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才告退。”
“你等等。”
魏怀恩叫住了明丰,迟疑地问道:
“……他,今天好好用膳了吗?”
明丰低下头,语带歉意地回道:
“没有,连汤药都还是硬灌下去的,师父身边不能离人,他还是……一心求死。”
“好吧,你去吧。”
魏怀恩捂住脸拄在桌前,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让萧齐平静下来。
她换了玄羽司中另一个十恶不赦的阉人去顶了萧齐的位,兵乱之后陆重也没有再来追究此事,现在又已经过了午时,全天下都以为此事翻篇,可是萧齐却完全不领她的情。
她还记得刚把已经昏死了的他救回宫中那日。经过太医诊治包扎之后,他到了傍晚才清醒过来,但一见到守在床边的她,他就疯了一样要下床离开,根本不听她解释。
“魏怀恩,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好在暗卫及时将他打晕,要不然他的腿再折腾就真保不住了。
之后萧齐便被绑了起来,除了换药便溺之外根本动弹不得,就是这样他还差点咬断了舌头,幸好宫人随时观察着他的动向,没出大事。
魏怀恩在他清醒时去看了几次,无一例外都被他赶出去。甚至魏怀恩喂他喝药的时候,药碗都会被他用头撞翻,烫了魏怀恩一身。
那次魏怀恩彻底崩溃,痛哭流涕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非要去死。
“现在没有人要你的命了!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好好喝药好好吃饭!我救你回来难道错了吗?”
“我不信,魏怀恩,我不信你。你配当皇帝吗?你配坐这个位置吗?为了你的私心,把我这个罪人从大理寺的牢狱里救出来,你怎么给天下交待?
我说了我愿意为你死,我不后悔,我不怕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可是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心意,你就是这么蒙蔽天下万民的吗?
魏怀恩,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真让我失望,真让我恶心。”
萧齐认定了魏怀恩又一次为了留下他的命撒谎,要不是受刑太重逃脱不了,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他看向魏怀恩的眼神里有失望,有怨恨,有厌恶,还有防备,就是没有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和眷恋。
这样冰冷的眼神将魏怀恩割得体无完肤,甚至不敢和他饱含责问的眼睛对视。
她确确实实完全为了私心救回了他,她固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也能从朝堂台下的博弈中换回萧齐这条命,可是他太懂她,也太了解她的诡辩,让她的自私根本无从遁形。
你配吗,你配当皇帝吗?
你摸摸你的良心,你真的应该救回我吗?
萧齐真的对魏怀恩失望至极,说完这番话,干脆把头扭向床里,再也不想看见她。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就算真的这么巧,他临死前一晚起了兵乱,让牢狱有了漏洞,可是这就是她敢私自出手的理由吗?
活也不行,死也不行,他这条命就是被她捏在手里的玩具,是死是活就看她一时心意。
他为什么要这样活?现在连萧齐这个名字都已经死掉了,他到底还因为什么非得活着?
他是不是还应该对她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在她脚下谢她不爱江山,转来爱他这个残废?后世史书上是不是还要洋洋洒洒记上他一笔,说他本事大了去了,能把一国之君迷得找不着北?
他萧齐自问没这么大本事,哪怕是为了让坟里的父母不被他气活过来,他也该按照早就铺好的路走向终局。
不然他成什么了,魏怀恩又成什么了?好不容易搏来的天下,就要为了她的心软和他的贱命风雨飘摇吗?
魏怀恩站在药碗碎片中,手足无措地吸了吸鼻子。
谁都没有这样下过她的面子,屏风后的宫人们早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可是罪魁祸首连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你安心养伤,什么都别想,我真的没有骗你……
你想知道什么,他们都会告诉你,别再闹了,我求你。”
袖口金线比不得帕子柔软,魏怀恩的眼角被她自己蹭得通红,眼泪流过都是一阵刺痛。可就算她极尽卑微地说了这番话,萧齐也没有任何回应,她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去。
至少她不在的时候,萧齐的反应不会这样激烈,宫人还能喂进去几口药。
魏怀恩之后再也没有敢在萧齐清醒的时候去探望,都是在御书房待到半夜,才抹黑走到萧齐床边,坐在踏脚凳上睡上一会。
她现在知道他在气什么了。
酷吏严苛法度,是一把在君王手中最锐利也最伤人的刀。萧齐和玄羽司可以手段阴狠毒辣,不留余地,那是因为朝野上下都在等帝王达成目的之后,将他们抛弃。
不过是一场博弈,不过是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台面上大家都其乐融融,只会攀咬人的鹰犬,越狠绝,越疯狂,就越会被反攻倒算。
但是萧齐心甘情愿,因为他记得魏怀恩说过,她不要堂堂正正,不要光明正大,她恨那些道貌岸然者的嘴脸,也恨那些不得不做的虚与委蛇和妥协让步。
公道和正义在权力漩涡最中心像个笑话,但是魏怀恩要讨的债,要得到的河清海晏,非用这些非常手段不可得。
现在好了,玄羽司被她当成肥肉,扔进了群狼中瓜分利益,转移了他们贪婪的视线。她为了他的命,和最不愿意讨价还价的那群人笑脸相迎,哪怕明知道他们都有罪孽。
他的牺牲,就是为了让她走一条不需要向朝臣,向利益妥协的路,在他眼中,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背叛。
他不愿听她讲,她已经发现世间之恶斩之不尽,消之不绝。他也不愿相信,她不过打算用他的命来交换一个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对朝臣重于泰山的筹码。
这王朝和她这个皇帝一样,美丽又堕落。每一寸肌肤都是芳香,每一个毛孔都流淌污汁,华丽是外袍,里面是撑不住的红粉骷髅。天阔地广,却都是画地为牢。
少年的锐气总有被消磨殆尽的一日,她的热血被蝇营狗苟,尔虞我诈逼得冷下去之后,就该是习惯博弈,习惯黑暗的时候。
萧齐会明白的,他只不过是太想完成她的理想,只不过是太想让她早一天看到她想看到的那个世道。
魏怀恩伸出手,隔着虚空描摹他的脸。他正睡得沉,终于不再像白日里一样咄咄逼人。
“怀恩……”
听见他的呓语,魏怀恩安心地靠在床边,用指尖碰到他手指上的药布和固定骨头的竹条,闭上了眼睛。
你得和我在一起。
不然我没有办法撑下去。
这四方城里,不能只让我一个人煎熬。
所以,萧齐,你和我,我们必须在一起。
十月初十。
因为京城兵乱收尾和端王谋反的缘故,整整一个月,朝堂都不曾有过休沐。
众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还有空整理个人卫生,加上天凉烧炭,宸极殿里热气一烘,臭臭的人味熏了满室。
总算今日前线捷报传来,裴怡击溃明州乱党之后,又一路追击到永州境内,将余孽彻底绞杀,生擒端王,大军已经在凯旋回京的路上。
但朝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魏怀恩便在御座上,向信使扔下了一句诘问。
“哦?你说皇兄在乱党中被生擒?那岂不是谋逆之罪?”
第138章 章一百三十七 偷天换日
明知故问的一句话落在众人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私下交换着眼神,他们明白魏怀恩在平乱之时提起这件事,定然是要拿此事大做文章。
小太子魏安星的生父岂能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之人?
端王的死活如今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魏怀恩会否借此机会发难,将魏安星从宫中赶走,另立他人?
危难之时这一茬被君臣双方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甚至萧齐之死还让臣子们狠狠地扬眉吐气一把,觉得这位铁血女帝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要低头让权,才能换来群臣拱卫?
要怪也该怪裴怡,既然还顶着端王妃的名号,就是让端王死在乱军之中又如何?至少还能保全端王一份体面,之后到底是端王谋逆还是被迫从贼,还不是他们一张嘴随意论说的事?
魏怀恩被挡在冕毓之后的疲惫眉眼,也因为眼见群臣吃瘪而舒展了不少。
谁在乎,谁才不得不退让。
魏怀恩让同为女子的裴怡有了安身立命之本,她若是还要被腐朽规矩拿捏,那是她活该,也是魏怀恩信错了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魏怀恩埋下的种子,拉起来的人,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至于这满堂公卿,他们在乎星儿的父亲必须清白,所以魏怀恩也打算如何让他们妥协,让萧齐重新出现在人前。
一报还一报,她从不欠谁的,谁也别想欠她拿捏她。
不过魏怀恩不打算今天给他们一个痛快,只轻飘飘说了句:
“朕乏了,众卿家忙碌月余也累了,明日便休沐一天,待大军凯旋再议此事。退朝吧。”
萧齐最近或许是接受了明面上的“萧齐”已死的事实,至少没有再寻死觅活,便是解开绳索也不再胡来了。
可是见到魏怀恩还是阴阳怪气,不肯给半点好脸色。
“陛下今日又来瞧我了,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还侍奉不了陛下,请回吧。”
他是认定了,魏怀恩已经“杀”了他,剩下的这具躯壳既然不被她尊重,他也把自己当成玩物。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萧齐眼见着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仰人鼻息过活,连生人的面都不能见。因为不安全,因为会泄密,因为他的存在就是帝王背后,宫墙之中最大丑闻。
是啊,丑闻,他比那影子还不如,是个见了光就会灰飞烟灭的,鬼魂。
他觉得,他已经不爱她了。
从他在牢狱之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她剖白所有心意,昏死在肮脏的草席上之后,他的一生就已经可以停留在这里,画上句号了。
而且在史书中,他确然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被魏怀恩从坟里扒出来的行尸走肉,就只能为她的欲望活着。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当一个谎言,不想当一个魂魄,甚至看着魏怀恩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而痛苦落泪的时候,他竟然也真的像个铁石心肠的泥塑木雕,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他不爱她了吧,不然为什么会对她心硬至此?
他一定已经不爱她了,所以在她出尔反尔,冒着颠覆之险也要救下他之后,他也不愿意再看一眼她的真心。
这样一个自私到,只考虑自己,不顾别人感受,把别人当傀儡一样操纵戏耍的人,值得他爱了这么多年吗?
每每午夜梦回,看着她委委屈屈地在他床边地上缩成一团,却还要卑微地勾着他那根完好的小指睡着的模样,他也只会冷漠地抽回手,宁愿压痛伤口也要背过身去,不愿看她。
这算什么呢?
他从现在的她身上看见了多年前自己的索爱之相,他也再清楚不过,只要他肯在这个时候把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放在她脸上,用逗猫一样的随意力道抚弄,就能轻而易举让误会冰释。
也轻而易举把她的心紧紧攥在手里,就像她当年用小恩小惠,连喜欢都算不上的随性亲近,就能换他死心塌地,九死未悔。
他太知道了,所以现在看魏怀恩的猥自枉屈,就像在看一场蹩脚的模仿戏。
只是才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怎么可能打动他的心呢?
萧齐甚至很想教教魏怀恩,她得把自己弄得更可怜,再可怜一些,才能让他心软。
帝王又如何,她不会以为地位摆在那里,她哪怕就牺牲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就能让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吧?
谁在乎,谁就卑微,谁就落了下乘。
他追逐她太久了,现在轮到她了。
或许她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甚至等着她失去耐心,把他投入诏狱,或者就像一个忤逆主上的奴才一样,被厌弃之后悄无声息死在宫中的某个角落里。
今天她又来了。
萧齐身边堆着她批阅过,留待存档的折子,这样重要的军国机密,就被他拿来当作消遣。
因为她说过,他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谁都不许拦着他,瞒着他。
魏怀恩和往常一样,没让宫人跟着,自己把一张小小的折凳搬到他床边,局促地坐下,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待。
只有她这样低调且安静地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不会从一开始就给她摆脸色,哪怕只是现在这样被他忽视得彻彻底底,也比被他拿话来刺得好。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魏怀恩将手臂支在膝盖上,拄着下巴一点点打量他。
天冷了,他的骨头还禁不得冻,她有一日晚上悄悄搁在他枕边的狐尾短披风,终于围在了他肩上。
他靠在迎枕上随意翻阅着公文,看到有趣的,他关心的,就慢慢看,不感兴趣的就放到一边,换下一本。
他的手恢复得不错,太医说过愈合后便不会有影响。所以他拿东西,放东西都很慢很慢,很认真地在休养。就像他自己说的,好好恢复才能早点侍奉她。
不过那种话她已经不在意了,只要他不作践自己,她不在乎他怎么说她,怎么想她。
在魏怀恩的眼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痴迷。
活生生的,只属于她。
在萧齐的耐心到极限之前,在他要赶她走之前,她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意。
“阿齐,你猜昨天下午我见了谁?”
萧齐都不用看她,只从她雀跃的声音里就能听出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能有什么好消息,他光是听到她故意想引起他兴趣的问话,都嫌烦。
他不理她,她也不觉得尴尬,自问自答道:
“昨天下午,陆重带着他家二郎陆泽之进了宫,你还记得陆泽之吗?你见过他,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之前你搅黄的那次宫宴,他是被你踢翻桌子的那一个。”
萧齐曲起完好的那条腿,把堆在床尾的那一摞奏章勾过来。
奏章堆得不稳,散落了好几本,魏怀恩看准机会坐上了床,借着帮他整理的机会,凑到他身边。
硬着头皮把他身边的奏章理好,魏怀恩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他已经眼含不耐地盯着她。
“下去。”
魏怀恩如今的脸皮已经不会被轻易戳破了,她自顾自接着说:
“陆泽之无心功名,让陆重打过几场都不低头,只想游历山水,做个逍遥仙人。我本也打算派孟可舒带人去重绘堪舆图,这不正是一个绝好的去处吗?”
萧齐才要张口继续赶她,就被突然蹭到他面前的魏怀恩用手指按住了唇。
“所以陆重把陆泽之的身份给了我,我打算立他做我的男后,让陆重做我维系顽固朝臣的纽带,我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