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好转?奉御另开新方了么?”
“并未,而是长宁郡主半月前入兴庆殿侍疾。她日日陪着太妃解闷,还在揽月阁中熏其特制的沉水香。”
“长宁郡主?”香,又是香。
一旁的内侍赶紧答道:“长宁郡主乃膘骑大将军王忠瑞之嫡长女。半月前,圣人为抬高她身份,特封为长宁郡主。”
是了,文朔九年,文帝为表其信任,下令将时年十四岁的太子宇文颢交给沈太妃教导,直至十六岁。
又于次年令王忠瑞之女王竟夕入长乐宫陪伴太妃,还在沈太妃所住的揽月阁置了偏殿作为她的寝居。
文帝数次想往定北王身边安插美女暗探不成,于是将太子名义上交予沈太妃教导,实际上是想制衡他这个亲儿子。
“如今太妃是歇下了?那吾……”想起秦傅姆所说用香一事:“去殿内看看。”
透过揽月阁微开的棂槛窗,挨着窗边的美人榻上坐着位小娘子。
见惯了戍边高大健壮、举止呆板的从军妇女,这位小娘子显得更加较小玲珑,仪态万千。
她正在专心致志地侍弄着香炉。只见她小心翼翼打开在榻上小几案上如意云纹镂空青釉熏炉的盖子,用香箸将一片香品放在隔片上,须臾,一缕烟升起,只见她双手托腮,盯着香炉。
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面容,珍珠般的牙齿,端正小巧的鼻子和珊瑚那样红的嘴唇,也不仅在于一双令人惊奇的眼睛——简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样澄澈,眼角却微微上扬而显得妩媚,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她的美更在于她开朗从容的气度和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聪颖、才华、真挚与善良。
刹那间,定北王的心猛地缩成一团,感受着一种尖锐的痛苦,与他过往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时气定神闲,从容自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跟着心脏又“扑通扑通”乱跳,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炉内的香已经无烟。只见小娘子拿起羽巾,将香炉周围沾灰的地方轻轻打扫干净,又盖上香炉盖,欢愉地凑近香炉,缓缓地吸气品香。换气时又将头转向一侧。
大约是觉得是称心如意了,心满意足地伸了伸懒腰,斜卧在了美人榻上。那份慵懒劲儿,和定北王养在陇右府邸的猎豹小时候一样,让人恨不得捧起她的脸,揉搓揉搓。
定北王轻功了得,走路飘逸轻灵,让人难以察觉。退出寝殿,他决定今夜宿在揽月阁。
隆庆宫的总管王内侍拿着文帝所赐的令牌,将定北王回京的消息送入了明光宫紫宸殿。
一盏茶的时间,炳炳辉煌的宫灯彻底划破紫宸殿的黑夜。
“咳咳咳…….什么,定北王已入隆庆宫!”一阵喘息之后,“驿使为何不来禀报!都是死的么!咳咳咳……”又是一阵喘息。
侍寝的华妃给圣人顺了顺胸口,娇媚地道:“四郎莫急。”
“想来驿使骑术不如定北王,想必随后就到!”紫宸殿内侍总管李玉战战兢兢的回复。
说罢这句,他又靠近文帝御床,轻声道:“另,定北王着三十二虎贲飞骑之一秘密从隆庆宫至右银台门有秘事禀呈,奴见圣人安置不久,便让他在紫宸殿外候着了。”
“糊涂,立刻叫他入殿!”
尚衣局主衣立即奉上圣人会客时的白纱帽,他梳洗完毕后到了寝殿的内书房,定北王虎贲飞骑已经跪在了那里。
“回禀圣人,定北王于今夜丑正入隆庆宫。但定北王有密函呈起圣人。”
借着李玉挑亮的宫灯,密函的内容立刻跃然于纸:臣启陛下,文朔十三年三月二十,琰帅陇右十万大军与回鹘决战于天山北,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然琰于战中箭迷数日,疑有异,又思及太妃病重,故先入隆庆宫休整。其后另详奏陛下。
文帝大喜道:“让定北王在隆庆宫好好陪陪太妃,叫太子明日晨起后,立刻往隆庆宫给沈太妃请安。”
此时在隆庆宫中的定北王,正因日以继夜奔波的劳累沉沉睡去。
那女子再度入他的梦中。她倚在他的怀里,他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的脸上,从耳垂到颈窝,再从颈窝到她那樱桃小口。她喘息着,求饶着,可换来的却是定北王更浓烈而有力的回应,直至定北王欢畅淋漓,才将她放开。许是她娇喘的哭声让他起了恻隐之心,他抬手拭去她面颊上晶莹剔透的泪珠,就在这时,他看清楚了她的脸——竟然是她!
定北王似乎在一阵阵的鼓声中惊醒。
“徐良,承天门的报晓鼓敲响了?”
“回禀王爷,已经响了大约有两炷香的时间。王爷可要起身了?”
定北王起身要去湢室。徐良照例理被拂床,却发现床中央洇湿了一片。用手触及,只觉得冰凉粘湿,当下愣了。
“发什么呆,扔出去!”
徐良低下头把被褥一卷,走出寝殿。心道,完了完了,这天大的秘密,王爷岂非要让我负重四百斤走一百步…….
初夏西京的清晨,隆庆宫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之中,楼阁屋檐高低错落,宫殿飞扬的屋角和宏大的屋顶冲破迷雾,向世人宣告着皇权的尊严。
寝殿中的王竟夕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昨夜做了一个怪梦——自己和一郎君耳鬓厮磨,那郎君沙哑着嗓音附在她的耳畔:“夕夕乖,让郎君好好疼你……”到了梦的最后,竟然看见太子用刀抵着她的脖子,不知怎地,后来自己竟然从隆庆宫芳苑门的城楼上摔了下来……
梦境太过真是,她醒来好一阵了,还觉得浑身酸痛,没有回过神来。
王竟夕的贴身侍女芸香昨夜值夜,知道她家娘子睡不安稳,过来安慰道:“娘子许是这些天服侍太妃累着了,无需忧心。昨儿个太妃说今日让您用过朝食后就可归家了。回将军府休息几日,便无事了。”
“那快给我更衣罢,报晓鼓都敲过半个时辰了,太妃怕是已经醒了。”
想到今日可归家了,王竟夕打起了精神。随即又垂头丧气地说:“诶,要是归家阿娘一定让我立刻去内文学馆接受教习……”
正在给她更衣的芸香扑哧一下乐了,说道:“娘子这是多不想上学去呢!”
“我就不想上学去呢。你可不知,早起入宫就不提了,学里的内教博士一个一个呆板无趣,和我阿耶这类的武将一样,就好训斥。更要命的是,飞白书和棋两门课,去岁我就考了乙下,现下半月不去学里了,我就更吃力了。”
“娘子制香这么厉害,用心学学,不会差的。再说了,娘子到了学里,可以和平乐县主一起了呢!”
平乐县主宇文悦,楚王的嫡长女,自幼和王竟夕要好。
“还有,娘子还可以下学时候去东宫看看太子去。”
说起太子宇文颢,王竟夕又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幼年太子与她一同在太妃跟前。那时她十一岁,也无男女大防,太子对她甚是照顾,好吃好喝的都会给她。还常用东宫轺车,送她入明光宫的内文学馆,让她少了风雨之苦,休沐时常带她到京郊玩乐。
她的阿兄王渊在她九岁那年,就随阿耶去了河东节度使府,她一直就把太子当成又一个兄长。
一年后,太子纳了中书令之嫡女杜欣睿为太子良娣,又纳了河东柳氏柳如月为太子良媛,搬回了东宫。再过一年,她也搬回将军府,但时常到去隆庆宫陪太妃。
去岁元日,阿娘告诉圣人怕是有意要将她立为太子妃。这个消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能言善道,温文尔雅,很会讨女郎的欢心,可她却真是只把太子当成阿兄。自那之后,太子与她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似乎也在有意回避。她如今定是不会轻易去东宫的了。
主仆二人的对话悉数被要去给太妃请安路过此处的定北王听了去。武将呆板无趣?好训斥?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唐代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第3章 相会
◎那又如何,肯定比阿耶还无趣◎
“儿给母亲请安!”不跪天不跪地的定北王这会子跪在了沈太妃的面前。
沈太妃满眼含泪,上前将定北王扶起,让他坐下。拉着他的手说:“我儿长大了!”话音刚落,满眼的泪就滚了下来。
看到定北王左臂上还绑细布,忙问道“听闻我儿受了伤,如今可是大好了?”
“阿娘勿要忧心,无碍。”
语罢,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帘外的婢女笑道:“长宁郡主来了!”
婢女话音刚落,王竟夕径直到了太妃跟前,福了福身,笑眼盈盈地道:“呀,太妃脸色好多了!”
沈太妃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自己左下方一指,笑道:“夕儿眼里真是只有哀家这个老太婆么?”
只见一位郎君穿着绫罗紫袍,腰束金玉饰带,头戴软脚幞头。
他胸脯横阔硕壮但仍修长高大,五官像刀刻般深拓,斜飞的英挺剑眉,削薄轻抿的唇,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眸光中尽是疏离,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不怒自威。
这与王竟夕往日所见的京城的郎君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团粉完全不同。这位郎君竟然有点像她阿耶那样的武将,但她的阿耶却没有这般的贵气。
就在她愣神之间,听到太妃说:“这是我儿宇文琰。”
定北王!定北王回京了!
王竟夕一时怔在那里不知道要如何称呼。沈太妃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夕儿可随太子唤皇叔。”
定北王微蹙眉头,王竟夕忙行了个躬身礼:“定北王安。”
她可不敢唤他皇叔,连他亲侄女平乐县主在平日和她提起他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其定北王。
“无须多礼,”定北王抬了抬右手,左手转动着沉香佛珠,“听闻太妃因你调制的香料而愈了。”
说到制香,王竟夕整个人又鲜活了起来:“只是凑巧,还是奉御的药方合和了。”
沈太妃忙道:“是了是了,有没有可助恢复箭伤的香方,夕儿给我儿调制。”
“太妃,夕儿瞧着定北王甚是喜爱手中的沉香佛珠。若将佛珠交予夕儿,在佛珠中渗入少许多伽罗香,有祛热、消肿及安眠的特效,只是不知,”她把头转向定北王:“王爷,多伽罗香您可否喜欢?”
定北王听闻此言,立刻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凤目一扫,沉声道:“你说什么!”
王竟夕不知是触及了定北王的什么忌讳,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儿,这不是你的中军大营,如此说话,把夕儿给吓坏了。”
这时,秦傅姆前来回禀:“太妃,朝食摆好了。”
多日进食不香的沈太妃这会儿见了定北王,心下高兴,忙道:“夕儿一同去,进过朝食后你好归家探你阿娘。可也要记得常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
朝食过后,揽月阁内侍来报:“太子殿下来给太妃请安了。”
太妃还未允准,只听定北王道:“着太子到书房议事。徐良,用定北王府车舆亲自送长宁郡主回将军府。阿娘,随后太子再过来陪您说话。”说罢,人竟走出了十步,往书房方向去了。
去书房的路上,定北王对面瞧见一位头戴金饰平巾帻,发束以犀簪导,身着紫褶白袴,腰系玉梁珠宝钿带,十七八岁齿白唇红面如团粉的少年,手里拿着一金步摇,兴冲冲地往太妃的寝殿走去。
定北王迎了上去,唤了声太子殿下。
宇文颢抬头看去,紫衫郎君貌似圣人但比其更威武,想起今早圣人的嘱咐,拱手抱拳:“是皇叔么?皇叔安!”
抱拳时骤然发现手中的金步摇,正想着放到袖袋里,只听到定北王道:“太子殿下手中的金步摇可否让与琰?琰自边关回京匆忙,未给长公主备礼。”
听闻定北王从不给人送礼,难道都是谣传?
定北王又接着道:“如今边关未稳,太子作为储君,当身体力行,在习武强身上给京城的贵公子们率先垂范,这些小儿女的东西还是少花些功夫。”
羞愧愣神之间宇文颢把金步摇递给定北王。
“圣人着我问皇叔是否大安了?明日可否早朝?”宇文颢定了定神说道。
“嗯,既如此,烦请太子回禀陛下,琰明日早朝。如今太子文武功课都是何人在教习?”
“去年拜王志宁为太子太师,撰《谏苑》【1】二十卷教导吾,另拜鲜于仲为师傅,教吾习武。”
“那琰明日请旨考教太子的文武之才。给太妃请安去吧!”王志宁有规劝之才,但此人过于教条呆板,鲜于仲就是个草包,如何能教习武艺。
坐在定北王车舆上,芸香向王竟夕耳语:“娘子见过定北王啦?可是吓人得很?”
十三年,定北王从未回京,可街头巷尾都是他的传闻。
王竟夕抚了抚胸口,轻声道:“嗯,和定北王进朝食比和阿耶进晚膳还难挨。长得倒是威武贵气,和国子监的贵公子不同。但问他是不是喜欢多伽罗香,便厉声呵斥我,也不知道这多伽罗香哪里得罪他了!”
“娘子觉得定北王比太子殿下好看么?”
“自然比太子好看些。但那又如何,一板一眼的,肯定比阿耶还无趣。”主仆二人都对颜色好的郎君都有好感。
她们自以为在车舆里的窃窃私语无人知晓。殊不知,徐良武艺高强,耳力过人,这一句句议论定北王之语只字不差地听到了他耳中。
军中无人敢议论定北王只言片语。照这主仆二人的议论法,早就免不了一顿军棍了。
王竟夕下了车舆后,徐良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双狮纹盒:“烦请郡主给佛珠熏上多伽罗香。此乃定北王贴身之物,办妥之后还烦劳郡主送至定北王府!”
说罢,驾着车舆就走了,只留下了四目相对的主仆二人。
“阿娘,阿娘,儿家回来了!可想阿娘了!”王竟夕一下就伏到了将军夫人阮氏的怀里。
“阿姐不知羞,这么大了,离了阿娘就是个老道的,见了阿娘就使劲撒娇!”王竟瑶边乐边羞她阿姐。
“,我在太妃那新的了个玉蝉,把它给你!”
“姐姐自个留着罢!改天要是得了好马,再赠与我。”
王忠瑞现任河东节度使,其子王渊为河东节度府司马兼忠武将军,父子二人皆是能征善战之人。而嫡长女王竟夕,善制香,沉静得不像个武将的女儿;嫡次女王竟瑶,就好骑马弄棒,真是像极了王忠瑞。
王忠瑞自幼与吴王宇文瑜一同长大,得先帝教导武功一年,依先帝令尊称吴王为兄长。若不是吴王在三十二岁上才有了庶子,王忠瑞定是要与吴王结成儿女亲家的。
文帝即位来,大行制衡之术,要立王竟夕为太子妃就是手段之一。
定北王府 书房内
“查,立即彻查王竟夕这两年来行踪,不得遗漏。着王忠瑞府暗线,每日向我禀呈她的一举一动。”定北王面色阴沉地对徐基说道。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