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道:“你不要再惹我的气了,我早放话了,他的事,我不再管了,你看着吧,我肯定是说话算话的。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何必呢?”她在这里感慨,慎年却不肯坐着任大嫂打趣,早来到厅外,逗了逗廊檐下笼子里的鸟,又洒了一把鱼食进池子里,康年也离了席,两人在假山边并肩说了一会话,便一起出去了。
于太太叫人把相片框子擦一擦,又放回柜子上,然后轻轻叹口气,对卢氏和令年道:“你们大伯母前段时间发了电报来,给我吓一跳——说斯年跟长龄离婚了!”
卢氏和令年都是一怔,卢氏道:“是为了那个窑子出身的姨太太吗?”
于太太点头道:“原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都说是性情很相宜,因为斯年脾气急,也淘气些,长龄稳重,天生的和气,可现在看来,女人性情太刚强,也不好过。若是斯年这边是个小户人家,那大概也能忍下去,可惜她也是个千金小姐,天天为那样一个女人生气,太不值得。”
卢氏道:“我一向只是听离婚这个词新鲜,万万没想到,咱们家里竟然也会闹出这种事。”
于太太道:“有许多人,表面上你是看不出来的。像长龄,不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夫妻又一向和睦,谁想到他那样糊涂,两人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呢?”
卢氏道:“先让他们闹吧,过了这一阵,再劝和劝和,也就好了。”
于太太道:“两家老人也是这样说。可最近斯年又说,预备要去什么英国法国读书,竟然是不打算再回头了。”
令年道:“那小毛头怎么办?”
于太太道:“是别人家的种,当然是送回给长龄那边了。你大伯母说,看斯年的样子,也是很不舍得,但又不肯松口。女人便是这点可怜。”她转而对令年道:“这个小庆,看起来很机灵,你就算自己有了,也比他小一大截,以后杨家不免要倚靠他的,你不要叫他跟玉珠太亲近了。”
卢氏道:“人真是不可貌相,看姑爷的官越做越大,走南闯北的,竟然只有小妹一个,那个玉珠,是以前的旧人,我看姑爷对她也不过面子上的情。”
于太太也微笑着看了眼令年,说道:“你小妹是很不傻。”
这时,有个听差走了进来,说:“外头太阳出来了,大爷和二爷说,要上山去祭拜老爷,问太太、大少奶奶和三小姐要不要去,是坐轿子,还是坐马车?这会天气真是好,我看山脚下,许多人都出来踏青了。”
于太太笑道:“下了半个月的雨,怎么你们一回来,它就晴了?我正想去庙里拜一拜。”叫听差去置备马车,也要往山上去。
第111章
雨后的乡下,一切都绿的新鲜,雨停了,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太阳也不顶晒,于太太等人乘的马车,到了山下,换成二人肩台的竹兜,康年二人则下了马,徒步走着,一行人慢慢上山。小庆和芳岁的脚力尚不算弱,只有百岁,从保姆的怀里,换到康年的怀里,又到慎年的怀里,最后在卢氏的臂弯里睡着了,一张脸蛋,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卢氏不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于太太用手帕擦了汗,说:“刚才还觉得雾蒙蒙的,这一会太阳晒得我也受不了,才四月天!”雪窦寺的那座大佛,金光灿灿的,把瓦蓝的天都遮过了半边。
康年负手在寺外踱着,见人、马、轿子,络绎地来去,卖果子玩意的,把摊子一直摆到了寺庙的石阶下头。只是那一个插香的大铜炉,在打仗的时候,被当兵的偷去卖了,换了一个石头的,里头青烟袅袅。康年见年来战争频仍,这乡下地方,还能香火不断,心中亦有些欣慰。他走到一个摊子前,要买一块钱的线香,因慎年也在身边,康年心念一动,故意问那小贩道:“没有带铜板,钞票要不要呢?”
小贩道:“怎么不要?”又问是哪家的钞票,中行、中交,还是洋人的银行。
康年不想这样一个乡下小贩,竟也有许多见识,笑道:“不一样的银行,还分贵贱吗?”
小贩道:“洋人的银行,当足额算,如果是中行和中交的钞票,最多算九毛了。”
康年道:“我这是中交的,九毛便九毛吧。”掏了一块钞票出来,把线香接过来,对慎年将眉头一扬,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现在还以为我只是给你灌迷魂汤吗?慎年并不置可否。
这一群男女老幼,略微在平处歇了歇脚,先来于先生墓前祭拜。这个墓地,常年有于家老仆来洒扫修缮,维持得很平整洁净,墓后一排密密的香樟,开着细小的白花。保母把百岁也摇醒了,于先生过世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卢氏一手牵着一个,推到墓前,说:“让阿爷看一看你们。”两个懵懂的小孩子磕了头,叫声“阿爷”,于太太的泪早落下来,众人也都默然,只有杨文庆,因为他跟地底下那个人素昧平生,这一场家祭,他似乎也大可不必参与,便低了头,在旁边把石缝里的草来回踩着。这时,听见令年道:“小庆,你也去拜一拜。”
杨文庆一双黑眼睛瞪着令年,说:“我不认识他。”
令年说:“长者为尊,就算不认识,也该拜一拜。”
杨文庆只能捻了一炷香,也上去作了揖,磕了头,然后照旧低头走到一边,见许多双脚,布鞋、皮鞋、虎头鞋,一起往前走了,便也拖着步子,跟了上来,却不时用袖子把眼睛一抹。听令年叫声“小庆”,他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说:“令姨,我真恨,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令年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母,然而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是不方便抱在怀里了,便把他的手拉起来,小庆也没有反抗,两人携着手,跟在众人的后头,来到了雪窦寺。
于太太到了寺里,要敬香礼佛,总得好一阵的功夫,众人也都走得乏了,便不再跟着,各自去寻清静的地方休憩。那三个小的,被保母和卢氏看着,睡得很香,令年悄悄自客房走了出来,将各处殿宇一间间地游览过去。这会天气正好,又值清明正日,大雄宝殿里挤了许多人,令年只在外头看了看,就走开了。来到寺庙深处一个偏殿,见里头供的是个比丘,手持锡杖,坐在莲花须弥座上。雪窦寺各处供奉的都是弥勒,这个却是地藏菩萨。令年才把香拈在手里,后面一个人说:“你怎么也拜佛?”
令年回头一看,见慎年也从院子里走过来。这个殿偏僻,门槛上有一点青苔,房檐上也长了草,慎年站在门槛外,两手插兜,端详着那一座香樟木彩绘菩萨。
令年道:“地藏王是大愿菩萨,我想,跟他许的愿,大概要格外灵验一些。”见慎年并没有要走进来拜佛的意思,便将手上的香点燃,轻轻一吹,别进香炉里。这时,自大雄宝殿传来一阵瓮瓮的钟声,那声音实在很古雅苍凉,两人都停了一停,然后令年闭目合掌,默念了一句,等钟声渐渐消散时,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慎年的目光自菩萨身上,落到令年的背影上。他看了一会,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令年摇头道:“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慎年说:“你这么说,那我大概猜到了。”
令年双手还是合掌,慢慢说:“我跟菩萨说,但愿我这辈子结束得比你稍微早一点,我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你,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害怕。”
慎年沉默了一瞬,说声“好”。令年转过身来,对他抿嘴一笑。慎年又说:“你对杨金奎的儿子倒不错。”
令年说:“他从小就没了母亲,跟杨金奎也不怎么亲,是有些可怜。”
慎年道:“他和他那个老子,是有些不大一样。”
令年嗔道:“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嘴上占杨金奎的便宜啦。难道你以后不会有自己的儿子吗?非要给别人的儿子当爹。”
慎年笑道:“嗯,我以后有没有儿子,我也不知道。我想,如果像芳岁和百岁那样,大概也不错。芳岁有些像你,你没看出来吗?”
令年拧眉道:“她那一张小嘴,噼里啪啦的,好像个喇叭,怎么会像我?”一面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被脚下的青苔一滑,险些跌倒,幸好给慎年扶住了。他将她手心一捏,轻声说:“我明天回上海,你跟我一起走吗?”令年忙把手夺回来,见院子里只有个老和尚在扫地,没有其他人,她将慎年一睨,说:“你总要做的那么惹眼。”顿了一顿,说:“杨金奎得罪了许多人,我在溪口还放心一点。”
慎年便特意落后一段距离,二人先后回到于太太处。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于太太要在寺里再住一夜,持斋礼佛,康年便携众人下山去了。男人骑马,脚程要快一些,令年在竹兜里坐着,见后头那个轿夫,胡子都一把了,伛偻着腰,走得呼哧呼哧的,便说:“我走一走,散散心。”带着阿金,沿着山道,走了一段,到山脚时,见摆着三两个露天的茶摊,许多人都停下来歇脚,吃茶。令年也走了过去,问那摊主都有什么,摊主道:“有茶,梨汤,稀饭,还有咖啡。”
令年不想这乡下地方,竟然也如此时髦,笑道:“那你倒两杯咖啡来,我尝一尝。”
摊主很快用托盘送了两杯咖啡来,令年一看,是黑漆漆的浊汤,也没什么香味,大约是假的咖啡,不敢去尝试,连那盛方糖的小碟子也推到了一边,说:“还是喝茶吧。”这时,有两个妇女也坐在了旁边,一个怀里抱着的孩子,只是埋头乱拱,小脸涨红。一个年长的妇女说:“怕是要吃奶了。”嘴里絮絮叨叨的,不断说道:你背过身去,喂他一点,喂他一点。那个年轻的母亲却坚决不肯,最后,给孩子哭得没有办法了,又很心烦,对摊主说:“麻烦你给我一碗糖水。”摊主倒了一碗热水来,把令年面前那个糖碟子一推,也正是那个妇女抬头来捻糖的时候,和令年目光一对,二人都怔住了,随即,对方又把头低了下去,用匙子在水里慢慢地搅着,再用嘴唇碰了碰匙子,一点点喂给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几口糖水,便睡着了,被旁边的妇人接了过去。他的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放下匙子,泰然自若地对令年道:“三小姐,你也回溪口了吗?”
令年这会其实不知该如何称呼觅棠,程小姐,是不适宜的,叫太太,又没有前缀。只能对觅棠略一颔首,微笑道:“你也回来了吗?”目光在那孩子熟睡的脸上一停,说:“这个孩子真可爱。”
寻常的人,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总忍不住要高兴的,觅棠却没什么反应,拿起匙子,啜了几口糖水,她的发髻里还别着一朵白色绒花。静了一会,觅棠说:“我爹上个月殁了,我回来帮着料理一些丧事,没有办法,带着这个小人儿,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三小姐你不要笑话。”
令年说声“节哀”,旁边那个抱孩子的,她在医院见过一面,知道是觅棠的母亲,便对程太太也点一点头。
程太太对于程先生去世这一节,是没有办法做到觅棠那样镇定。提到这个话头,又絮叨起来,说:“那一年因为橡胶股票的事,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的,为了养活这个小人儿,挣扎着又拉了几天的车,把人拉没了,他的命苦啊。”
觅棠知道她母亲哀叹起来,是没有完的,忙说:“你不要把他吵醒了。”果然程太太立即住了嘴,只对着那小孩子熟睡的脸,抱怨说:“都是你害的,全家都要给你害死了。你的命,比老的还苦,唉。”
令年见觅棠如今待人还算和善,便说:“程小姐,你想要找份工做吗?”
觅棠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恐怕腾不开功夫。”
旁边程太太见那小孩子扭动着身体,怕是要醒,忙抱着他走到一边,轻轻摇晃着。令年看他们的情形,大概还不知道窦筱泉已经残疾,这个孩子,在窦家人眼里,恐怕比珍宝还要贵重。她忍不住说:“程小姐,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交给窦家呢?这样你和程太太也许会过得好些,出国去留学也有可能的。”
觅棠清秀的脸上挂着一点淡淡的笑,说:“三小姐,你没有做过穷人,更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的。”这句话,把令年想要给予的安慰和帮助,给全部回绝了。令年只能说了声对不住,叫阿金结了钱,离开了茶摊。
回到于家,卢氏等人连饭都没有开,都早早地睡了,只有何妈还坐在那里等着。她这几年也盘了发髻,系上了裙子,做妇人打扮了,动作比从前笨拙一点,因此于太太出行,或是宴客,并不常叫她。令年这趟回来,她总要在她脸上觑半天,才肯张口说话,话也少了许多。这会没有其他人,何妈把令年的手拉住,不觉就笑了,说:“小姐,大少奶奶他们都说累得很,不肯吃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在书房,我做黄鱼面给你吃吗?”
令年说:“我吃那个容易长疹子,你忘了吗?”
何妈一怔,说:“那我可是不记得了。”又问她要吃什么,“太太最近只要吃素,我想,你们是年纪轻轻的人,哪里顶得住饿哦,所以偷偷叫厨房宰了肥鸡、肥鸭,还有许多鱼、肉,你爱吃甜的,二少爷是咸的,大少爷呢,爱吃零嘴。你饿不饿,我单独给你做?”
令年笑道:“我在上海,也不是丁点油水都没有,何至于饿成这样?那些鸡、鸭,又不用抢着吃,你怎么还偷偷地做?等大哥和二哥完事了,一起开饭吧。”
何妈说声好,眼睛又往令年脸上觑着,欲言又止。令年看她那个样子,心里很难受,问道:“二哥回来跟你说话了吗?”
何妈道:“哪里顾得上?只是和大少爷说事情,二少爷找我吗?”
令年道:“再说吧。”放开何妈的手,往书房去了。
这时,康年正和慎年在书房里说话,因为康年赋闲两年,书房里许多当差的人,也就辞退了,这会案上堆着许多陈年的报纸、旧日的信函,上头的印章,还是皇清例赠之类的,康年掩着鼻子掸了掸灰,将这些旧物往门外一丢,说:“故纸堆,早该把它都烧了去!”回来往圈椅里一坐,对慎年道:“我刚刚接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说完,只是紧锁眉头。
慎年道:“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康年道:“你现在,总要分个你我不可吗?”将才收到的电报往桌上一放,说:“说实话,这事对谁都不妙!”
慎年道:“你不要绕弯子了。”
康年道:“昨夜财政部与中行、中交密议,想要打算停兑两行的钞票。”
慎年沉默了一会,说:“这不是逼中行、中交自杀吗?国家银行的信用,要建立起来,谈何容易,在你们眼中,却仿佛儿戏一般。”
康年烦恼地说道:“两行这几年为政府垫资,早被掏空了,这一年公债根本就卖不动,民间集不到资,非得再逼两行来垫才行,外头发行了那么多的空头钞票——就算不自杀,也离死不远了。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事一旦泄露了,谁都担不起,现在还只是密谋,尚无定论。我只怕哪天一个不小心,给谁捅了出去,市场上要乱了,到时候怕你又要骂我,所以赶紧先徇个私,提醒你一声,不要给他们连累了。百姓一旦挤兑起来,可不管你是国家银行,还是民营银行。”
慎年道了声谢,说:“早知道有今日了,我没有什么奇怪的。”
康年听他嘲讽,难得的心里毫无波澜,只将兜里那几张钞票掏出来,摆在桌上——想想早上在雪窦寺外,还沾沾自喜,这一会,简直有些后悔了,因为那卖香的小贩,在无意中,吃了他这一块钱的亏。看了半晌,摇头道:“明明是好事,为何在我们这里,总是行不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