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帝提醒道:“你今日都看好几回东南方向了。”
顾甑淡漠嗯了声,又埋头替卫帝处理政务了。见状,卫帝冲顾甑道:“那些折子不急先放着,你先过来,陪朕赏赏朕最近新得的这副画。此画不施丹青,而光彩动人,真是难得的佳作啊!”
“陛下知道,臣并不擅赏画。”顾甑拒绝了。卫帝是皇帝,他可以抛下繁杂的政务赏画看字,而他不行,他即便陪了卫帝赏画,赏完之后,他仍旧得处理这一堆政务。
“陛下若想让人陪您赏画,可以宣翰林图花院的画师们来。”
卫帝乜了顾甑一眼,不满道:“宣他们,他们也只会拣好听的话说,多无趣。”
顾甑不置可否,就听卫帝又叹息道:“可惜这是副无名之作,如若不然,朕定要将作此画的人引为知己。”
卫帝喜好文雅,平素大部分的精力都落在诗画上。这种话,他说的也不是一两回了,顾甑一面替他处理政务,一面随口敷衍:“陛下若想知道做此画的人是谁,大可遣人去寻便是。”
“朕已经遣人去寻了。”卫帝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画上。
顾甑心里记挂着宋窈的惊喜,是以他只挑了些紧急的处理了,然后交由卫帝过目后,便退下了。
却不想,他甫一出宫门,等到的不是宋窈的惊喜,而是等到了一个天大的惊吓。
宋窈不见了!
“什么叫夫人不见了?”顾甑的血液一瞬间冲到了头顶。
来禀顾甑的侍从哆哆嗦嗦将事情的经过说了,顾甑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佛寺。他去时,小喜刚醒来,青寐正在问宋窈失踪前发生的事。
“夫人说要给大人准备惊喜,我与夫人一道进去,我就被人从后面打晕了,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喜抱着膝盖,哆哆嗦嗦坐在地上。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玄色袍角进来时,小喜的身子更是不受控的抖了抖。
青寐见顾甑来了,当即将小喜说的向顾甑重复了一遍,然后跪地请罪。
顾甑眼脸低垂,一言不发。
他在盛京树敌确实不少,但宋窈此番来佛寺是临时起意的,还带了许多护卫。对方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掳走宋窈的?
而且如今距离宋窈消失已有两个时辰了,那些人若是冲着他来了,此刻早该将信送来了。
顾甑将目光落在小喜身上:“把夫人失踪前发生的事再重复一遍。”
小喜颤着声又说了一遍。
而在小喜说的间隙,成茂快步进来,在顾甑耳畔低语几句,小喜的身子瞬间猛地抖了一下。
顾甑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他冷漠道:“你还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大大大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
顾甑薄唇轻掀,凉薄吐出五个字:“拖下去,杖毙。”
他话音刚落地,当即便有人上前来拖小喜。青寐想为小喜求情,却被成茂摇头制止了。
被拖到门口时,小喜才反应过来,她立刻尖叫道:“我说我说!夫人是被一个叫沈怀璧的人带走了。”
顾甑猛地回头,眸光如鹰隼一般盯着小喜。
“真的,奴婢没有撒谎。”小喜整个人抖的如秋日枝头的落叶,“奴婢亲耳听见,夫人叫那人怀璧哥哥。”
怀璧哥哥这四个字,似一柄利箭,一箭贯穿顾甑的胸膛。
好!很好!顾甑怒极反笑,但笑容里却全是嗜血的杀意。
第22章 (二更)
从佛寺离开后, 宋窈跟着沈怀璧一行人,在葱郁的山林里疾行。
昨天夜里下了雨,山路泥泞难行, 好几次宋窈都险些滑倒了,若不是沈怀璧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宋窈已经跌到山坡下去了。
宋窈自小就被宋老爹娇养着长大,何曾吃过这种苦。
看着她裙摆上染的污泥, 沈怀璧索性蹲下来, 同她道:“窈窈,我背你走,好不好?”
宋窈下意识想拒绝,可如今他们是在逃跑, 她若自己走, 会拖累所有人的。而且一旦青寐发现自己不见了之后,肯定转瞬就会通知顾甑的。
赶在顾甑来之前,他们得尽快离开才是。
宋窈便没再犹豫,俯身趴在沈怀璧的背上。沈怀璧虽然看着清瘦,但力气并不小, 背了宋窈之后,他的步履依旧走的稳健急促。
他们一行人从后山的密林里穿过去, 然后顺着一条下路下了山。早有人将马车停在那里, 甫一看见沈怀璧,那人行过礼之后,忙掀开车帘让他们上马车。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佛寺便被封山了。
寺中所有的僧人香客, 全被聚集在大殿里,有身穿铠甲的士兵, 提刀守在门口,众人敢怒不敢言蜷缩着。
佛祖高座莲台,慈眉善目看着这一幕。
一身玄衣的顾甑,仰头与佛祖对视,面上没有半分恭敬之态。很快,便有人气喘吁吁跑进来,向顾甑禀报:“大人,后山的密林里,发现了许多脚印。”
顾甑收回目光,快步去了后山。
昨日山中落了雨,泥泞的山道上留有许多脚印。顾甑顺着脚印一路追下去,最终那些脚印消失在了官道旁。
成茂看见这一幕,眼皮直跳。
他怎么都没想到,顾甑满心期盼等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惊喜’。若是在城内,城门一禁严,那找到宋窈便是迟早的问题。可偏偏,宋窈却是在这里不见的。
一旦上了官道,前路便再无阻拦,他们想要追上宋窈,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成茂忧心忡忡看着顾甑,正要开口时,顾甑却是一句话都没说,直接翻身上马,便纵马狂奔朝前追去。
即便他们离了盛京,他也要亲自将宋窈再带回他的身边。
成茂顿时头大如斗,宋窈跑的猝不及防,顾甑这般不管不顾带人追了过去,这堆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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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疾行,窗外的风景不断惊掠而过。
宋窈坐在车厢里,双手紧紧扶着车壁,唇角紧紧抿着,脸色微微发白。沈怀璧坐在她身侧,关心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虽然停药有一段时日了,可宋窈的身体到底还是尚未恢复。骤然得知了颠覆她认知的真相,再加上一路疾行赶路,她的脑袋又开始疼了。
但眼下他们耽搁不得,宋窈便摇摇头:“没事。”
宋窈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没事了?!
沈怀璧正要开口说话时,马车突然颠了一下,宋窈一时没扶稳,整个人便跌到了沈怀璧怀中,车夫在外面连连赔罪。
眼下他们着急赶路,沈怀璧也并未苛责车夫,只道:“看着些。”
车夫连连应了,宋窈忙从沈怀璧的怀中退出来。
她对沈怀璧虽然有种莫名的熟稔和依赖感,但他们之间眼下隔了太多的东西,宋窈觉得,她还需要再缓一缓。
沈怀璧也看出了宋窈的不自在,他扶住宋窈,温润道:“再坚持一会儿,等往前再走一段路,我们便走慢一点。”
“好。”宋窈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他们一路疾行至日暮时分,身后没有追兵,见马也累的跑不动了,沈怀璧一行人才暂时停下歇息。
宋窈甫一下马车,便直接吐了个昏天暗地。
沈怀璧立在一旁,一面替她顺着背心,一面将水囊递给她。福伯与随行的几个人,则开始生火找吃的。
昨日邱冬娘离开顾家之后,便去见了沈怀璧,将她与宋窈的对话,悉数告诉了沈怀璧。
而邱冬娘说完没一会儿,盯着宋家的人便来找沈怀璧回话,说宋窈的贴身侍女在街上遇见了宋家的小厮。沈怀璧便知,宋窈这是在联系福伯了。
所以沈怀璧一面命人做好准备,一面在福伯今日偷偷出府时,帮福伯解决了监视他的人,继而从福伯的口中得知,宋窈约他在佛寺后山见面。
从潜回盛京后,沈怀璧便一直在计划带宋窈走。所以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便立刻安排了人在佛寺后山下接应。
待宋窈漱过口之后,沈怀璧扶着她在石头上坐下。
此时天已经黑了,夜色如墨倾倒,稀疏的星子挂在天幕上,时不时闪烁一下。宋窈抱膝恹恹坐在火堆旁,先前的激动委屈消退之后,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怀璧了。
因为她,沈家被顾甑构陷下狱,落了个举家流放的下场。可沈怀璧非但没有怪罪她,反倒自责说,是他没能保护好她,甚至一直在想办法带她离开。
而在这期间,她却在顾家,对着害沈家落难的罪魁祸首顾甑叫夫君。
正在宋窈羞愧不已时,一只大掌温柔贴在她的额头上。
宋窈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沈怀璧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他试了试宋窈额头上的温度后,轻声道:“好像没发热,把手递给我。”
宋窈依言照做了。然后她就见沈怀璧将手搭在了她的腕间。
宋窈顿时愣住了:“你竟然会医术?”
“略懂一些。”说完后,沈怀璧抬眸看了宋窈一眼。
宋窈看懂了,她小声道:“我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
这下轮到沈怀璧惊讶了:“并未完全恢复,你就敢跟我走?”
“敢的。”宋窈不敢去看沈怀璧的眼睛,只垂眸盯着自己裙摆上的污渍,如实道,“虽然我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但我‘看见’了很多我们从前的场景。”
沈怀璧闻言,无奈笑了笑:“你啊,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这话里,带着浓浓的宠溺。
夜风乍起,吹的火苗猛地晃了晃,宋窈的眼泪,一瞬就下来了,她哽咽对沈怀璧道:“对不起。”若非她,沈家不会遭此劫难的。
“窈窈,你没做错什么,你不用向我道歉。”沈怀璧蹲在宋窈面前,明灭的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温柔替她拭泪,眼里没有半分责怪,只有深深的歉疚心疼,“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是她的丈夫。但他没能保护好她,才让她吃了这么多的苦。
宋窈不住摇头,眼泪不断往下掉。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宋窈垂着眼睫,眼泪扑簌簌直落。
沈怀璧明白她在自责什么,他很想抬手将宋窈揽入怀中,但手刚动了一下,旋即又生生压下了这个念头。他眸底还过一抹痛色,可仍温柔替宋窈拭泪,同她解释:“窈窈,你并未对不起我。在你被顾甑强行带回顾家前,我们便已和离了。”
宋窈倏忽抬眸,不可置信看着顾甑。
什么叫,在她被顾甑强行带回顾家前,他们便已经和离?
沈怀璧将其中详情说给宋窈听。
沈家落难一事,确实是顾甑所为。顾甑用沈家合族的男丁,逼着沈怀璧与宋窈和离。
沈怀璧倾慕宋窈多年,刚得偿所愿,如何肯放手。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的顾甑,早已不是当年书院那个,任人欺辱的穷苦少年郎了。沈怀璧一日不答应和离,他一日便废一个沈怀璧的血亲。
一面是他倾慕多年,刚娶回府中不久的心上人,一面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哪一个沈怀璧都不想舍弃。
所以沈老夫人便替沈怀璧做了选择——
沈老夫人便率着全府上下的女眷,向他跪下了。
沈老夫人满头银发,颤巍巍问他:“观游,你叔伯兄弟的性命,就全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你要看着祖母这么大的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祖母。”沈怀璧也跪在沈老夫人面前。
沈老夫人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只说了句,“观游,你护不住她”,说完,沈老夫人便呕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之后,沈老夫人不吃药,也拒绝吃东西,她用自己的性命,逼迫沈怀璧选他的血亲。
最后,宋窈不愿沈家因他遭难,也不愿沈怀璧为难,便主动同沈怀璧提了和离。
宋窈听完沈怀璧说的,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吸了吸鼻子,反倒安慰起沈怀璧来了:“怀璧哥哥,你不要自责。”
当初宋窈拿了和离书离开沈家时,也曾对沈怀璧说过这话。
不要自责?怎么能不自责呢?沈怀璧眼底滑过一抹痛色,可他不想让宋窈担心,便强撑着扯了扯唇角。恰好福伯和随从们拿了烤好的鱼过来,沈怀璧递给宋窈。
宋窈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但眼下看见这烤鱼,她仍旧没有半分胃口,只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怀璧哥哥你吃吧。”
沈怀璧便知宋窈是没胃口,便自己接了烤鱼,将两个野果递给宋窈:“明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多少吃一点吧。”
宋窈接过野果,慢吞吞咬了一口,这野果看着不好看,但吃起来却是酸酸甜甜的。宋窈将一个吃完之后,问沈怀璧:“我们要往哪里去?”
“福伯会送你去找宋伯伯。”
宋窈的父亲,既是沈怀璧的恩人,也算是沈怀璧的恩师。虽然当年,宋老爹觉得顾甑心术不正,早已不认他这个弟子了,但顾甑对宋老爹还是有几分惧意。
不然当初在对沈家下手之前,顾甑不会先将宋老爹调去了南方任职。而且沈家出事后,顾甑一直严防死守任何人向宋老爹报信。
如今顾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唯有宋老爹能护住宋窈了。
“福伯送我去找我爹?怀璧哥哥,你不跟我一起走么?”
沈怀璧抬手摸了摸宋窈的脑袋,语气温柔:“我还有事,暂时去不了。等我忙完盛京的事之后,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宋窈虽然很舍不得沈怀璧,但她知道,沈怀璧还有其他的事要做,便点头应了。
第23章
第二日,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沈怀璧他们一行人便继续赶路了。
宋老爹如今在潭州任职,从这里去潭州陆路比水路近, 但鉴于顾甑如今权势遮天,走陆路的风险远大于水路, 所以沈怀璧便替宋窈选了水路。
他们到码头时,已有船在那里等着了。
明知道沈怀璧不会跟她走, 但临上船前, 宋窈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向沈怀璧,眼里皆是满满的担忧。
如今沈家的的冤屈尚未洗清,顾甑又深得卫帝的信任,沈怀璧留在盛京太危险了。可沈怀璧既然说了, 他还有事暂时不能与她一同去潭州, 所以宋窈即便担忧沈怀璧,也没开口说要沈怀璧与她同去的话。
她只道:“怀璧哥哥,你留在盛京,一定要万事小心。”
“我会的。”沈怀璧眸底滑过一抹不舍。可让宋窈留在盛京太危险了,沈怀璧替宋窈将碎发抚至耳畔, 忍住不舍轻声道,“去吧。”
宋窈由福伯扶着上了甲板, 但她仍回头去看沈怀璧。
沈怀璧一身灰衣, 站在岸边,冲她轻轻挥手。宋窈眼眶顿时一热,她身子前倾,冲着沈怀璧的方向, 大声喊道:“怀璧哥哥,我在潭州等你, 你一定要来。”
隔着熠熠的日光,宋窈看见沈怀璧冲她坚定的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