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也不由笑了,说:“我只佩服你这个人,年纪轻轻,却精似鬼。的确是有一桩公事和你商量。”
慎年不喜绕弯子,便道:“大哥,你说吧。”
康年端起茶来,说道:“现在官办的中国、交通两家银行,信用非常的好,政府委托两行发行的钞票,亦在民间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我听你大嫂说,现在家里下人开工钱时,有许多人宁愿要纸钞,倒不肯要银元了,嫌它累赘。依我看,不过三五年,全国推行以法币代替金银,是很自然的事了。你的银行,为什么仍不肯承兑纸钞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白白流失了顾客?”
慎年道:“大哥,你是要我们银行也承兑纸钞吗?”
康年道:“我看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慎年道:“大哥觉得有益处,是有益于你在钱币司的差事,还是有益于银行的生意?”
康年将茶浅浅啜了几口,放下来,说:“两者皆有之吧。”又说:“难道你现在对两家国家银行的信用,还有质疑吗?”
慎年望着康年,笑道:“大哥,两家银行是去年在财政部的主持下筹办起来,当时号称股本三千万,民国政府认购一千万,其余股份有商界认购。我想问,到今天截止,政府认购的一千万,已经实缴了吗?商股又认购了多少,有定数吗?这两年间,各处军费开支,两行又替南北各地方垫付了多少,统计过吗?”
康年道:“你到底还是不改这个习惯,张口就要算账。”
慎年不以为意,“你以钱币司的名义,要我承兑你们的纸钞,我当然要算账。”
康年道:“帐当然是有的,你要是想看,叫底下的人给你看就是了。”
慎年便起身说道:“我现在并不想看你们的帐。三五年之后,如果国内的经济环境没有变坏,市面上纸钞与银元兑换的价格也没有跌得太厉害,那倒可以考虑,如今,我们的银行暂不承兑官发的纸钞。”见康年皱眉,慎年若无其事道:“大哥,于氏银行早不是官办了,现在是民国政府,法律的社会,虽然你是做官的,也不能强逼百姓吧?再说,我们银行的流水,也不过百万之数,你怎么不先去游说汇丰、花旗、道胜这几家洋人的银行呢?”
康年见他如此刁钻,亦摇着头笑了,说:“我本以为,比起洋人,你大概还多少会看我一点面子。这样,我在衙门里可是不好交差。”
慎年正色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
康年一时也拿他无法,只能略微将头一点,慎年见他面色还好,便离开了书房。一直走到厅里,又到小会客室一转,都不见令年的身影,便又上楼,走来令年的房间——她自婚后,也多住在昔日的闺房,因此这房里花瓶、画报、衣架等,都还原封不动,铜床下又有一双绣花拖鞋,一左一右地散落着。阿婉偶一路过,见他在房里驻足,便说:“三小姐来待了一会,才走了。”
慎年说:“知道了。”拿起她随手放在桌边的画报,翻了几页,一时有些失望。
第105章
出乎人意料的是,窦筱泉遇袭以至残疾的事,最后竟然秘而未宣。程太太又往医院和窦府去打探了几回,见窦家下人们都若无其事,只当他是全好了,又适逢觅棠生产,程太太与程先生手慌脚乱,把与窦公子认亲的心思也就暂时歇了。而在仁济医院这头,这一年英德两国因为奥匈帝国巴尔干的纠纷,产生了龃龉,双方都有要交战的表示,汤普生因此忧心忡忡,在午饭的间隙,主动邀请令年去医院附近的小番菜馆子。
两人坐定后,那汤普生十分客气,请令年先看菜牌子,令年因为还没有过被他请吃饭的殊荣,一时摸不清底细,便谦辞道:这牌子她也看不懂,请汤普生拿主意就好。汤普生信以为真,果然拿起菜牌子来,点了一道酱鸭,一道素蟹粉,配两碗饭,额外还加一人一杯咖啡。放下菜牌,汤普生便道:“杨太太,我打算要回国去了。”
令年有些诧异,“汤普生先生,你不是说,贵国可能要打仗了吗?”
汤普生道:“正因如此,我才打算要回去。一方面,我的家人还在英国,另一方面,我这个年纪还不算老,很可以参军,一旦打起仗来,是需要医生的。”
令年说:“那么,祝你旅途平安吧。”
这时,菜都上来了,令年见那道盘子里,鸭肉的数目也实在是少的可怜,便没有动筷子,只把饭拨了两口在嘴里。这时,汤普生道:“我看你和杨先生的感情,似乎也不是很亲密。现在民国政府是允许妇女离婚的,你如果想要去欧洲,做个医学生,可以和我一道走,我应当能给予你一些帮助。”
令年怔了一会,见汤普生的表情很恳切,不是开玩笑的,便对他微笑道:“谢谢你,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要出国的打算。”
汤普生邀请令年同行,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怕旅途寂寞。见她不肯,也便没有强求,耸了耸肩,说:“我只是为你觉得有些可惜。”两人便各自吃了饭,喝了咖啡,才站起身来,令年看见一个穿西服的女子,被菜馆伙计领着,款款地经过。令年定睛看了一眼,忙追上一步,叫道:“是小松老师吗?”
对方回过头来,果然是久违的小松,她眉眼浅淡,颇有种温柔的韵致,领口则开得低低的,露出一片白腻的肌肤,手上带着一只很耀眼的戒指。令年见她,俨然今非昔比,心想:她现在,大概不在南京做教师了,怎么来了上海?小松已经笑起来,紧紧地握住令年的两只手,说:“于小姐,我一直很想你。”
令年问她:“你是搬来了上海,还只是来游览呢?”
小松道:“我只是暂时在上海待几天……”招手将伙计叫来,用纸笔替令年写下地址,放进令年手里,然后很郑重地叮嘱她:“我住在饭店,你一定要来见我呀。”大约她也急着赴约,没有再多话,同令年和汤普生二人鞠个躬,便进菜馆的包房里去了。
令年与小松是有过一段师生的情谊的,只是后来小松莫名失踪。如今在上海街头偶遇,不可说不是一段奇特的缘分。下午离开医院,她将小松写的地址翻出来一看,见她正是下榻礼查饭店,便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礼查饭店,约小松在楼下的大堂相见。
礼查饭店向来是各国洋人聚会的场所,夜幕降临时,从顶楼往下,所有客房和厅堂里都射出璀璨的灯光。大堂既设了座,给斯文的客人喝酒喝茶,又在中心开辟了一片跳舞场,饭后便有许多人换了衣服来跳舞。小松是很喜欢这种场合的,踩着皮鞋穿过大堂时,目光不断地在跳舞场上流连,坐定之后,将令年的脸略微一端详,便笑道:“于小姐,原来你已经嫁人了吗?”令年点点头,小松说:“据说你们于家,在上海是很有实力的,我在南京时听到的消息,还很好奇呢。”
可惜杨廷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优点可以向小松展示,令年便把话题一转,问道:“小松老师,你有朋友在上海吗?”
这时侍者把香槟送了上来,小松把酒杯晃了晃,低头微笑道:“是有一个朋友。”
她的表情,已经是不言自明了。令年见她现在似乎境遇很好,便也笑道:“那么,我应该替你高兴了。”
小松道:“于小姐,想不到我们会在上海偶遇,这于我,了却了很大的一个遗憾。我这个朋友,预备要从上海到日本去了,我和他一起走。我之前还在懊悔,没有机会跟你道别。”
令年想不到,同一天,汤普生和小松都要离开。而眼前的跳舞场上,还有乐曲和人的笑声一起欢腾。大堂的外头,是上海黧黑的夜空,如以往那样平静。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和怅然的感觉。小松请她喝酒,她在外头是很谨慎的,便只是摇头,要了一杯茶,然后问小松:“你这位朋友,是本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小松笑道:“是日本人,受政府的委派,在南京做官的。”
令年想,原来是日本使馆的官员,那么小松未来的生活,应当是很有保障了。她对小松道:“小松老师,希望你回日本后,一切都顺利。”
小松大概心情很好,放下酒杯,说:“于小姐,我们去跳舞吧,就像在学校时那样。”不由分说,把令年拽下了场,两人伴着乐曲,舞了一会,小松忽然对令年笑道:“于小姐,那里有个人在看你呢。”往场边努了努嘴。
令年扭头一看,见不远处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仿似很年轻斯文的男人。因为这大堂上的灯光被有意弄得昏暗暗的,她隔了一会,才辨认出是吴宝菊。这时吴宝菊也走了过来,先同小松握了手,然后神色很泰然地,把手往令年面前一伸,说:“三小姐。”令年和他握了手,唤了声吴经理。宝菊冷不丁道:“三小姐,跳舞吗?”
此时的跳舞场上,除了洋人男女不忌,本国的人,仍是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彼此拉着手,脸对着脸,慢慢在场上踱着步子。令年还在犹豫,小松已经走开了,吴宝菊便站在了令年的对面。他到底没有洋人那样开放,只一手松松牵着令年的袖子,另一手放在她背后,很规矩。令年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对这种场合,似乎也很熟稔了,便也把手搭在他身上,说:“吴经理,真巧呀。”
宝菊说:“今晚是钱币司做东,中国、交通两行作陪,请了上海各外资及民营银行的经理用晚饭,北四行和南三行都在,三小姐不知道吗?”
令年反问:“我不在银行做事,怎么会知道呢?”
宝菊颔首不语。他在于家做跑街时,话便不多,两人既不陌生,又算不上很熟,便各怀心事,随着人流默默地踱着。隔了一会,宝菊说:“三小姐,钱币司要各行一起承兑中、交两行发行的钞票,你觉得这件事可为吗?”
令年觉得他问的奇怪,摇头道:“这个我并不懂。”
宝菊道:“纸钞代替金银,本来就是现今世界的潮流,中国社会到现在没有成型的国家发行的纸钞,是太落后了。但经历过橡胶股票、钱庄倒闭那几年,我对于官办银行的信用是很怀疑的。大公子的意思,要汇丰银行出面答应承兑,不过是建立起百姓对于官办银行和纸钞的信心,譬如汇丰可以与钱币司约定,每年承兑,不超过二十万的数目,一年之后,增加到五十万。如三五年后,纸钞仍旧没有停兑的风险,那市场上完全不必担心有银根吃紧的问题了,而财政部支持政府军费开支,以及支付各国借款,也就没那么艰难了。”
令年知道,推行法币,康年责无旁贷,当然要替他说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
宝菊道:“二公子也这么看吗?”
令年醒悟过来,手松开了宝菊,笑道:“这些话,你不应该去问二哥吗?”
宝菊也笑了笑,说:“我想,二公子对三小姐,大概会比旁人更诚实些。”
令年冷淡地说:“那你可想错了。”离开跳舞场,往旁边一逡,正在找小松的身影,那送酒的侍者过来传话,说有人请她到楼上去。令年已知不是康年,便是慎年了,遂放下小松,从楼梯一直走上来,见那辉煌的会客厅里,只有零星的人影,银行届的会面已经结束了。她沿着圆形的走廊到了另一头,那里又藏着一部新式的升降梯,可以直达顶楼。令年到了房间门口,推门一看,又是一个很隐秘的小会客室,铺着厚厚的地毯,茶几上摆着烟卷、茶碗,慎年正把一张纸团起来,往空的茶碗里一丢,顺手擦燃一支火柴,一并投进去,那纸团便慢慢烧没了。闻声,他把脸转过来,并没有从沙发上起身,只对她一笑,一面把拿起来的烟卷又放回匣子里,说:“真巧。”
令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窘,说:“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
慎年说:“我刚才看见你在楼下和吴宝菊跳舞。”
令年一窒,动了动脚尖,慢慢走进来,左右望着。
慎年说:“没有别人在。”
令年道:“大哥呢?“
慎年说:“大哥不在。”端起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凉透了,他不觉眉头一敛,看向令年,“你找大哥吗?”
令年摇头,坐在旁边的小沙发里,两手放在膝上。
慎年叫听差进来,把茶几上的杂物,连带那只袅袅吐烟的茶碗盖起来,一起收拾了,然后倚着沙发臂,望向令年,“吴宝菊跟你都说了什么?”
令年道:“大约是推行法币的事情,他想要套我的话。”她正疑惑着,说:“汇丰是外资的银行,本来也不必受财政部的辖制,他不愿意承兑纸钞,也没有人能逼他呀?”
慎年了然,说道:“财务部想要汇丰的款子,许诺聘他做交通银行上海分行的经理。我想,分行经理这个职位,半官半商,权势很大,而吴宝菊在英国人的手底下做事情,还要看周介朴的眼色,大概也没有那么得意。这个人野心很大,他现在也不过是打主意,想要拿汇丰的一笔小款子,卖钱币司一个面子罢了。”
这时,一个听差出去,又一个听差走了进来,含笑把一瓶香槟,两只酒杯,还有几碟果子摆在茶几上,令年立即说:“我不喝酒。”慎年见她那副戒备的样子,也暗自地好笑,因为这酒并不是他点的,大约是那听差见他们一男一女在这里约会,自作聪明,来献的殷勤。慎年便对听差道:“不用这些,拿走吧。”又打发了听差二十块钱,这听差如何不高兴,忙又把酒收了,退出房去,慎年和他一起走到门外,往跳舞场上指了指,说:“去跟那个日本女人说,有人先送于小姐回家了。”然后回房来,反手便将门锁了。
第106章
令年听见门锁的声音,不禁整个人都站起来了,脱口“哎”一声。
慎年手上还拿着铜链,正要往门上去挂,闻言动作一停,看着她道:“怎么,你要喝酒吗?”
令年道:“我不要喝。”
慎年说:“我想,也不应该再喝了。”挂上铜链,走了回来。
令年听他一言一语,都有种隐喻的含义似的,一时有些难为情。见墙上的挂钟,又不过八点,底下的跳舞场,还不到人流顶峰的时候呢,尚有一些闲暇,这样犹豫着,又坐下来,嘴里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大哥今天的事,顺利不顺利。”
慎年往另外那个沙发上一坐,说:“场面上的话谁都会说,私底下各人有各人的打算罢了,横竖我是不喝他的迷魂汤。”一面说着,从碟子里拿了个梨出来,削去了皮,切了雪白的一片递给令年。令年一直看着他的动作,梨到了眼下,却没有接,轻声道:“梨怎么分着吃?”
慎年回过神来,笑道:“我忘了。”把梨放到一旁,拿了一粒葡萄吃了,又吃了一片切好的白玉瓜。令年见那把削皮刀汁水淋漓地摆在一旁,便拿起来,用手绢慢慢擦干,忽觉嘴唇上一凉,抬眼一看,慎年用一把小银叉子,把一块黄澄澄的果肉,送到了嘴边,说:“枇杷罐头,凉凉甜甜的,你应该爱吃。”
令年皱眉躲了一下,慎年却很固执,叉子也追到了嘴边,命令道:“张嘴。”她只好就着他的手,把枇杷吃了,慎年又叉了一块,这回她不肯合作了,把头往后仰着,上身也躲得远远的,说:“好凉,我不要了。”拿起手袋起身,说:“我回去了。”
慎年眼疾手快,拽住胳膊往后一扯,便把人又按回了沙发里。他手劲没有松,脸上却笑道:“我还有话要问,你怎么就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