷勤是很反感的。因此等程太太回家时,见觅棠自己坐在厨房里,吃一碗芋头煮白菜,脸上也没甚表情。程太太忙去洗手,说:“饿了吗?怎么不等我回来给你做饭?”
觅棠叫她不用忙,“我又不是爹,有手有脚的,还能把自己饿死吗?”
程太太脸上讪讪的,在旁边望了一会觅棠,便去换衣服,绑围裙。她也曾过过阔日子,出门时必要带镯子、系裙子,裙带一解,有个沉重的东西“通”一声掉在地上,程太太忙去拾,那包裹里的银元,早散落在地上了,大致也有一百块之数。觅棠一怔,因为她知道父亲是决计拿不出这一笔巨款的,顿时脸色都变了,“你又去周家了?”
程太太脸上一红,辩解道:“我是宝菊的亲姑妈,难道还不准许我上他家去瞧瞧吗?”
觅棠道:“你哪是去看你侄子,根本是去要钱的。”
程太太道:“就算是要他几百块钱,也不算什么呀。他家别说几百,几百万都有的。况且是他自己给的,又不是我强要的。”又说:“宝菊虽然是招赘的,但周家那些人,一口一个姑爷、经理的叫着,这个孩子从小就是很有心眼的,果然现在发了财了。”
那一副语气,是十分的欣羡兼具懊悔。觅棠听着,仿佛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似的,便冷着脸道:“他这个人,最小心眼了,嘴上拿钱给你,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啦。”
程太太道:“横竖借到了钱,被他笑话几句又有什么?有些人白笑话了你,还一毛不拔呢。咱们两个人,加你肚子里的那个,大小三口,只靠我给别人洗几件衣服,你爹送几车菜,能做什么?你还只肯看洋人的大夫。唉,只怪我小时候把你太娇惯了,咱们这样的家境,只会弹钢琴,唱歌,说洋文,能有什么用?”
觅棠冷冷道:“咱们原来也不是这样的家境。”
程太太道:“你是怪你爹做生意赔了吗?那也没有办法,谁让你是这样的命,投生在我的肚子里呢?”
觅棠听母亲仿佛在诘责她一般,心里也很难受,只说:“你下回不要再偷偷去找宝菊了。”
程太太嘴上答应着,将银元放回柜子里,一面烧水、点炉子,见觅棠的芋头白菜只吃了半碗,便放在了那里,她怕腻,一碗菜里既没荤腥,也不见半点油花。如今身体沉重了,脸孔还是瘦瘦小小的,程太太抹着眼泪,说:“这个孩子,以后姓什么,我可真发愁。”
觅棠道:“当然是姓窦。”
程太太道:“你又不肯进窦家的门,倒白给他们生个孩子,我心里就不愿意。我看你肚子尖尖的,大概是个男孩,不如等生下来,我抱回乡下去,就说在外头捡的,让他姓程。我和你爹,本来也没有儿子,靠他养老倒好。”
她在这里絮絮地说着,觅棠却很坚决地说:“我不要把他送到乡下去。”
这是对窦公子还没有死心。程太太暗自叹气,望着她,说:“我常去窦家那条街送衣服,听人说,窦公子要送冯少奶奶回天津的娘家,这一来一回,也要三五个月,到时候孩子也出来了,他们还肯认吗?”
觅棠说:“他认不认,又有什么要紧?”
程太太见她要发火,便不说话了。隔了几日,又是很晚才到家,慌里慌张的,一推开门,眼直直地望着觅棠,说:“窦公子不好了!”
觅棠散着头发,才起来,脚还没踩到地上,眼前一直发黑,忙把床帮扶住了,望着程太太道:“他病了,还是死了?”
程太太道:“他和少奶奶去天津,才出上海,在火车上就给人打劫了。人连夜送到法租界的医院去了,怕是伤得不好。”
觅棠坐在床畔,半晌没有说话,程太太也急得没有办法,在地上转来转去,说道:“我还是去医院外头打听打听,万一真的不好呢?”
觅棠忙把头发三两把梳了起来,披上一件衣裳,说:“我也去。”程太太见她将要临盆的身子,动作已是不灵敏了,忙要来拦,觅棠却说:“万一他死了呢?总要见最后一眼。”不由分说,便往街上来拦了一辆人力车,与程太太赶来医院。
这会天色已经暗了,租界医院外头,大约也因为窦筱泉遇袭,警戒十分森严,有许多巡警和士兵把守着。那人力车夫远远地望见,便不肯往前走了。程太太叫觅棠在车上等着,自己则一路张望着,到了医院旁边那个警哨处,只是她到底是个年纪很大的妇人,又心慌,张嘴便问:“窦公子人还好着吗?”
便见一个穿戎装,腰里别着枪的军长,一边负手走过来,把她从头到脚一望,扬着浓眉毛,冷冷地说:“你什么人,消息这样灵通?非奸即盗。”当即便要士兵将她拿起来,给程太太吓得不轻,忙自称姓程,与窦府下人熟悉,只是路过好奇,那军长便叫人去问,果然是有这样一个本地的浆洗妇人,便叫人把她放了,不耐烦道:“人是好的,但不许打听。”这样一来,觅棠不知如何心情,程太太倒是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104章
杨廷襄是前日出门,隔天才回的家。他夜不归宿,令年早已习惯了,只装作没有听见,在房里陪着小庆描字帖。玉珠则留了心,迎上去,把他的外衣接了过去,悄悄在衣兜里摸了一摸,又在衣领上闻了一闻,她的本意,是要看是不是有手绢遗留在口袋里,或是脂粉的香气在衣领上?谁知将袖子一扯起来,见上头一点干涸的暗色,仿佛血迹似的,不由“哟”一声,吓得说道:“这是血吗?”
那杨廷襄呢,则作出很辛苦的样子,往沙发里一坐,接过滚烫的茶,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进肚子,说:“一点点人血,叫什么?”
玉珠忙将衣服放下,过来要仔细瞧一瞧,是伤在了哪里。杨廷襄满不在乎,把脑袋一晃,说:“擦破一点头皮,早好了。”玉珠不信,凑过去一端详,见他那鬓侧的头发里,还有点血迹凝固着,后脖子里则抹得黄一道黑一道,大约是连包都懒得包,随手抓了一把土盖在伤口上。玉珠蹙起秀眉,说道:“跟谁去打架呢,把头都打破了。”
这时,小庆也把笔停了,眼睛直往帘子外头望。令年便把字帖放下,走出房来,也就着玉珠的手将杨廷襄的脑袋看了看,叫阿金去拿纱布、碘酊,还有镊子,玉珠忙捏着手绢,退得远远的,说:“我可不敢看。”待令年将杨廷襄的伤口清洗消毒,盖了纱布,自去洗手,杨廷襄便也慢悠悠地起来,跟着她进了房,到了脸盆架前,说:“你怎么不问?”
令年道:“问什么?”
杨廷襄道:“问我跟谁打架呀。”
房里一时没有人,玉珠也早走了,令年一面擦着手,说:“我看你那点伤,不是打架打的,仿佛像枪伤。要是枪伤,那一定是你办差的时候中的,你大约也不能告诉我。”
杨廷襄心想:这个家伙,真有几分眼力和聪明劲。但我愿不愿意说是一回事,你问都懒得问,说明心里没有我。脸色便有些难看,坐在椅子里,只是冷笑。令年见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由好笑,放下手巾,说道:“你要是想说,就说吧。”怕你这样憋着,把自己憋死。这后半句,却是腹诽。
杨廷襄把着两边的扶手,翘着腿,脚在地上点了一点,却先卖个关子,说:“这事的确是很要紧的,我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风声传出来了。”
令年深知他的心思,笑道:“那你的大名,岂不是又要见报了?”
杨廷襄却很烦恼,说:“你以为这回是什么好事吗?昨天窦筱泉在火车上给人劫了,我以为是寻常的劫匪流氓,也没有带多少兵过去,谁知道自己先挂了彩。窦筱泉可好,这会在医院还没有醒。”
令年听到窦这个名字,便是一怔,半晌,才说:“不是寻常的劫匪流氓,那是什么人呢?”
杨廷襄道:“不知道!”阴沉着一张脸,在那里盘算了一会,又道:“我想,八九不离十,是姓童那个人。”
令年也在床边坐下来,望着他,“是为了上次查禁私土的事吗?”
杨廷襄如今在令年面前,倒还算坦诚,说道:“上回查禁私土,是老窦借禁烟局的名义,姓童的长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公然跟督军府和禁烟局作对。只能说,童秀生流年不利,活该倒霉,他在棋盘街,有个姓杜的小老婆,他躲在乡下的时候,这婊|子卷了他的钱,还有许多私下的账目往来,跟人跑了。童秀生把这婊|子以前用过的娘姨、大姐,查问了个遍,查到会乐里,有一个和那姓杜的拜过干姊妹的,泄露了口风,原来这婊|子早和窦筱泉搞到了一起。”
令年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一桩桃色纠纷。看来你整天在堂子里逛,倒也不是全没有用处。”
杨廷襄见她嘴角是弯着的,一双眼睛向前望着,却疏无笑意。他与她结识多年了,迄今才发现,她的瞳仁颜色比常人要浅淡许多,静默凝神时,难免有种淡漠的神气。杨廷襄只当她是不高兴了,走到床边来,手搂过她肩膀,把脸也凑近了,用一种狎昵的语气道:“你总不是吃醋了吧?”
令年道:“吃谁的醋?”
杨廷襄将眉头一扬,那张脸上,分明是不言而喻的意思。
令年眼珠子一动,在他脸上定了片刻,微笑道:“你也配吗?”把他的手甩开,走到镜子前,将鬓发往而后一拢,露出耳朵上的两个碧玉坠子,垂在白玉似的脸颊旁边。令年在镜子里照了照,把一个翡翠透雕的簪子别在头发里,换了件淡青色春绸长衣。
以杨廷襄的脾气,听到她那样嫌弃的话,怕不要暴跳如雷。但他近日在官场上春风得意,而这位太太,起码在外面人看起来,相貌家世、待人接物,实在是无可挑剔,因此对她也就异常得宽容了,只将眼睛一翻,嘀咕道:“我不配,谁配?”顺手抄起案边小庆习的字帖,见他不过来上海月余,写的字迹倒比他本人还漂亮些,旁边又摆着一本《英字指南》,上头一排洋文,对照下头一排方块字。于杨廷襄,又是意外的一喜。
令年梳妆已毕,转身一看,见杨廷襄仍面带笑容地呆坐在那里,便说:“窦公子遇袭,你办事不利,还有心情笑吗?”
杨廷襄把《英字指南》撂在案上,说:“人又不是我劫的,难道又要我给童秀生顶罪吗?况且他人又没死,只是废了而已嘛。”说到后半句,把腿晃了晃,可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令年道,“怎么叫废了?”
杨廷襄笑着睨她一眼,“是让窦筱泉断子绝孙的意思,窦玉祥只有这一个儿子,你说我不该高兴吗?”
令年也是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把手绢、牙梳放在袋子里,淡淡道:“你也高兴得奇怪,难道是打算要跪下来,认窦督军做爹吗?”
杨廷襄沉吟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要找个恰当的时机。”他是有心要让令年替自己参谋一二,见令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忙道:“你去哪里?”
令年一手掀着帘子,半个身子转回来,眉头微蹙,说道:“你如果要认姓窦的做爹,就扶玉珠做太太吧。”然后将帘子一放,走出去了。
杨廷襄隔着窗子,见令年走出去,被一个听差迎上来,问她去哪,令年说回家。杨廷襄正猜疑她要把玉珠扶正那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闻言便将脸一沉,对着令年的背影冷冷道:“回家?难道你在杨家倒成了客?”令年把脸一别,佯做没有听见。
回到于府,却只有卢氏带着芳岁姐弟,在厅里念一本古诗册子,康年和慎年都出门在外。令年来到小会客厅,那里有个使女正在擦台灯罩子上的落灰,令年叫她也出去了,然后放下手袋,把电话拿起来。有一阵,银行那边才接通了,慎年道:“你找我吗?”
令年握着话筒,说:“童秀生把窦筱泉打成了重伤,你知道吗?”
慎年在那头一顿,说:“是吗?”
令年道:“我记得你以前常去会乐里找黄警长,他在那里有朋友吗?”
慎年不意令年还记得这一节,微微的诧异后,他亦没有隐瞒,说:“他有名女性的朋友,在会乐里的书寓做倌人。”
令年证实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心砰砰跳了几下,忙道:“二哥,杜杏香不在窦筱泉去天津的火车上,如果童秀生找到她……”
慎年打断她,说:“她早已不在上海了。也许在香港,也许在日本。你要问我吗?我并不知道她在哪,是死是活,事情是黄炳光办的,我不需要知道内情。”这时,大掌柜拿着帐,在门口一晃,慎年眼皮一撩,那个脸色,十分凝重,大掌柜会意,忙又退了出去,连门也紧紧闭上了。慎年转过身来,对着话筒里又道:“黄炳光这个人,你也不用怕他不牢靠。他和童秀生有隙,更在我回上海之前。当初我拿出贩土的两成盈利给他,不是白给的,他心里很清楚。拿人钱财,□□,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想要将童秀生取而代之,是痴人说梦。 ”
令年听了这话,也说不出来是放心呢,还是更担心,只好说道:“黄炳光比起童秀生,的确多几分义气。”
慎年道:“他是不是更有义气,我不敢担保。但这世上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可以出钱,有的是人愿意当鬼。”
小会客室里鸦雀无声,外头使女从廊檐下走过,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令年道:“二哥,我们不要说这事了。”
慎年是很敏锐的,当即问她:“你在家里吗?”
令年不禁点点头,又想到他在电话那头并看不见,便轻声说:“我刚回来。”
“你不用怕。”慎年语气很温和,问她:“杨金奎现在在窦的手下,很受重用吗?”
令年道:“大约因为他也是外地人,窦对他没有那么忌惮。”
慎年便说:“你在杨金奎面前,不要跟他提这些事。”
令年说:“我知道。”
慎年把电话挂了,思索了一会,大掌柜推开门一看,见他电话打完了,便捧着账簿走进来,还没张嘴,慎年道:“再说吧。”便离开银行,驱车回到于府。恰巧在府外遇到了从衙门回来的康年,康年道:“你跟我来。”两人到了书房,听差斟了茶,康年对慎年道:“你先请用茶。”
慎年茶本来已经拿在手里了,见他这样客气,又放下来,笑道:“那我不敢喝了。”
康年道:“怎么,怕我的茶烫嘴吗?”
慎年道:“我看你的架势,仿佛还在衙门里,跟你那些做官的同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