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令年听到这一套说辞,顿时脸色也沉下来了,说:“这边家里有事,我明天再回去。”便要挂电话。
  杨廷襄道:“别挂。”他在那头犹豫了一瞬,说:“今晚也在礼查饭店,有个日本女人死了,你常往那里跑去跳舞,没有遇到吗?”
  令年一怔,反问道:“谁说我常去那里跳舞?”
  “玉珠说的,怎么啦?”杨廷襄的语气,似乎对跳舞这种事情很不以为然,又追问令年:“你今晚没去吗?”
  令年道:“没去。”小松遇害,不过几小时前,事情还没有见报,杨廷襄这通电话打得奇怪。她心存疑窦,说:“你现在消息很灵通吗?”
  这一下杨廷襄可得意了。他没再追问小松的事情,只笑道:“你以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敢担保,整个上海,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令年扯着嘴唇一笑,将话筒放下了。扭头一看,慎年立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还没睡下,身上换了件长衫,走廊的灯光照在头顶,显得头发金融融的。头发有些长了。令年心想着,慎年走了下来,见她也没有开灯,仍悄然地坐在沙发的一角。
  慎年问她:“还不睡吗?”
  令年把双脚也放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摇头道:“睡不着。”
  慎年道:“睡不着就不要睡了。”顺手把旁边的台灯揿亮,两人便各自在沙发的一头坐了,令年见茶几上还放着一本插图版的《辜苏历程》,大约是卢氏看的,她这会原本就满腹心事,很难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便茫然盯着纸页间的插图,过一会,翻过一页。慎年则把头枕在沙发背上,望着墙纸沉思。等到座钟又铛铛地响起来时,他回头一看,令年已经靠在扶手上睡着了,看了一半的《辜苏历程》摊在地上。
  翌日,还没开早饭,家里就来了警局的人。因为死者是日本人,又在洋人云集的礼查饭店,童秀生、黄炳光两位正副督查竟然联袂而来,众人尤以童秀生的登门而诧异,得知事情原委后,都面色严肃地坐在小会客室里。
  因两人之间有些特殊的渊源,童秀生对令年向来是很和气的。把随行的巡警们都打发出去后,童秀生接过茶,道了谢,先称呼一声三小姐,又笑道:“不对,该叫杨太太。”转而对康年拱手道:“大公子,恭喜你,选了好一位乘龙快婿,骐骥才郎。大公子,好眼光,二公子,好肚量。”
  这人也是戏迷,一张嘴都是戏词。大少奶奶听着,眼睛将康年一瞟,心想:听他的意思,是知道杨于两家曾有过节。这人是夸我们呢,还是骂我们呢?
  慎年和令年并肩坐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康年手臂搭着扶手,淡淡一笑,说:“婚礼是在云南办的,也快两年了,童督查才知道吗?你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物,正事耽误不得,请直说吧。”
  童秀生客客气气地问令年:“杨太太,请问你怎么认识的小松春奈呢?”
  春奈,是小松的本名。令年把和小松在南京认识的过程略微讲了一遍。
  童秀生道:“你说南京学生运动的时候,她躲起来了,是什么人帮助她躲起来的呢?杨太太平日见过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吗?”
  令年道:“童督查,我并没有说她躲起来了,我是说,那一阵南京很乱,小松老师被学校辞退,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一顿,她说:“我没有见过她和什么陌生人在一起。”
  童秀生忽道:“有个叫高桥的男人,杨太太见过他吗?”
  令年摇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回到上海后,我和小松老师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跳舞场,一次是在戏院。戏院,昨天童督查也在。”
  童秀生手在大腿上一拍,笑道:“昨天的戏,杨太太觉得还不坏吗?”
  令年笑道:“很好。”
  童秀生对令年再无疑问,转而对慎年道:“二少爷昨天也在礼查饭店?很巧啊。”
  慎年静静地看着他,说:“我在饭店,约了南三行的人,兴业、商储两家的经理都在,童督查可以去核实。小松春奈遇刺,我是听到茶房里的人议论,才知道的,正好在那里遇到小妹。她和小松曾有些交情,在饭店里避了一会雨。”
  童秀生身体肥胖,是很怕热的。他很赞同地点头道:“昨天立秋,这雨下得好啊。”便放下茶碗,与黄炳光告辞了。他这一趟,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隔日遣人送了一对红珊瑚的花开富贵手镯,称作是给三小姐结婚的贺礼,又附赠几张戏票,再没有了后续。卢氏对此,只认为是童秀生心虚,把那手镯拿起来看了一眼,说:“难道这个值五十万吗?”便放下了。然而小松春奈之死,令年并没有被无辜牵连进去,属实让众人松了口气。
  童秀生前一阵退隐乡下,仿佛再无心仕途的意思,这一重回警局,竟然大展神通,不过三天,就侦破了礼查饭店日本人遇刺案。原来高桥是南京日本使馆的一名参赞随员,小松春奈是他的情妇,二人在要归国之际,发生了争执,小松被高桥枪击致死。这个时候,洋人在中国境内犯案,警局多半是敷衍了事的。谁知上海警局雷厉风行,案件才告勘破,已宣布将凶手高桥缉拿,预备交由会审公廨审理了。
  那报纸上,将小松和高桥自南京到上海的往来故事,讲得十分清楚确凿。令年将报纸放下,思索了一会,对慎年道:“这上面说,小松因为怨愤高桥不肯跟她结婚,才发生的争执。可小松和高桥对于回国后的打算,二人早有了默契,怎么会发生争执以至于要杀人呢?高桥只是个使官随员,会随身带枪吗?”
  因为牵涉命案,慎年这几日也没有出门,他家常穿着长衫,很随意,才理过发,眉头至下颌,棱角更明晰了。他心底是很冷硬的,对于小松春奈一案的案情,也不怎么关心,听令年发问,他说:“这样的人随身携枪,是很寻常的事。”他坐起身来,把茶碗往茶几上一放,说:“小松才刚被杀,窦那边就得到了消息,这事情不是更奇怪吗?”
  令年迟疑地望着他,“你说,小松不是……”
  慎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高桥,也许不是。只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袁在朝鲜打仗的时候,和日本人结了仇的,我想,有很多人不愿意看到他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也有很多人想要他下台。以高桥的身份,难保没有在里面兴风作浪。”
  令年微怔,“你是说,高桥勾结那些倒袁的革|命党吗?我以为他们很多人都逃去日本了。”
  “只要有机会,都还想回来的。”慎年道,“所以,我叫你这段时间不要回杨家。杨金奎是在火中取栗,那些人搞起暗杀,一样不会手软的。”
  令年屏住呼吸,听他说完,把报纸慢慢折起来,放在手袋里。坐了一会,起身说:“我回去了。”
  慎年皱眉,偏过脸来看着她,忽道:“你很信任他吗?”
  令年说:“一直以来,他对我都不坏,也没有瞒过我什么事情。”
  慎年显然想到了半夜里那个电话,他脸色不好,冷淡地说:“是不坏。他对姚玉珠,还有那个死了的大老婆都不坏。所以,你打算跟他夫妻一心,休戚与共吗?”见令年没有作声,那个样子,仍是要走。慎年也起了身,说:“小心他跟踪你。”便往书房去了。
第110章
  礼查饭店的命案,事涉男女私情,在社会上引起了好一段时间的议论。起先,盖因被捕的是日本人,让听众们觉得很解恨,过了几个月后,高桥此人在哪里,做什么,也没人放在心上了。而这段时间,于杨廷襄而言,可算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顶得意的时候了。高桥是东洋人,又是使节,暂且不便把他怎么样,但他嘴里泄露的那些号召倒袁的乱党分子,可以立即开展全国搜捕。杨廷襄手持总统签发的策令,所向披靡,功劳十分显赫,获授驻上海陆军中将,手下一支独立旅,在南北也算声名鹊起了。民国三年春,杨廷襄北上述职——此时民国政府已经彻底自南京迁回了北京,见识了帝都不同于上海的繁华,杨廷襄心里得意非凡,脸上却已经很能不露声色了,只私下发了一封信给令年,说道:
  “我出身僻壤,少年失恃,成年失祜,辗转各省,屡遭世事与境遇的巨变,仿佛猛虎卧荒丘,到如今,才算略有所成,岂不归因于我自幼心存宏志,兼具百折不挠的毅力?小庆比他的父亲幸运,如今也算系出名门,世界清平,可以免受许多磨砺,而他的教育事宜,绝不可以疏忽,定要请名士严师,如有可能,还要再请一位洋文教师,三五年后,送他到欧美各国游学,增长见识,万不可任其生长于妇人的溺爱之下。那一个姓佘的学生,我看他也是妇人姿态,学问并不见得渊博,可以立即开除了。”
  令年看他这封信,洋洋洒洒的,竟然也有几分做父亲的拳拳之心,要不理会他,似乎也不好。她把信收起来,从廊上经过,见小庆的房里开着窗,那个小佘老师在案上架了小黑板,正在讲解数学。他手里的戒尺看似厉害,除了时常在空中徒然挥舞几下,也没有实际发生过效力,因此杨文庆并不怕他。这个孩子来上海后,的确有被溺爱的危险,昨天又去了一趟裁缝铺子,令年花二十块,给他做了一套小小的西装,白衣黑裤,笔挺洁净,还配一只红色领结,玉珠则出资五块,购入崭新的皮鞋一双。这一套行头,今天已经都穿上了,显得小孩子越发骄矜。这会,佘老师讲得口干舌燥,小庆只把眼皮垂下,看手里的一本绘图版小人书,嘴里塞着一颗龙眼,一边脸颊鼓鼓的。而一旁的玉珠,是自愿来作陪读。她在中学时,也只是勉强毕业,在学业上,算不得努力,如今做了陪读,倒很上心,和小佘老师一问一答,配合得十分默契。
  玉珠道:“小佘老师,我以前上学时,国文是很好的,许多东西,眼睛看一遍,心里就记住了,只是几何不好,眼里看它,是几条线,脑子里还是几条线,怎么也不能想象出它是立体的,还有什么穿引,什么仿射,天啦,脑子都想痛了。大约我这人是有些笨。”
  佘老师道:“数学也不外乎演算和推理,你演算上许多遍,自然就会了。有些人善于想象,有些人善于记忆,不能说笨,应当算各有所长。”
  玉珠道:“看来我是不善于想象的那类人了。譬如家门口这一条街,我也住了两年了,但每回出门,如果没有车夫跟着,简直连家门也找不到呢。”
  这话一语成谶。隔日,玉珠去绸缎庄,她往日看衣料,总要挑挑拣拣,盘桓大半天,这次却早早地跑回来了,一张面孔吓得雪白,身后跟着小佘老师,也是慌里慌张的。一进门,玉珠就说:“太太,赶快给老爷发电报,让他回来吧。”令年问她何事,玉珠紧紧揪着手帕,说:“我刚才在绸缎庄看料子,因为时候还早,店里人不多,就有两个人,年纪不大的男的,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杨太太——”这里玉珠险些卡壳,因她当时想,我虽然在家里是个姨奶奶,但外人眼里,难道我还不够格做太太吗?于是对着那两人,亲口说了个“是”,这会她嘴里又说:“我说我家老爷是姓杨,但我不是太太,谁知那两人蛮横地很啦,非说:你一看就是杨太太,便要请我跟他们去喝一杯茶。我不肯去,两人当众就要绑我去,一个来拖我,另一个竟对人说:我是他家的姨奶奶,跟了一个姓杨的人私奔,主人命他们捉我回去。店里好些人都只是看着,我们那车夫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吓得我心里卜通卜通跳,幸好小佘老师在外头瞧见,说——”这里,玉珠又是一卡壳,因为当时小佘老师情急之下,说的是:这是我的太太,怎么成了你家的姨奶奶?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玉珠又道:“小佘老师说,这是陆军师杨旅长的家人,你们是要造反吗?把那两人喝住,才救了我出来。”
  阿金在旁边听着,说:“这是人贩子呀!怎么当街也敢抢人的?”
  玉珠摇头道:“我怕不是人贩子呢。那两个人看上去倒不是很凶,脸也斯斯文文的,但我给他两人一扯,好像有个人腰里很硬的,兴许是别着枪!”
  杨廷襄的随从,连同金波都在北京,如今的杨家,上下也不过是十来口人,众人聚到一起,都吓得六神无主。玉珠催促要赶快给杨廷襄发电报,又要报答小佘老师的救命之恩,说:“怕小佘老师把那些人也得罪了,今天不要自己走路回去了。况且家里多个男人,总多放心一些。”小佘老师,虽然在杨廷襄看来,颇具“妇人姿态”,这会竟也余勇可贾,主动说道:他愿意住在门房,要是有人闯进来,可以飞快地跑去报警。
  令年略一思索,说:“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就不用发电报了,自北京回来上海,少说也要一个多月,哪里来得及呢?这些人,大概也是冲着我来的,过几天清明,我本来就打算回溪口的,索性躲一躲也好。玉珠回娘家,小庆愿意跟珠姨去呢,还是想要回溪口?”
  小庆在这个家里,唯一怕的人是令年,大约见她柔声细语的,却总能让爹听她的话,他直觉里便有些忌惮她。而姚家,他去过一次,当着面,姚父姚母亲热得让他不自在,转过身,又七嘴八舌,说一些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话,他也不喜欢。犹豫了半晌,小庆才满不情愿地说:想要去溪口。
  翌日,令年和杨文庆,带使女阿金,一个男仆,搭船回了溪口。她是比原定的日子要提早两天到的,两天之后,康年一家四口,还有慎年,才回到于家老宅。清明前后,一直下着绵绵的细雨,大家不能出门,只好在家里祭拜了祖宗,于太太在厅里开了一桌素宴。她换过一身略微鲜亮的长褂,坐在了主席,先斟了杯酒,说:“老的那个三年忌辰过了,你们也不可再愁眉苦脸,喝了这杯酒,看在我的面上,以后要手足和睦。我本意并不想偏疼哪一个,只是有些人,从来就容易惹祸,让人不能不多留心几分。康年,向来老大最难做,尤其是你父亲不在了。你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兄弟,一个妹妹,但愿你能多包容他们,不要闹得你父亲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康年心知是他逼慎年去美国的那些话,早已传进了于太太的耳朵,底下卢氏也悄悄踢了他一脚,康年便微微一笑,拿起酒杯来,说:“妈,从小到大,你有见过我不让着他们的时候吗?长兄如父,我懂得。”敬了于太太一杯,其余众人,也陪了一杯。旁边的百岁跪在椅子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往酒杯里张望,嘴上叫道:“妈,这个好喝吗?是什么味道的?”杨文庆凑到他耳旁,悄声说:“是甜的!”百岁信以为真,拿舌头舔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把众人都惹笑了。
  于太太因笑道:“所以老人怎么不盼家里有孩子呢?看见他们可爱,再多生气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我有时候,真希望时光倒流,把你们变回小时候那样子,多么让人爱。现在,唉。”说着,将头摇一摇。
  芳岁忙道:“那不可以。爸爸变回小时候,就没有我啦。”
  卢氏笑道:“我听说,康年小时候是很胖的,我倒真想看一看他那个样子。”
  于太太道:“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她身后是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大立柜,柜子上摆着一个瓷花瓶,旁边几个装了框子的相片,有一张是于太太最心爱的,她拿下来,往照片里一指,笑道:“你看,这是老二穿马褂,抱着老三的照片,那时候才刚有相机。老大已经十多岁了,很爱面子,死活不肯让人拍他呢。”
  这时,杨文庆已经三两口扒完了饭,目光四处逡巡着,对于家的老宅还很好奇。他也走到立柜前,仰头看了一会,又转脸来,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对比了一会,仍不确定地问道:“那个是令姨吗?”众人一看,是令年穿着绣花衣裳,拿着团扇,在镜头里浅浅而笑。卢氏笑道:“我记得,这一张就是在这个厅里拍的,预备给小妹说亲用的,一忽儿就三年了!”说着,手指将慎年点一点,道:“当时,你们俩个,是一人一张,现在,一个算是成功了,而另外一个呢,一会眼看要成功了,一会又失败了,一个个人儿,走马灯似的转,唉,连我都闹得晕了,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天仙才好跟我们二爷作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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