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越说越是心虚,说完最后不敢抬眼沈襄,只敢斜着眼睛瞄着他。沈襄果然面露气恼之色,他转过身站至李易跟前,口中冷声问道:“他们都托了什么人?”
怪不得沈襄生气,如今他身为中书舍人,能时常侍奉在圣上左右,凡有陈奏,也参决其中。这职位举足轻重,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拉拢结交于他。可他向来独来独往,不肯轻易为他人左右,就算是朝堂之上为崔相公说话,那也是就事论事,他刚好认同崔相公的意见而已。就拿这次他朝堂昏厥来说,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可都被他拒之门外了。如今听说有人竟是窥探了他与李易的关系,想通过李易来走他的门路,怎能不引起他的警惕?
“是是……绛云阁的浣如姑娘,我有次在她那儿喝多,不知怎的就提倒你了,说我和你打小一块玩到大,你我处得自家兄弟一样好。没想到她就记在了心上,又说与旁人听了……”李易见得沈襄的神情,立即就露了怂,赶紧一五一十都交待了。
浣如姑娘?沈襄听得一阵无语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那秦浣如是绛云阁的头牌,弹得一手好琴,又会填词赋曲,吟诗唱作,素有“风月才女”之名,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辈皆以见她一面为荣,这李易在她跟前吹大牛倒也正常。
“你可别折煞我了,我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沈襄白了李易一眼,说完却是转过身,迈着步子朝着外面走去了。
“诶,你……你去哪里?”李易不解其意,忙出声问道。
“不是要去慈恩寺吗?还愣着做什么?”沈襄没回头,只丢下冷冷的一句话。
李易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喜不自胜,忙跳起脚追了出去,一边追着一边嚷道:“哥,你就是我亲哥,哥你等等我……”
……
那慈恩寺在城外五里外,是座千年古寺,香火一直旺盛。寺内种有好些名花杂果,四周更有松柏杨柳树之类树木数千株,风景最是静幽宜人,一向是京中男女老幼喜游之地。
那几位新科进士本是想通过李易去沈府拜访沈襄的,李易却是告知他们这样行不通。他知沈襄最是不喜人多嘈杂,更不惯宴饮,于是提前与这慈恩寺主持打了招呼,借了寺后一方清静小园,那园内种满青竹,内有还一条小溪穿园而过。李易着人在溪边摆了桌椅,又置了些瓜果茶点心及果子酒。
沈襄随着李易进得园内,见得眼前清雅之景,心里倒也欢喜,面上也露了些笑意来。园内早有五六个身着襕衫的年轻人等候多时,见得沈襄前来,个个都惊喜不已,忙都整了衣冠上前见礼。
见这几人年岁皆与他相仿,又都文质彬彬的一身书卷气,沈襄倒也没露出倨傲之色,声音温和着与他们说着话。其中一个身形有些单薄,面容甚是白皙秀美的年轻人,好像有些心事,站在最后面一直也不怎么说话。沈襄看了他一眼,立即认出这是新科的榜眼郎,也就是李易口中的“陈家小白脸”陈常安。
这陈常安模样生得好,家世也不错,这又中了榜眼,即将要入翰林院任编修,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那肖家骤然失了这样的好女婿,想必是跟被人捅了心窝子一般无二吧。沈襄心里想着,越发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我说诸位啊,这都跟沈大人见过礼了。依我看,我等还是坐下来慢慢聊的好……”李易已是大着嗓门招呼了起来。
众人皆都点头称是,恭恭敬敬地请沈襄先在溪边坐了下来,而后也各自落了座。众人坐在溪边,煮茶饮酒,又不时向沈襄请教些学问以及翰林院诸事项,沈襄倒也没生出不耐之色,清缓着声音一一作答,引得众人越发对这位模样出众气质卓然的前科状元郎生了亲切仰慕之意,就连陈常安都细着嗓音与沈襄对答了几句。
众人正说说笑笑一团和乐时,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自竹林外传了过来,紧接着就听得有女子的说话声。
“姐姐,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我上回来时,就发现这个静幽的好地方。那里面还有一条小溪,那溪水清澈见底,都能看见小鱼小虾游来游去……”
女子的声音清脆软糯,听得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众人皆都抬起头朝林外看去,果然见得一行人正走进来,走在前面是两个姑娘家,一个着一身豆绿的衫子,另一个着雪青色,两人皆是身形袅娜,衣袂飘飘。后面跟着的,是个小丫鬟和一个有些年纪的婆子。穿豆绿衫子姑娘看起来年纪小些,这会儿拎起裙摆朝这边跑将了起来。
“清儿,你慢点儿,仔细摔了……”着雪青色裙子的女子忙朝着前面的妹妹喊了一声。
这女子的声音很是婉转轻柔,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温婉气息,众人听得更是生了些好奇来,可当中的陈常安听得这声音,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噌”的就站起身来了,双眼盯着那雪青色裙子的女子,面上的神既惊讶又激动,还似乎有一股子悲伤的感觉。
见得陈常安突然站了起来又露出了这般异样,众人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转过脸来看了看陈常安,而后又转头去看那姐妹俩人。
那边奔在前面的妹妹已是发现这溪边坐着一众人,一时间猝不及防,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而后慌忙止了脚步,待抬眼看清了人群之后站着的陈常安时,她脸色微变,赶紧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的挡在了后面姐姐的身前,替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可就这点功夫,众人已是看清了姐妹俩的样貌。那姐姐生得极美,两弯黛眉若远山,一双杏眼,盈盈含愁似蕴春水,肌肤吹弹可破,气质更是秀雅脱俗。妹妹生得虽无姐姐那般惊艳,却也娇俏可人,尤其芙蓉面上一双剪水双瞳,眼波流转,熠熠生辉,自有一般说不出灵动清新之息。
“不知诸位在此设宴,无意打扰,请多包涵……”见得一众年轻公子皆都盯着她们姐妹二人看着,妹妹忙强持着镇定,口中说了句抱歉的话,又福身一礼后道。
“无妨无妨,倒是我们些人,惊扰了两位姑娘赏景。”李易最先反应了过来,他忙对着姐妹两人摆了摆手笑着道。
妹妹听得这话,朝着李易莞尔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伸手牵着其姐姐的手,正待快步离了此地。
“绾儿,绾儿,你等一等……”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两姐妹才转了身,陈常安却是突然离席追了过去,口中还很是熟稔地喊了出来。
听得这声音,姐妹两人皆都脚步一顿,愣了好一会儿过后,妹妹才转过身来,朝着陈常安看了看。
“这位公子,你是认错人了吧?”妹妹声音平静,唇边还似含着一丝笑意。
妹妹说完之后,再不看陈常安一眼,飞快转过身去,一把挽起姐姐的手就往外走。可令人想不到的是,陈常安竟是飞步追了过去,口中还祈求似地道:“绾儿,你别走,我……有话要和你说……”
听得这话,姐妹二人脚步越发快了,陈常安一见着了急,竟是脱口而出道:“绾儿,你可明白我的心?退婚非我本意……”
什么?退婚?众人听得这话皆都大吃一惊愣住了神,沈襄与李易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都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姐妹俩竟是肖御史的女儿,那被陈常安唤作“绾儿”的美貌女子就是肖家的大姑娘。
听得陈常安的这句话,背对着这边的肖绾儿直觉心头一震,脚下的步子怎么也迈不了出去了,她蹙着眉,伸手捂着自己胸口,只觉得那里硬生生的疼。见得自家姐姐这般痛心模样,站在她身侧的妹妹肖清兮,先是摇摇头叹了一声气,而后慢慢转身过来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才中了榜眼的陈家公子,恕我姐妹眼拙,刚才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肖清兮忍着心里的气恼,对着陈常安缓着声音开口了。
第3章
“绾儿,我……”陈常安见得两人停了下来,一时面上一喜,忙又上前两步。
“不愧是榜眼郎,这记性还真是好。算起来,你与我姐姐不过见了两次面,还是当着一满屋子人匆匆照面而已,不想你今日还能一眼认出她来。”肖清兮微眯着眼睛看着陈常安,声音里有些讽刺的意味。
陈常安听得这话脸色微变,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说与肖绾儿只见过两次,可惊鸿一瞥间,他已是心系于她。原以为此次高中之后,就会娶她过门,从此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共度此生。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崔相公派人将他父亲请了去,回来之后父亲就告诉他要退了肖家的婚,准备迎娶庆王府的南阳郡主。
他当时就觉得不能接受,甚至做了绝食抗争的打算,可父亲冷着脸,竟是丢了一把剑给他,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娶南阳郡主,要么拿剑抹了脖子。
“反正得罪了崔相公,又得罪了庆王,以后我这乌纱难保,你也别想有什么前途,如此一家老小都没有好果子吃,干脆你先上路,我和你娘随后也跟着……”
父亲冰冷又残忍的声音,掺杂着着母亲细声细语的劝说,慢慢拉扯着他本就不那么坚定的内心,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下来,同意了与肖家退婚。原以为与肖绾儿从此再相见之日,可想不到今日在这林内突然又见了面。看着她娇花拂面,盈盈含愁的模样,他顿时觉得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情耐自抑之下,竟是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他此刻只想于她单独待一会儿,告诉她不是他负心,一切都是他被逼无奈。
“姑娘,请让我和你姐姐几句话好吗?”陈安常鼓足了通气,向肖清兮投去了一个带着祈求般的眼神。
“陈公子,请你自重!”肖清兮清喝一声打断了陈常安的话,此刻她面含蕴怒,心里更是气恨不已,只恨不能上前去,给陈家这个懦弱又不要脸的东西来个左右开弓。两家如今已是退了婚,今日不巧又在外人跟前碰见了,应该是装作互相不认识的才好,可他竟是叫了姐姐的名字,让旁人都认出姐姐是被人退了婚的肖家大姑娘。认出来也就罢了,他竟又如此恬不知耻还想和姐姐套近乎,实在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陈公子,你与我姐姐的亲事已是不作数,你我两家从此之后再无任何瓜葛。更何况我姐姐与你素无私交,不然刚才也就不会都没认出你了。还请陈公子以后不要在人前作出这般痴情模样,以免叫人怀疑你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肖清兮脆亮着声音,一番话说得陈常安面红耳赤,身后一众看热闹的都悄悄瞥他一眼,面上也都生了一丝鄙夷之色。尤其是李易,竟是低笑了一声,然后捅捅沈襄的胳膊肘口中压低了声音道:“这位肖二姑娘还是嘴下留情了,叫我说,这般行径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呢……”
李易这话说得甚是直白鄙陋,偏又贴切得很,身侧众人听了,皆都低头窃笑了起来。陈常安听得身后这些动静,一时间越发生了臊,脸上涨得通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肖清兮转过身牵着肖绾儿的手,带着丫鬟婆子快步走出了林子。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陈常安看着肖绾儿的背影,口中轻叹了一声,一时间心里既是羞愧又是酸涩。
经过了刚才那个插曲,众人看向陈常安的眼光便有些不同,重新坐下来的陈常安使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他有心想要起身告辞,却又担心此举若引得沈襄不快,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没敢出声,只硬着头皮坐在那里。
“罢了,这面也见过了,酒也饮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沈某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诸位自便……”没想到,沈襄却是先开口了。
见得沈襄要走,众人不敢挽留,纷纷起身施礼相送。沈襄朝众人点头致意之后,转身就朝林外走去,李易忙也跟众人告辞,然后紧追着沈襄的脚步追了出去。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了?莫不是见了肖家大姑娘的那般娇美柔弱之姿,你生了疼惜,心里不屑与陈常安那个负心汉同席?”两人出了林子,李易看着沈襄打趣着道。
“你当旁人都跟你一个样吗?”沈襄瞥一眼李易又冷哼了一声。
“当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你可别忘了,人家肖家大姑娘可是因着你才落得被退婚的下场,真是可惜了那样的美人儿……”见着沈襄一脸淡然的神情,李易有些不满的嘀咕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此事与我何干?”沈襄一听这话立即面露气恼之色。
“无干吗?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啊……”李易看着沈襄笑嘻嘻地拽了一句文。
沈襄本想反驳,可转念又一想,逼着陈常安与肖家退婚的人可是崔相公,这崔相公可是借着替他沈襄出气才如此做的,这般说起来,这事还真的和他有些关系。这样想想,他一时便沉默了。
“呐,心里有愧了吧……”李易见了沈襄不吭声,赶紧大着声音道。
“你既是这般怜香惜玉,不若你回家去说一声,你娶了肖家大姑娘,依你的身份,倒是可以为肖家扳回颜面……”沈襄白了李易一眼,口中慢腾腾地道。
李易是宣平侯李家的次子,他的姑姑是先帝跟前的仪妃,仪妃当年深得圣心,只因难产不幸薨逝,后被追封为仪皇贵妃的。当今圣上年少之时,曾得仪妃看顾,继位之后,念及旧情,对宣平侯李家颇为亲近,对李易更是存着一份格外的关心。就凭这些,李易的确胜出陈常安不少。
李易听得这话先是愣了下,过了半晌才有些扭捏地道:“肖大姑娘一看就是个腹有诗书的,我这肚内空空的草莽可不敢肖想……不过,她那妹妹,倒是有趣得紧,伶牙俐齿的,有点凶又有点可爱,十分合我的眼缘……”
“她倒合你的眼缘,就不知道她爹看你合不合眼缘?”还未等李易说完,沈襄就沉着脸冷声打断了他。
他爹?李易一听顿时泄了气,肖家是言情书网,那肖御史更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且为人一向清高耿直,平日里最厌恶的就是他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会看他顺眼?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我就说说,过过嘴瘾还不行吗?”李易冲着沈襄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了起来。
见得李易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沈襄竟是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惹得李易忍不住又直冲他翻白眼。两个出了园子行了一阵,走在前面的李易突然间顿住脚步,而后转过身两眼盯着沈襄一动也不动。
“中邪了?”沈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李易面门前晃了晃。
“好个沈襄,你不对劲啊!”李易一把扒开了沈襄的手,面上的神色既新奇又惊讶。
“我哪不对劲?”沈襄有些没好气地问。
“刚才分明是起的话头说让我娶了肖家的大姑娘,我说肖家二姑娘合我的眼缘,你却突然间就黑脸不高兴了,你说你这什么意思啊?”李易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在沈襄脸上梭着。
沈襄听得这话先是愣了下,又见李易一副探究好奇的眼神,他顿时就有些气恼了。
“果然是个纨绔,脑子里净是些男男女女的花花心思……”沈襄冷着声音,又瞥了李易一下,而后越过他径直往前去了。
听得沈襄这一阵讥讽,李易丝毫没有露出愠意,反而笑了起来。
“纨绔怎么了?有花花心思又怎么了?谁要跟你似的不解风情,成天就琢磨着怎么当奸臣害人……”李易一边嘟囔着,一边大步朝沈襄追了过去。
两人出了园子,李易还提议去寺外的杏花林赏花,可沈襄见得外面拥挤的人流,皱了下眉头说不想凑热闹。李易一时无法,只得依了他就此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