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襄仍是轻缓着声音,语气甚为真诚,看向肖清兮的眼光之内,却丝毫没有轻视之意,还似隐着一丝欣赏的意味。肖清兮迎着沈襄的眼神,只觉心中怔了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垂着眉眼轻轻笑了下,算是默认了沈襄的说法。
两人一时没了话,屋内静悄悄的,两人都了些尴尬之意,幸好这时云燕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沈公子,你先用茶。”肖清兮指了指云燕放到沈襄手边的茶水。
沈襄道了声谢,端起茶水轻轻饮了两口,放下茶盏之后却是看向肖清兮问道:“清兮姑娘,我既是跟你定了素纱,也算是你的主顾了,可不可以劳你带我四处看看,我还从未见过春蚕是如何吐丝结茧又织成绸的。”
“这有何难?今日便让沈公子从前到尾看个仔细。”肖清兮笑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抬手示意沈襄往外去。
沈襄欣然起身,跟在肖清兮的身后一道出了门。肖清兮将沈襄带到了田庄蚕房之外,先是在院内的水井边汲了水洗了手,又在蚕房门口地上放置的石灰堆上踩了踩。沈襄见了,也学着她的样子一一照做了。
片刻后,肖清兮领着沈襄走进蚕房之内。只见一间大屋之内,搭着一排排的架子,每张架子都分成四五层,每层之上放着大圆簸箕。簸箕内的蚕宝宝正蠕动着身体卖力地啃着桑叶。蚕房有几个小姑娘正在往簸箕里撒着桑叶,见得肖清兮领着一位样貌出众的年轻公子进来,一时都生了好奇惊讶之色。
“这是我们的主顾,要定一百匹素纱呢。”云燕走到她们身侧轻着声音道。原来这是个财神爷,姑娘们听了这话,恍语大悟的同时也都露出了欣喜来,看向沈襄的眼神也都像在看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沈襄站在蚕架之前,低着头看得一脸的新奇之色。肖清兮转过脸来,见得沈襄看得入神,她轻笑下,于是抬起手,自簸箕内轻轻拿起一只白白胖胖的蚕宝宝。
“沈公子,你拿在手里看吧,这样看得真切。”肖清兮将手里的蚕递在了沈襄的眼跟前,口中清脆着声音道。
她这冷不丁的一递,那条白呼呼软绵绵的蚕就在沈襄的眼跟前蠕动着,沈襄顿时脸色一变,脚下慌得一连退出去好几步去。
“你,你……快放下,放下……”沈襄惊慌着声音,一边喊着一边还将脚步后退,生怕肖清兮再过来一样。
他竟是害怕?看着沈襄的慌乱无措的模样,肖清兮这才反应过来,她赶紧转过身放下了手里的蚕宝宝。一旁众人见得沈襄一个大男人竟是害怕一只小小的蚕儿,一时既意外又好笑,一个个低声窃笑了起来。
第24章
“你们别笑,谁还没有个怕的东西?云燕你上次见了耗子还不一样吓得蹦起多高吗?”见得沈襄一脸窘迫,肖清兮赶紧冲着众人低斥一声道。
“姑娘说得是,我啥都不怕,唯独见了耗子就觉得浑身都发麻了。”云燕忙忍着笑回道。
见得肖清兮替自己说话解围,沈襄的心里才略微好受了些,刚才他远远地瞧着那蚕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肖清兮抓在手里递到他跟前,他顿时就感到了一阵无法忍受的恐惧与难受。
见得沈襄的脸色恢复如常,肖清兮也松了一口气,她笑盈盈地走到了沈襄的跟前,说到带他去别处看看,沈襄一听立即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又往院子东面的缫丝房方向走了过去。才到缫丝房门口时,先是听得里出传出一阵阵“嘈嘈”之音,而后就见得一股蒸腾之气,挥开雾气走了进去,就发现屋内有十来架缫丝车。每架车前置着锅灶,灶下有妇人在添灶烧火,灶旁有妇人不停用筷子搅动着锅中的茧子,待索着茧子的丝头,将几根丝绾在一处,然后就往缫车上的铜钱眼内添绪,后面又有一人摇着缫车上的杆子,将抽出的蚕丝缠绕在丝軖之上。
“清姑娘,你来啦?”见得肖清兮进来,正在缫丝的妇人都热情打起了招呼,又朝沈襄一脸好奇地看着。
“这位沈公子是我们的主顾,我带他过来看看。”肖清兮指着沈襄和妇人们介绍道。
听说来了主顾,妇人们都高兴了起来,纷纷出声邀请沈襄至缫车前细看。沈襄对抽出的丝是好是坏无从分辨,可他对缫车的构造倒生了些兴致,站在旁边仔细看了一会儿,甚至还趁着空隙抬手试了试丝軖的摇杆。
肖清兮也站到了灶前,帮着一位婶子理起了茧绪,不时转过头看一眼沈襄,见他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一时忍不住有些好笑,想不到他一个读书人,竟也对这缫丝之技这般感兴趣。
“哎呀……”有人发出了惊讶的一声,肖清兮转头看去,就发现有一架缫车停了下来,站在车旁的婶子面上露了焦急之色。
“怎么,兰婶?”肖清兮走了过去,就发现那兰婶的缫车出了状况,丝軖上的摇杆摇不动了,丝軖上的丝缕上生了好些纇节,都纷乱叠在了一处,分不出层次来了。
“这架是又坏了么?”肖清兮走到看着不再动弹的缫车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吗?今日可都坏了两架了,修缫车的李师傅又忙得很,说好今天来我们这的,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个人影……”兰婶说得一脸的愁容。
“将这缫车搬到一边去,叫人去催一催李师傅,不行明日再去另请一位师傅。”肖清兮吩咐了起来,如今到了缫丝的旺季,各家缫丝坊都在开工,这修缫车的师傅就成了香饽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兰婶听得点点头,依言将丝軖上的蚕丝都取了下来,正准备唤了人将缫车先搬到一旁去。
“等下,让我看一看。”沈襄站在缫车前,又伸手往缫车的丝軖上的导丝杆上探了探。
见得沈襄过来,肖清兮顿时面上一喜,记得上次在慈恩寺外的官道上,她和姐姐乘坐的马车坏了,可不就是沈襄给修好的?他既是会修马车,这缫车会不会也能修?
“沈公子,你不是会修?”肖清兮站到沈襄身侧,问得一脸的期待之色。
“我可以试一试,只是这儿也没有工具可以使……”沈襄回道。
“需要什么工具?你说出来,我叫云燕云去库房里去找一找。”肖清兮听得面露惊喜之色。
“捶子,木条,斧子,锉刀,能找到的工具都拿来好了……”沈襄想了想道。
沈襄的话音才落,云燕已是不等肖清兮咐咐,一边往门外去一边道:“姑娘,这些东西库房都有,这就去都拿了来。”
云燕出去后不久就返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装着各样工具的大筐子。沈襄吩咐三七和飞廉将坏了的缫车搬到了屋外。又让他们将缫车放倒地上,他自己则蹲了下来,将丝軖取了下来,先将轴木上绕成死结的丝缕慢慢取了下来,然后将丝軖都分解拆开了,将上面坏掉的杆子卸了下来,又削了木条换了一根新的上去。
沈襄忙碌之时,肖清兮一直蹲在旁边看着,见他额头出了一层细汗,她本能地自自己的袖子掏出来一块帕子,正打算递过去时,突然想在悦来楼后院,沈襄帮着翠妞杀鱼过后,当时也是一头汗,可她拿帕子出来时他却是不肯接的。
“还是算了吧,他是个拘礼的人,必是不接的。再说了,他还是有可能成为我姐夫,这姐夫与小姨子还是避一避嫌的好。”肖清兮想到这里,就悄悄将拿出来的帕子又塞到了袖子内。
肖清兮低头拿出帕子时,沈襄正好侧过脸来,心里就猜想着她这是要递帕子让他擦汗,一时心头一喜,正打算伸手去接,可想不到肖清喜面露犹豫之色,片刻后竟是将帕子又放了回去,沈襄的心里顿时生了一阵失落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襄才自地上站起了身,然后对着肖清兮道:“修好了,你试一试可好用了。”
肖清兮听得面露欢喜之色,走上前去,伸手摇了摇丝軖上的摇把,果然顺滑流畅一丝卡顿也没有了。
“看样子是修好了,快抬进去试一试吧。”肖清兮说得一脸的高兴。
不待沈襄开口,三七与飞廉就过来一前一后抬起了缫车进了屋内。片刻之后,里面就传来欢呼之声,看来果然是修好了。
沈襄没有再进门去,肖清兮也站在廊下陪着他,听得里面兴高彩烈欢呼的声音,肖清兮笑着向沈襄致谢,沈襄没吭声,只轻笑了下。
“沈公子,我……我有个不情之请。”肖清兮看着沈襄,面上的神色有些犹豫,好似有些难以开口。
不情之请?沈襄听得愣了神,片刻还是笑笑道:“有话但讲无妨。”
“我那库房内还有几架缫车是坏的,可否劳烦你一并帮忙修了?”肖清兮脆软着声音说得一脸的央求之色。
原来是还想叫他干活,沈襄顿时气笑不得,又想起头一回见面,自己就替她修了一回马车,上次来悦来楼又帮着杀了鱼,这次来了田庄竟又修了缫车。想他堂堂一个朝廷官员,还是天子近臣,平日里可都被人敬着捧着的,可怎么一到她跟前,就成了个打杂做粗活的小工了?
“修不了。”没想到沈襄竟是一口回绝了。
肖清兮听得愣了下,今日自见面时起,沈襄都是一副眉眼带笑很是温和的模样,因此她才大着胆子出声相求,可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
“修不了啊?哦,那……那算了,就不修了,沈公子今日也着实辛苦了……”反应过来的肖清兮笑着回道。
见她面上露了些窘迫,沈襄轻笑了下,朝她走近了两步,然后才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道:“一头的汗,都流到眼睛里了,看都看不清了还怎么接着修?”
汗流进眼睛里了?肖清兮听得一阵惊愕,下意识的朝沈襄脸上看了过去,就发现他额头上的确还有一丝细汗,眼睛内里汗是没有的,不过眼神里的幽怨之息倒是看得很明显。
他刚才是看见她拿了帕子又塞回去了吧?肖清兮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顿时有些忍俊不禁,低头笑了一会儿之后,然后伸手掏出袖内的丝帕朝着沈襄递了过去。
见她笑意斐然一脸坦荡地递过帕子,沈襄倒是有些不大自在了,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那帕子被他捏在手里,指头上立即溢过一阵柔滑之感,鼻端也似闻到了一丝清幽香气,沈襄的脸突然间就红了下。
第25章
“你快擦擦吧。”见得沈襄拿着自己的帕子发起了呆,肖清兮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沈襄这才如梦初醒,忙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擦完之后,抬手将帕子递还给肖清兮,可递了一半,却又顿住了手,迟疑了下之后竟是又缩回了手。
“被弄脏了,先不还你了,等下回来时我赔你一块新的。”沈襄低着声音,手里攥着帕子,眉眼却是低垂的,并不朝肖清兮看着。
“没事没事,我拿回去洗洗就行了。”肖清兮很是不在意地说着,说完伸手过去,打算将沈襄手里的帕子拿回来。
可令肖清兮想不到的是,沈襄却好像有些不想还她的意思,他将帕子攥得紧紧的,她一连抽了几下都没抽得动。
他这是在做什么?肖清兮一时有些懵了,只得一脸惊愕地看向了沈襄。见了她这惊讶错愕的眼神,沈襄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松开了手,任由肖清兮将帕子拿了回去。
肖清兮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帕子,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沈襄刚才为何一副不太想还她的模样,她将手里的帕子拿起来看了看,待看得帕子上绣的一黄一白两只小猫儿时,她心里就琢磨了起来,莫不是他看这两只猫儿绣得可爱,因此生了喜爱之心想要留下这帕子,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沈公子,你是不是觉得这两只猫儿绣得好?”肖清兮举着手里的帕子,指着上面的刺绣问沈襄道。
沈襄没有答话,他这会儿心里懊恼得跟什么一样,他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竟是攥着那帕子不想还她,好像留了她的帕子,就留住了她的气息一样。
见得沈襄不答话,肖清兮就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说法,她朝沈襄看看,见他脸上好似有些红红的,她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她突然就觉得,这个沈不语面上看起冷冷清清有些孤傲的模样,可内心还真是柔软得很,不仅有一副乐于助人的好心肠,还竟喜欢这软软萌萌的刺绣猫儿。
“沈公子,这上面的猫儿可是我姐姐亲手绣的,等我回去和姐姐说一声,赶明儿让她新绣一条一模一样的送给你好不好?”肖清兮脆软着声音,看着沈襄笑盈盈地说着。
又是她姐姐?沈襄心里羞恼不已,可又不能发作出来,只得哭笑不得地道:“什么猫儿狗儿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喜爱这些东西?”
沈襄说完之后,见得肖清兮瞪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一副反应不过来的神情,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就朝外走去了。
“沈……沈公子,你去哪里?”肖清兮这才回过神来,忙出声喊道。
“不是说库房里还有缫车要修吗?还不快走?”沈襄头也不回,只有些没好气地回道。
“可你走错方向了,库房在这边!”肖清兮赶紧挥着手又喊道。
沈襄听得顿了下脚步,转身过来时,见得肖清兮手指着相反的方向,他顿时好一阵尴尬,也不吭声,只默默又走了回来站到了肖清兮的身侧。见他一脸不高兴的神情,肖清兮虽是一头雾水,可也不敢出声相问,只默默带着他往库房方向走去。
……
等沈襄将所有的缫车修好时,已经是近午时分了。肖清兮见得沈襄同他的那两个小厮忙乎了大半天,心里着实感激,便说要留他们在庄上吃顿午饭,三七与飞廉二人听得这话皆都欢喜不已,可没想到沈襄却是摇摇头,却是家中还有些事要处理,即刻就要赶回去。肖清兮听得也不强留,与云燕二人一道将他三人送至庄外。
路上,飞廉抬手摸了摸自己“咕咕”作响的肚皮,看着前面沈襄的背影,口中不无委屈的和三七道:“唉,这忙活了一上半,干的可都是体力活,清姑娘都说要留饭,可公子也不知想的,竟拒绝了她的一番好意……”
“可不是嘛,我也纳闷呢,清姑娘可真是真心实意的留咱们呢。”三七也嘟囔了一句。
沈襄听见了两人的嘀咕,却是装作没听见,他这么着急赶回去可是有正事要办。如今他心里正后悔一件事,后悔一大早答应了殷夫人明日举办赏花宴。上次来悦来楼得知肖清兮看中的并不是他,而是想做他的小姨子之后,他气恼失落之下,心里发誓再不理会肖家之事,更不会再去悦来楼见她。只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她。遇见了也就遇见了,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自见她那刻起,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加快,动不动便脸红耳赤,心里就巴不得一直待她身边才好。
“罢了,我与她,大约这就是人所说的命里注定的了……这什么赏花宴,如今说什么也不能叫母亲办了。”沈襄思量了一番,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你俩个听好了,今日之事,不得对旁人说一个字。”沈襄转过头吩咐三七与飞廉道。
“公子,那……那若是夫人问起呢?”飞廉忙问道。
“夫人问起就更不能说了。”沈襄不假思索道。
夫人也不能说?飞廉有些纲闷了,见得沈襄打马走远了,才转过头问三七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今日我都看出来了,公子是喜欢那清姑娘无疑了,可这事不给夫人知晓,公子又怎么能娶清姑娘进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