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觅棠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转过脸来,瞪着宝菊,说:“没有,我做什么要特意去换衣裳?”
  宝菊没有和她辩解,见觅棠很愤怒似的,抬手要去推门,宝菊说:“你不用急着走,我这里有个秘密,你大概想要知道。是跟你那个孩子有关的。”果然听到后半句,觅棠动作一停,提防地看着宝菊,说:“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宝菊在案后淡淡地说:“这个秘密,其实跟我无关,只是被我碰巧知道了,我猜想它大概对你有些价值。姑妈年纪那样大了,让她少吃些苦,难道不好吗?”这样说着,见觅棠脊背也硬挺了,脸上又变作一副冷漠傲慢的模样,宝菊一哂,说:“你不用总是跟刺猬一样,我始终还是把你当表妹的。”
  觅棠冷冷道:“你有话直说好了。”
  宝菊看着她,说:“窦筱泉早就残疾了,你知道吗?”
  觅棠愕然:“什么残疾?”
  宝菊道:“上回他去天津的路上遇袭,落下了残疾,嗯,简单地说,就是做不了男人,生不了孩子。只不过窦家没有人敢往外传而已。”他一面说,见她是侧身在案的另一边坐着,起先还是错愕,之后表情变得木然,忽而冷笑一声,说:“真是报应。”宝菊也一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要嫁进窦家作少奶奶吗?有冯氏在,少奶奶恐怕是不行的,但等这个孩子长大一点,窦家还不是你说了算吗?到时别说少奶奶,老太太都随便你做。”
  宝菊说完,凝神观察着觅棠的表情,见她低着头,不时眉头一蹙,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心里很挣扎似的,宝菊说:“这种好事,你还犹豫什么呢?”
  觅棠把头一甩,说道:“这算什么好事?我看你是在给自己打算吧?想拿一个小孩子当引子,跟窦家攀上一门亲,一边是周家,一边是窦家,以后你在上海,越发可以呼风唤雨了?至于我呢,卑躬屈膝,给人家做几十年的姨太太,对你反正是不打紧的,横竖你不也是靠入赘才进的周家门吗?只不过,你忘了我这个人从小有个怪癖,我憎恶的人,一辈子都憎恶她,宁愿死,也不会跟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宝菊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反倒赞同地将头一点,说:“所以,我不知道小时候哪里得罪了你,你就一辈子把我恨之入骨吗?”
  觅棠怔了一会,把脸低下来,说:“你没有得罪过我,是我对不起你,宝菊哥。”
  她这话,实在是出乎宝菊的意料,两人半晌都没有开口。银行里的座钟咣咣地响着,里里外外的人潮也都散了,听差在外头叩门,说车夫在下头等着了,宝菊充耳不闻,只是望着觅棠,原本是准备了许多种说辞的,终了,却不禁道:“你如果打定了主意,不把这个孩子送给窦家,就让姑妈不要带着他出门了,外头有许多双眼睛……冯家是军阀出身,要个把条人命,也不算什么。最好是索性离开上海。”
  觅棠茫然道:“带着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她这一年以来,在程太太面前尚且要做出无坚不摧的样子,此刻,整个人都彷徨了,喃喃地说:“我有时候,真恨他,把我一辈子都毁了。可你现在要我眼睁睁地把他给别人,我又真不忍心。想想自己以前,真是傻,还以为有这个孩子是砝码,不过拖累自己罢了。”
  她做母亲的人了,身形相貌仍和少女无异,尤其露出这么一副柔弱无靠的样子,让宝菊不禁心里一动。他说:“我送你一张船票,去香港。”说着,便拿起纸和笔来,“我知道在香港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还可以请人介绍你去做工。只不过刚开始要吃些苦。”
  觅棠半信半疑,见他果真将地址和对方的姓名写了下来,她也下定了决心,说:“我可以吃苦。”
  宝菊停笔,端详着她的面孔,似乎在判断她吃苦的决心,最后他一颔首,很和气地说:“你去了之后,如果遇到难事,可以给我发电报。往银行里发,不要发到周家去。”把那张纸交给觅棠时,却忽然微笑道:“等下回见到,那个小东西应该会叫人了吧?”他这话,仿佛有点暗示的含义似的,觅棠伸出的手在空中一滞,然后心想:我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他能帮我离开上海。往最坏的地方想,做吴宝菊的外室,不比做窦筱泉的外室好多了吗?起码周家没有冯家那样的狠毒,而他对我还有点感情。便若无其事地把那张纸接过来,小心折好,放进衣兜里。
  宝菊见她这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由笑道:“看来,做了父母,是有一样好处的,就是可以抛弃许多不必要的骨气。”觅棠脸色顿时有些难堪,宝菊不以为意,又按了一下铃铛,对觅棠道:“船票我叫人送到你家。启程的时候,我就不便去送你了。”然后起身,示意听差送客。
  觅棠离开后,听差又送了张字条进来,是财政部传出的消息,原来政府已经痛下决心,自明日起,要下令所有银行立即停兑纸钞。分行的几个管事听闻消息,都进了签押房,说道:这可是狗急跳墙,财政部自杀,中交两行陪葬。宝菊道:“不用管它,我们明天照旧开门做生意。”又教那管事道:“给钱币司的于康年传个话,上一回入股于家银行的承诺仍是不变,如果有意,明天银子就可以入库。”
  是晚,康年自钱币司致电给于氏银行,问慎年道:“现在市面银根这样紧,汇丰仍想要入股,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慎年不耐烦地说:“上回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同意。”
  康年道:“上一回和这一回能比吗?我实话告诉你,财政部今日已经往所有分行送了函,自明日起,立即停兑钞票。我这里还有一份函,是给你的,政府命你要抽银根,所有五万以上的借款,全部催还,已经到期的款项,不得擅自续期。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民办银行,可以不把财政部的命令当回事,我知道,你现在简直把进班房当家常便饭,但银行违令者,即为扰乱市场,一样可以封银库,强令歇业。假如有汇丰做股东的话,我想他们是不敢这样做的,我也不必这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慎年道:“那么大哥,我有个可以不用你夹在中间的办法——你自己把那顶乌纱帽还回去,不就行了吗?”
  康年气得骂道:“你以为一个人的仕途抱负,是小孩子手里的玩意,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吗?”
  慎年道:“大哥,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样的抱负,是需要这样坚守的。这一届政府早已无药可救了,你现在是在一艘sinking ship上面,以为自己拼命地转舵,就可以把它打捞起来吗?可惜,在你转舵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在底下凿洞呢。”
  康年道:“你在国外呆的时间比我长,并不懂得我的心情。以前我总觉得,破船尚有三斤钉,修一修,补一补,总能多支撑几年。现在才知道,越是沉重庞大的船,沉起来越快,确非人力所能挽救了。假如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兴许可以弃船逃命了,可你手里掌着舵,这一辈子,也只能绑在这船上,和它同生共死了。”
  慎年一顿,说:“中交两行要停兑钞票,那我管不着。明天我的银库照旧要开,百姓的钱,就算只有一块,我宁愿还给他们,好过填进财政部这个无底洞。借给纺织厂、面粉厂的款子我也不会收,这些民间实业,早就已经举步维艰了,逼死一家厂子,牵连的百姓就不是一家两家。大哥,如果你真把挽救社会当做自己的责任,应该把眼睛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
  康年道:“好,你要当一个散财童子,把银库全都散空了,我也不能说什么。家里怎么办?”
  慎年道:“大哥,你相信我吧。无论如何,我都是把家里的人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上。”
  康年道:“你真是这样想吗?当初为什么又要把小妹弄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慎年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和你说这个。我跟你担保,如果你真的来封银库,那我会和你断绝关系。到时候我们两个谁都不用再为难。”说完,便把电话撂了。
第114章
  翌日,果然财政部下令,所有银行立即停兑纸钞。事情一公开,自北京到上海,大小银行,挤兑成风,于家银行到宅子的电话,都不停歇地响着,慎年一般是不接的,回家换衣裳时,手里拿着那个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却不禁心里一动,问听差道:“三小姐最近有电话来吗?”
  听差说:“打过一回,你和大爷都不在,也没有说什么。”
  慎年便叫听差出去了,这时书房里的电话又泠泠响起来,慎年稍一踌躇,将电话接起来,听筒里头的人说:“是二哥吗?”果然是令年的声音。
  慎年是笃信科学的,这会心中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露出一点微笑,说:“是我。”
  令年大约也是没有想到,恰好是慎年接的电话,一时有些语塞,之后说:“我看报纸,财政部要停兑纸钞,你那边还好吗?”
  “昨晚和大哥大吵一架。”慎年手里握着听筒,稍微一顿,说:“你相信我吗?”
  令年也不问缘由,只说:“我相信你。”
  宝菊的再次提议,慎年并没有回应,这对宝菊也不算意外,并且他很笃定,于家很难从这次的京钞风潮中躲过去。然而,在财政部发布公告的当日,兴业、商储,及于氏的沪银,人称南三行的,当即也发布联合公告,称南三行依旧照常营业,随存随取,不设限额,并且三家民办银行,互为担保,一万以上的款项,可随意到任意一家分行支取。在街上,已经有路人亲眼目睹,兴业开了银库,将一车现银送往商储的分行。而到下午,沪银又发布声明,为闸北纱厂放款十万块。自今年以来,欧洲民用品需求剧增,纱厂的订单比往年增长了数倍有余,这笔款子正是为纱厂订购新式织机所用,此举也是为了支持和鼓舞民间实业,吸引白银回流。
  南三行此举,事先丁点征兆也没有,宝菊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他忙回禀了周介朴,周介朴祖籍山西,倒对甬帮的魄力颇为钦佩,说:“宁波人嘛,一人偷狗,三人偷牛,真联起手来,也不输一家国有大银行。市场上现在听风是雨,十句里面九句都是假的,真的敢打开门随存随取,那才见真章。再等几天看。”
  南三行发布公告后,也并非立竿见影,头三天仍是人头攒集,全是闻风来取款的。各分行也信守承诺,随意支取,银库里的银子,瀑布似的往外流。三日之后,取款的人逐渐少了,来存款的人,却猛地多起来。百姓此刻已经对中交两家国有银行完全丧失了信心,对于洋人,又始终存畏怯之心,手里的银子无处可去,便一股脑地涌入了南三行。之后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南三行近乎吸纳了市面上所有的流动资金,资本额剧增三至四倍也不止。而当初为了预防挤兑,提前同浙苏商帮借的一百万储备银子,并没有派到用场。而兴业、商储两家银行趁着势头,向社会公开招募股本,因为南三行在这一次挤兑的风潮中逆流而上,又积极地支持实业,民间对于这样的义举,岂不是更加踊跃地回应?一时间,投资民办银行简直成了一股风潮。沪银要更为谨慎一些,只招募了极少量的商股,而到月底,沪银的股本达到五百万白银,可以比肩一家大中型的省办银行了。而中交两家银行,从汇丰、花旗等银行高息借到了几笔款子,只勉强维持着没有倒闭。
  康年亲眼目睹这一场风波暂时消弭,财政部闹了个灰头土脸,对比南三行,简直是惨败,而国家发行钞票的计划,是彻底的破产了。康年在钱币司的衙门,见到总理自北京政府发来的手信,痛斥财政部无能,他茫然地坐了一会,拨了个电话到银行,对慎年道:“南三行伏击两家国家银行,你们是大大地成功了。这个计划,筹备了很久吧?”
  康年并没有劈头大骂,慎年也就很泰然,说:“大哥,你是担心财政部要追究你的责任吗?中交两行账面空虚,是业内人尽皆知的事实,你并没有泄露什么机密的消息给我,大可不必引咎自责了。”
  康年冷笑道:“哼,我即便无意中说了什么,也并没有预料到会被自己的兄弟暗算,说起来,该是我把你大义灭亲才对。你现在很得意吗?财政部已经下令要追责,南三行释放虚假消息,扰乱市场,欺瞒百姓,判你个罪首,并不冤枉。你以为把国家银行搞垮了,会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吗?简直是天真极了。”
  慎年并不怵,说:“国家银行垮了,我并不是始作俑者,我倒也建议财政部好好查一查,先从自己查起。想要查沪银,那也是你的职权所在。我只告诉你,南三行正在筹建沪上银行业者监督会,监督会里选任的股东董事,都是浙苏各地有名有姓的厂商,财政部要来追究南三行的责任,整个南方的实业界会跟你停工抗议,你尽管可以试一试。”
  康年道:“我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天,被你指着鼻子威胁。”
  慎年的语气也淡了一点,说:“大哥,我针对的不是你。”两人话不投机,不约而同放了电话。
  沪上钱业的这一场明争暗斗,在溪口的乡下人是不易察觉的。唯有令年养成了习惯,每日晨起,跟杨文庆、小金走去镇上,从邮电局买几份报纸来看。溪口不同上海,关注时事的人不多,因此那些报纸就随意地摞在柜台上,外头黑瓦白墙,巷道崎岖,穿土布衫、草编鞋的乡下人,三三两两地从青石板路上走过。令年看了一会报纸,将沪上银行监督会待选董事的那一个长长的名单看了一遍,里头并没有慎年的名字。她有些意外,正在琢磨,听见身后有人走近,说:“你怎么在这?”
  令年回头一看,来人穿着灰绸长衫,戴着帽子,一手挥舞着一个手杖,竟然是杨廷襄,旁边跟着金波,还有两个心腹兵勇,也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正从邮电局对面的一个茶馆走出来。令年见他这样神出鬼没的,又带点斯文的架势,简直不敢认,杨文庆先惊喜地喊了一声爹,上去就要拖杨廷襄的胳膊,杨廷襄“哎”一声,用手杖在杨文庆胸口一抵,杨文庆便不由退了几步,杨廷襄皱眉道:“老子这个胳膊还挂彩着呢。”说着,很警觉地往邮电局的柜台后一逡巡。
  令年放下报纸,和杨廷襄一起走出邮电局,将他的胳膊着意多看了几眼,好像伤颇有些严重似的,在街上又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发电报,突然就来了?”
  杨廷襄轻咳一声,说:“我就是不发电报,悄悄地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恪守妇道。”
  令年白他一眼,没有吭声,杨廷襄见她姿容秀丽,手里牵着杨文庆,一对继母子,倒是相处得满融洽,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一路回来,对于停兑钞票的事情也有耳闻,刚才又见令年看报纸,便对杨文庆道:“你这个二舅,运气倒真他妈的好。干这一票,胜过老子辛辛苦苦经营几十年,可见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行。”
  杨文庆说:“我可不打算做生意,我愿意当个大将军。”
  杨廷襄哼道:“你有那么个本事吗?”一挥手杖,胳膊就作痛,只能把那根扮斯文的手杖丢给金波,这时,众人走过了那条青石板街,于家老宅隐隐在望,杨廷襄叹道:“唉,我可就倒霉了。给大总统、大总理不要命地干事,得罪了一票人,才一出北京,就糟了人的黑枪,只好易容改装,带这几个手下,灰溜溜地回上海。你说我值不值?不如仍旧去干土匪算了。”话是酸溜溜的,脸上可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令年知道,和杨廷襄的相处之道,就是在他得意的时候,任他随便吹嘘,因此一路只是默默听着,不去扫他的兴。回到于宅,于太太并不知道杨廷襄受伤,只见他平安述职回来,如今又兵权在握,颇受总统重用,当然要好好地为这位娇客接风洗尘,留他在溪口歇宿一夜,才目送他们一对夫妻登船离开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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