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讪讪道:“你这样皮笑肉不笑的,好像大哥,我有点怕。”
慎年拧眉道:“你故意的吗?这个时候提他。”
令年心想:你和大哥,是有些像嘛。自己也觉得有些怪,便把嘴抿着,腮帮子不觉鼓了鼓。
慎年把叉子也丢开了,质问她道:“我叫你来,你死活不肯,怎么别人一叫,立马就来了呢?”
令年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也在呀。”
“你如果知道,就不来了吗?”慎年微带愠色,“我是老虎,还能吃了你吗?”
令年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是老虎!你不就是属老虎的吗?”脸颊上还有点红晕未退。
慎年笑道:“那你呢,是只红屁股的小猴吗?”
令年啐他道:“我不和你说了。”不禁伸手在微热的脸颊上捂了捂,说:“我真要走了。”
慎年也随她起了身,却将去路一拦,胳膊环住她的腰肢,低头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然后跟令年咬耳朵,很亲昵的:“你跟那边打个电话,说今晚在于家住了。”
令年道:“我不打。”
慎年从背后偏头看了看她的脸,说:“那我打。”当真放开手,往电话机前走。
令年一慌,忙把他拦住,一再地迟疑,慎年这会反倒有耐心了,也不催她,吃了两片枇杷后,令年才下定决心,说:“我自己打。”拿起了电话机,因慎年就在身后,她起先有些担心,接电话的人是杨廷襄,等对方接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多虑了,通常这个时候,杨廷襄是不着家门的。那头玉珠的声音道:“太太吗?”令年便说,她今晚在大嫂这里,不回去了。玉珠浑没放在心上,说:“今天来了个人,愿意做小庆的老师……”令年哪有心思听这些,把她打断道:“回去再说吧。”把电话挂了,回过身,抱怨的话还没出口,被慎年忽然打横抱起,便往套间里头去了。
这个房间,比当初英商总会的房间又要隐秘和华丽,满墙贴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印花墙纸,黑胡桃木床头上又雕刻着许多缠绕的玫瑰花。令年躺着柔软的天鹅绒床垫上,还有些眼晕,慎年把她的纽扣已经从领口解到了襟下,令年把他的手抓住,嗔道:“我们不能好好说会话吗?”
慎年手上一停,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了一下,笑道:“能,时候还早,怎么不能?”把鞋子脱了,靠在床架上,伸展了一下双腿,令年便依偎在他的身边,把脸贴着他腰侧的衣服上。慎年伸出手,把她耳朵上的碧玉坠子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说:“我倒想跟你好好说会话,可为什么每次不等我到家,你就撒腿跑了呢?”
令年道:“总是不巧罢了,你说的我跟一个小孩子似的。”
慎年道:“你的脾气,不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吗?”
他一面说着话,手直在她的耳垂和脖子里抚弄,的确是像一个逗孩子,或是逗猫儿狗儿的动作。令年把他的手又拉了下来,仰脸看着他,说:“你喜欢阿婉吗?”
“不喜欢。”慎年说,“只是有时候碰到和你有些像的人,对方的身世又不好,所以格外愿意帮她一把。”
令年微笑道:“由怜至爱,男人都是这样的。”
慎年说:“别人或许是,我分得很清楚。”
令年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只是脸色显然地变好了。她抬起身,一只手肘轻轻撑在慎年胸前,说:“你以前有个洋人的女朋友,送过你一张相片的,你还记得吗?”
慎年也不知真假,嘴上只说:“不记得了,怎么?”
令年说:“她是长长的卷发,又蓬松,又浓密,我看到后好羡慕,自作聪明,想要用火钳子给自己也制造那样一头卷发,险些把阿玉烧成秃子。”
慎年握着令年两只手臂,带着她身体一翻,令年便被他压在了身下。慎年微微含笑,专注地看着她,说:“杨金奎的书房里有副洋画,你看过了吗?你很像里头那个人,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令年听他说着,心想,洋画里绘的当然是洋人了,我怎么会像洋人呢?听到后面这半句,虽然还没仔细看过画,笑容已经洋溢到面上来了。慎年手在她肩膀上隔衣摩挲着,笑道:“不过你有一点不如她了,你穿得太多,显得没有那么文明开放。”
令年脸上一红,使劲把他一推,嗔道:“要文明开放,你找洋人去,不穿衣服的都有。”
慎年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嘴唇在她额头上贴了一贴,柔情蜜意地说:“我爱的,从来只有一个人,你不知道吗?”
令年把脸贴着他的胸口,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慎年把她的脸抬起来,很有耐心地问:“现在可以了吗?”
令年道:“可以什么?”
慎年手放在她一颗纽扣上,说:“那一件正经事呀。”见令年眨眨眼睛,他笑道:“你不要装傻了,那我说了,请问我可不可以……”
令年忙把他的嘴掩住了,红着脸笑道:“你不是文明人吗,不要说那种话了,真不好听。”把嘴巴一嘟,说:“你以前从来都不问我,有时候非得突然来那么一下子,现在怎么又要问我,真奇怪。”
慎年似笑非笑道:“你现在没有以前那样听话了,脾气还很大,一不高兴,人也跑了,我怕一不留神得罪了你。”
令年咬着嘴唇,心想:我又何时真跟你发过脾气呢?
慎年见她似有幽怨的神色,把她散落到脸上的发丝拂到一边去,四目相对,他说:“那天在书房里,你不喜欢吗?”
令年的指甲轻轻划着着他衬衣上的纽扣,嘴唇微微动了动,“也没有不喜欢,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
慎年只在乎前半句,“没有不喜欢,那就是喜欢了?”
令年将嘴巴一撇,说:“要是我不喜欢,难道你还能绑着我吗?”
慎年点头,说:“如果你今天不听话,我必须要把你绑起来。”往床头一摸,那里只有解下来的皮带,令年咯咯笑个不停,继而看他的表情,仿佛又不是开玩笑的,忙往旁边一躲,要跳下床,被慎年从背后拦腰一搂,又拖回床上,她那一串纽扣原本就是解开的,不过稍微遮掩着胸口,这一翻滚,两只胳膊都从绸衫里扯了出来,衣裙底下,是一件水红色的紧身马甲,还有一条淡青色,长度还不及膝盖的小裤,都是轻薄如纸的丝绢。慎年把吓唬她的皮带丢到一边,笑着说:“果然穿了这么多,你防贼吗?”
令年说:“我不是洋人,不喜欢那样被人大喇喇地看着。”
慎年笑道:“你不喜欢的也太多了。但我知道,你通常嘴上说不喜欢,心里都是很喜欢的。”
令年嘴角一弯,闭着眼睛说:“那我今天要骂你,不讲理,坏脾气,你只当我是很喜欢你吧。”说完,不见慎年回答,令年瞬间蹙眉,一双妩媚的眼睛也睁大了,将他一瞪。慎年俯下身,一手将她两只手腕按在头顶,一手将她正要开启的殷红唇瓣捏住,笑道:“你话太多了,我早就不耐烦了。”
这房间的位置很隐秘,能听见挂钟指针嗒嗒地走着,已经过了子夜。令年头躺在枕头上,身体疲惫至极,已经有了一点睡意,仍强撑着,把慎年的一只手上的手指挨个捏一捏,咬一咬。慎年拨弄了一下她的唇瓣,显然余兴未尽,他说:“下次还来吗?”
令年摇头,说:“我来这种地方,总是提心吊胆的,好怕妈突然走进来。”
慎年笑容淡了点,把她的手握住,说:“上次都是我不好。”
令年一怔,她对于那件事,一贯是想都不愿意去回想的。如今慎年轻描淡写地提起来,令年望着墙也发了一会呆,喃喃道:“是谁跟妈说的呢?”
“有一个人,我心里大概能猜到。”慎年却没有往下说,手在令年额头抚摸了一下,那里的发丝也微微汗湿,他心神一荡,又忍住了,用手把她眼睛一盖,说:“你睡吧。天快亮了我叫你。”
第107章
最终获得小庆家庭老师这一殊荣的,是个白净腼腆的年轻人。令年见到本人,脸上露出点意外的表情,玉珠不禁心虚,忙说:这个小佘老师还未踏入社会呢,是位大学生,因为家里太穷,在进行着半工半读。令年见他两人仿佛私下认识的样子,但玉珠不提,她也并没有所谓。而杨文庆对于新上任的家庭老师是有些失望的,因为他冀望中的大学生,应当是脸上戴着眼镜,口袋里别着墨水笔,不论面对西洋人,或是东洋人,都能够慷慨陈词,斗志昂扬,而这位小佘老师,不仅没有戴眼镜——眼睛是非常明亮的,口袋里别的也不是墨水笔——而是一把古旧的戒尺。不要说对西洋人、东洋人慷慨陈词,面对着令姨、珠姨,已经唯唯诺诺,动辄脸红了。杨文庆在写字的时候,佘老师的眼睛便一直从玻璃窗望出去,隔着窗,是杨家的太太和姨太太在走廊上的一双倩影。杨文庆故意要吓他一下,就提高嗓门,突然喊了一声:“佘老师!”然后盯着他的脸问:“你在看谁?”
果然佘老师被吓了一跳,仓促地把视线收回来,一面说:“没看谁。”一面把头低下来。外头的令年和玉珠也听到了,玉珠忙说:“小庆,你不要欺负佘老师。”掀起帘子走进去,和佘老师分列桌案的两侧,监督着他写字。
令年从走廊到了书房,因为玉珠领佘老师来过,还有几本书散落在案上,令年心里一动,从那书架子上一层层看过去,最后见博古架上头的一个格子里,摆的不就是慎年嘴里“爱与美之神”的洋画?但这洋画里的女神,卷发垂肩,高鼻深目,和她完全不像呀?正纳罕时,听玉珠“唷”一声,在后面说:“这人怎么也不穿衣服,多害臊呢。”令年这才回过味来,哪里是她的面庞和对方相似,慎年看这洋画时,大概脑子里只对那富有美感、半遮半掩的人体曲线浮想联翩。不觉腮边一热,因怕被玉珠察觉,忙把洋画向下扣倒,说:“不要看了。”玉珠却说,有了佘老师,小庆要常来书房的,给他看见,不是糟了吗?便去找了只毛笔,两人将那“爱与美的女神”,自脖子以下,用墨涂成漆黑的一团,仍旧放回了格子里。
这一向,汤普生因为要筹备回英国,医院里不怎么去了,因此令年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小松捎了口信来,她已买定了回日本的船票,后日启程,如于小姐有时间,拜托她务必要带自己在上海好好游览一次。令年便答应了傍晚陪她去戏院看戏。而此刻不过刚吃过午饭,在书房里盘桓了一会,令年便叫车夫,送她来到于宅。
于家的白天,大部分主人都不在,总是很清静。令年没有迳入厅门,而是自一边的走廊绕过去,走廊上摆了几盆秋兰,被日头晒着,令年便叩了叩茶房的窗子,对里头的听差道:“谁把这个摆在外头,忘了搬回去,叶子都卷了。”听差忙出来一看,说:“以为下午保准有雨呢,就没有管它,怎么云又散了?”招呼近旁的下人们都来,把院子和走廊上摆的花都搬回厅里去。
这走廊一直从外头通到楼里,令年一进去,见右手边书房的门开着,慎年一手拎着西服的上装,另一只手扣着这边手腕上的袖扣,正往外走,身后还有个听差,怀里抱着一厚摞的账簿。四目相接,两人都站住了,慎年对听差道:“你先去车上。”等听差走了,才说:“你故意的吗?我正要走,你又来了。”
这书房里的谈话,外头是决计听不到的,走廊上又没有人,令年却下意识地把声音也放轻了,说:“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家,什么又要走?”
慎年换个手,又去扣另外一只袖扣,眼睛将令年上下打量着,面上带点微笑。
他这目光,看得令年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蓦地想起书房里那副洋画,不禁道:“你……”这个字才脱口,心想:他心里没有正经,说不准还要抓住机会打趣你,你又何必自己把这个话头提起来?便又把嘴闭上。
慎年没有等来下文,奇道:“我怎么?”
令年道:“你——整天胡说八道。” 瞪了他一眼,往厅堂走了,见慎年不往外头去,也和她并肩走着,她道:“你怎么还不走?”
慎年说:“我有句话跟大嫂说。”两人到了小客厅里,卢氏正半躺在沙发里,看一本简短的白话小说,见他俩出现,忙起身把书一放,笑道:“我正手痒呢,你俩既然来了,就要陪我打八圈,才许走。”
令年笑道:“我口袋里可没有几块钱,要打八圈,怕不够输的。”
卢氏道:“没有钱,我还不能借给你吗?我又没有欠你的债,你怎么一到我跟前就哭穷?”她冲慎年一努嘴,笑道:“欠债的人在那里呢,你不是他的债主子吗?怎么不见你跟他哭呢?”
慎年一笑,说:“你怎么知道她没跟我面前哭?”在旁边的小沙发里坐下,把案上一张报纸拾起来,翻了一翻。
他这话在卢氏听来是很寻常的,令年却不禁咬了嘴唇,眼尾将他一瞟,慎年只做若无其事,卢氏又催他俩去牌桌上,令年心想,说是八圈,这一打起来,不到天黑,大嫂是不肯罢休的。不得已,这才解释道:她已和别人有约了,只是时间还没到,过来看一眼大嫂,很快就要走了。
卢氏半真半假的笑道:“可被你折死我了,整天忙得马不停蹄,既然有约,不在家里好好歇一会,再去会朋友,特意跑这么一大圈来看我吗?嘴上说是爱我,又不肯让我高兴高兴。”这样说着,也不逼他们打牌了,只和令年谈几句家常,她眼神随意地一瞥,见慎年手里的报纸上,刊登着一副照片,心想:里头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似的。童秀生这个人,她也不过六七年前因小妹遭劫而见过一面,便不很确定地问:“这是姓童的那个人吗?”
慎年说:“是他。”
卢氏忙接过报纸细看,原来照片里,乃是闸北赌马场开业,童秀生前去致辞与剪彩。卢氏说:“不是说他得罪了窦大帅吗?怎么还敢留在上海?你看他在这照片里头,被许多人围着,竟很威风似的。”
慎年道:“上海说得上话的,也不是窦一个人。”
卢氏仍是不忿,把报纸推开,心想:难道这事,独我们家吃这个暗亏吗?慎年这个脾性也太懦弱了。当着他兄妹二人的面,却又不好说什么,隔了一会,把这话题放下,对慎年说:“难得你今天在,我倒刚好想起一个事来。你有一回不是说,似乎有了朱宝驹的消息吗?只是这大半年过去了,又不见你再提,我想,大约消息不对,隔着这么远,成千万的人口,要刚好碰见那么一个人,多么难呢。可也不知道谁嘴快,把话透给何妈了,何妈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心里的意思,是很想知道的。所以妈特意叫人捎话来,问你,那个朱宝驹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如果实在不能,就索性跟何妈说,他结婚了,或是病了,死了,让何妈也死心吧。四十的人了,老把一个男人挂在嘴上,我都替她害臊呢。”
令年也默默地听着,把目光落在慎年脸上。
慎年沉吟片刻,说:“大嫂,朱宝驹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
卢氏很意外,问他:“几时找到的,你怎么也不提?”
慎年说:“朱宝驹还活着,也没有结婚,但人进了监狱,姓名年纪和籍贯报到公使府,因此我才得到证实,也不过上个月的事。而他入狱的理由,是为了一个华埠的妓|女,和洋人斗殴,致其身死。这案子审起来,最多一两年,大概要判绞刑,至少也是终身的监|禁。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何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