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恩无法再面对他了,那团藏着萧齐的黑暗再多看一瞬都会让她坚持不住,只想放弃一切救他离开。
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怕被他看见眼泪。声音却依旧轻快,似乎这不是诀别,而是一日晨起的缱绻斗嘴。
“那我可做不到。这世上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朕一天都能爱上好几个,哪里有空闲想起你呢?”
“是啊,你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或许你会爱上一个比我好上千万倍的人,或许你还会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可是怀恩,别忘了我……”
她看不到他努力朝她的方向伸出了臂膀,试图最后碰一碰她的鞋边。
“好……我答应你。”
魏怀恩压抑不住的哭声让就要碰到她的萧齐顿了顿,不知从哪爆发了一点力量,拼命想要支撑残破的身体站起来。
“我走了。对不起……”
她头也不回地推开了牢门,只怕再看一眼就无法脱身。没有任何字眼能表达她的愧意歉意,在如山如海的情意面前,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按照他的愿望,送他去死。
可她是人啊,是个活生生,被爱过也爱过的人啊。身后那个气若游丝要被送上刑场的,是她同生共死,性命相付的爱人啊。他还活着,可就要凋落了。
“陛下,该走了。”
明丰不得不悲声催促魏怀恩离开,他们不能在这里消磨一夜,更不能任由魏怀恩沉湎其中,忘了飘摇的百姓,忘了她不只是萧齐一人的爱人,还是大梁万民的帝王。
魏怀恩才走了一步,萧齐便靠着唯一那条还能用的腿撞在了栏杆上,痛楚的呼吸甚至吹到了她的肩上。
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近到她一侧身就能抱住他。
可是不行,谁都明白,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最多也只能这样告别了。
她没有看他,逼着双腿向着远离他的方向迈开,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陪他一起死,一半去担起责任,继续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我不后悔!”
在她身影消失在拐角前,他的悲吼从牢狱深处揪住了她的心。
“怀恩,我不后悔!”
他拍着栏杆如催魂索命般,把这声声泣血的呼唤凝成一副锁链,把她那一半生生从她身上撕裂钉死在幽深囚牢中。
他不后悔,不后悔爱过她,不后悔为她死。
不后悔,从来都不后悔。
魏怀恩听不得再多一句的告白,她提起衣摆越走越快,直到疯了一样奔跑了起来。
“陛下!陛下!”
扈从切切地跟她身后劝着她,喊着她,这些声音在她耳边编织成了一张将她全部魂灵都绑缚住的大网,她奔跑在午夜无人的长街上,却根本无法从这些声音中逃离。
谁在叫她怀恩?谁在叫她陛下?
谁放弃了自己,谁又在等她负责?
让她逃走吧,让她逃吧!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别来牵绊她。
帝位的反噬来得这样快这样痛,自由从来都是笑话,她根本没有得到过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却快被自己身上缠绕的一道道沉重的锁链压垮。
这宫城就是她的牢,这人世就是她的孽。万般皆苦,非死不得出。
她扑倒在宸极殿的龙椅前,恨极了那对睥睨的龙头,恨不能一拳一拳把它们砸成齑粉,把每一个磨掉她人性的锉刀全都折断。
爱为什么总要被当作下乘?
没有友爱,亲爱,敬爱,哪里有忠诚,忠贞,忠孝?
看见了吗?这冰冷的帝座,这无情的世道,你们看见了吗?
我被爱过,我被人舍生忘死地爱过!你们呢?又能给我什么?
你们也嫉妒我,所以要夺走他吗!
他罪无可恕了!
他要丢下我了!
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到底是我成了帝王,还是帝王寄生在了我身上!
魏怀恩缩在龙椅里,压抑着哭声,却还是痛得缩成一团捧心悲泣。
这世上她只剩下他了,只有他了。明明她什么都得到了,他却要走了。
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见他形销骨立,月透薄衫,更不要见他绝望凄然,椎心泣血。她原谅他的欺瞒,原谅他的阴险,全都原谅,但他要回来,回来!
上苍终于听见了一次她的祈愿。
“陛下!大事不好了,厉空带着玄羽司乙字营和西南两路禁军反了!”
水镜焦急地跑进殿内,带来了这个不算意外的消息。
死蛊早已下在厉空身上,只等他将京城中包藏祸心的贰臣全部引出,便可一网打尽。
真正去围剿端王的是裴怡统帅的王师,江鸿已经带着亲信从蒙山潜行回京,最后一步棋子终于落下,这是她经营多年的屠杀之阵。
但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萧齐受死的前一晚,偏偏是魏怀恩搜肠刮肚剖心剜肺也找不到借口施救的这一晚。
魏怀恩一骨碌从龙椅上滚下了玉阶,水镜慌忙去扶:
“陛下莫要惊慌,江鸿早就埋伏在京外,一切都按陛下的计划,万无一失……”
然而魏怀恩并没有水镜预料的焦急,反倒是不顾骨痛地凉,躺在地上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老天爷!早知道你这么势利,我早就该翻了天去,何必苦熬这么多年!”
原来当了天子才能向天祈命,上达天听。这漫天神佛,诸方仙魔,根本就是白吃香火供奉,只看地位降神迹!
“来人,把灯点起来!”
她倒要看看,谁能从她手中抢人,谁能让她委曲求全。
“御林军,守卫好各道宫门。冬青,带人随朕上宫墙督战……
水镜,千万保护好星儿。”
魏怀恩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亦不断有飞鸽从宫外飞进传书,兵部和玄羽司的布置已经守卫好了大街小巷。
“是!”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最后还剩下一人尚无去处。
魏怀恩向他投来一个郑重的眼神。
“明丰,带暗卫速去救你师父。”
“是,师娘!”
马蹄踏破黑夜,火光犹如白昼。厉空在内城遭到了玄羽司的埋伏,奋力冲破皇城防卫后,又与兵部诸将在长街上正面遭遇。
叛军被钳制分割,士气此消彼长,而宫墙之上灯火通明,煌煌宸极殿如朝阳升起,震颤人心。
“陛下有旨,降兵不杀!”
“擒拿厉空,官升两级!”
潮水般的吼声从四面八方冲击着叛军的心防,许多被包围的小股人马已经颓然降服,还剩下厉空周围的死忠尚且负隅顽抗。
见势不对,厉空回马要撤,然而江鸿已然杀到,阵阵喊杀声堵截了他所有退路。
“散开!快撤!”
叛军彻底涣散,丢盔卸甲地逃进小巷中,又被江鸿等人乘胜追击。
乱哄哄闹腾腾的一夜在东方破晓时尘埃落定,魏怀恩在宫墙上只看得满城火把交汇又离散,喊杀声渐渐弱下,晨光熹微照亮满城狼藉。
她总算可以闭上酸涩的眼,松松肩膀,等待她的将士们凯旋而归。
这一夜兵乱惹得城中人心惶惶,各家各户都紧锁门窗,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防备叛军狗急跳墙,冲进屋来杀人泄愤。
孟可舒也握着防身的斧子,躲在花丛深处静待外面平定。
她相信陛下一定做足了应对,且听着叛军从声势浩大,到自乱阵脚分崩离析,便知道天明之后就能天下太平。
然而她的小院却真的倒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翻进了院中,摔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紧紧攥着斧子,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禁军挨家挨户的搜查过来,发现那人带走之后再现身。
“小……小月亮。”
“小月亮,我是……厉空。”
“小月亮,你出来……”
厉空一身伤势并不能阻止他逃脱,可是不知为何,在他快要到达孟可舒的小院,打算掳她一起离京的时候,心口却被一阵噬心的疼痛攥住,好像有无数虫豸在他血脉中啃咬不停。
他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喊着她的名字,妄图把她唤到自己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能确定的是,身上的伤口都在崩坏一样向外流着血,根本止不住,就连他现在说话都已经尝到了血腥味。
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但在这生机耗尽的最后时刻,他才发现自己汲汲营营追求的权势和地位全都不重要,他最想要的只是有人爱他。
哪怕不是小月亮,哪怕是……严维光。谁都好,别让他一个人死去,别让他孤零零咽气。
厉空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依稀看见一座桥前,身着白衣的严维光眉目如旧,却带着温润的笑意,向他伸出手来。
而另一边,厉空转了转眼珠,将一园盛放的菊花看成了花团锦簇的喜堂。
他看到渴求了一生的孟可舒掀开了火红的盖头,向他嫣然一笑,坐在燃着龙凤双喜烛的婚房里等他过去与她喝下合衾酒。
原来到了最后一刻,他还在梦想着永远不会属于他的两个世界。
从新的关系里找到了旧的,让人恶心的关系里的温情。一样的爱而不宣,求而不得。
“咳咳,哇……”
他呕出一大滩血,无力地趴在地上。
他真后悔,后悔自己还是被严维光毁了一生,后悔自己还是成了他的可悲模样。
明明为了爱,连自尊都可以不要,却不愿意给予爱人一点自由。他真是自私又可怜,可悲又可恨。
“小月亮……”
他歪着头看向那虚幻的喜堂,哪怕是临死前的绝望选择,他也想多看她一眼。
忽然眼前的景象换成了一双绣鞋,他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看看是谁,就被搂进了一个思念了很久很久的温暖怀抱。
“厉空,是我。”
孟可舒抚上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还会为了这个人而哭泣。
“啊,你愿意见我了?”
他抬不起手了,只能用目光眷恋地在她脸上游移,想要记住她为他留下的这些眼泪。
“对不起,小月亮……”
他每次开口都会吐出鲜血,脸色苍白地好像随时都会闭上眼睛。可他还是要说,不管她还想不想听。
“我……真的,很想娶你……我……做错了……嗬呃,对不起……”
“别说了厉空,我知道,我都知道。”
孟可舒含泪点头,抱紧他渐渐冷下去的身体,无措地想要堵住他身上的伤口止血。
可是没用的。
死蛊已经催动,他没时间了。
“下辈子,下辈子……嗬咳……”
喉管不断被灌进鲜血,又在他说话间挤出口唇。他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手指只能轻轻揪着她的袖口摇啊摇。
“下辈子,小月亮,下辈子……”
孟可舒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低下头亲吻了他溢血的唇瓣,对着他将散未散的眼眸说:
“好,我答应你”
他的手松开了她的袖口,重重垂落在地。
孟可舒合上了他还不愿意闭上的眼皮,抱着他的尸体放声大哭。
“我不要下辈子……你醒醒,厉空,醒醒啊……”
“救命啊,谁来救救他!”
那座桥边,严维光看着满身血痕的厉空走来,摇头失笑: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我等你很久了,要和我一起走吗?”
厉空漂浮着落在桥柱边,坦然看向他。
“多谢你愿意等我。但是现在,我也有要等的人了。”
第136章 章一百三十五 引狼入室
朝阳终于驱逐了最后一刻星辰,而长街上走来整齐划一的兵马,押送着黑压压的一群叛军,向宫墙上的女帝振臂欢呼: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传朕旨意,凡平乱将士,官升一阶,赏十两金。
叛军残余交由刑部查办,京城戒严,速惩内奸。”
热情高涨的将士们在宫墙下拼命向魏怀恩招手致敬,魏怀恩也欣慰地回应着众将士的敬爱。江鸿好不容易才将各路人马整合完毕,记录死伤人数后又命令全军搜查全城。
有叛军已经供出自己来自谁家府上,上官鹿鸣赶到之后便就地审问,带着刑部和萧齐留给他的玄羽司好手,不断把可疑名单报给军中,将涉叛门阀直接封锁,等待调查。
嘉福长公主府。
魏怀宁自半夜被青云叫起之后就一直未睡,她从不曾见过兵戈动乱,虽然长公主府门庭深深,几乎没有怎么听见兵乱喊杀,她也缩在青云身边,吓得草木皆兵。
她自己府上的护卫是什么德行,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都怪她自己奢侈无度,觉得有长公主府的门面在,这皇城中没人敢动她,所以就克扣了护卫的饷银,私下里还裁剪了许多名额分到别处。
以前以为只要防备得住偶尔上门的赵兴德便可以了,况且自从魏怀恩登基之后,辅国公府便供奉不断,更是立誓绝不再让赵兴德造次,她就再也没想起护卫这档子事。
现在可怎么办,那些人要是杀进来呢?要是怀恩妹妹……不,她怎么能这么想,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主子别怕,我已经命人把后门侧门全都堵死,只剩下一个大门让护卫们守着,咱们府上墙高,武器和弓弩都足,哪怕他们打来也能撑好一会。”
青云也怕得不行,但是他还是拍着魏怀宁的背,柔声安抚她。
“咱们周围也都是高门大户,说不定叛军根本到不了咱们这就已经被诛灭了,主子,要相信陛下一定能平乱,你听,外面是不是已经安静了?”
魏怀宁闻言从他怀里探出头,仔细听了听。确实如他所说,半点嘈杂都没了,她甚至还依稀听见几声鸟鸣。
“呼……我真的快被吓死了。”
她彻底松了口气跌坐回青云身边,还是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过了这次,我一定入宫请旨,让皇妹把最精锐的禁军调过来,不然我根本睡不着觉了。”
“主子安心……”
青云的话却被闯进来的报信宫人打断。
“禀告殿下,驸马爷带了四名护卫扣门,说要来帮殿下守卫,可要让驸马爷进来?”
宫人不由自主就把赵兴德当成了主心骨,毕竟青云的安排就算有用,也不及带兵多年的驸马爷让人放心。
至于驸马爷和长公主殿下的那些龃龉?算了,夫妻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这不是大难当头,驸马爷也没有忘了长公主殿下吗?
那宫人甚至已经在回忆之前府上动乱的时候,有没有被驸马爷记住,以后还是得讨好正经的主子才是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