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比王竟夕大两岁,自幼便跟着娘子跟前。
自家娘子自幼冰雪聪明,落落大方,无拘无束。
这一两年,娘子大了,出落得沉鱼落雁。宫中欲立娘子为太子妃,又封姑娘为郡主,本以为这都是好事,没想到,娘子竟然数次梦魇。
如今太子在宫宴上这般,更是委屈了娘子。还未嫁入东宫,便是如此,还不知道入了东宫后,日子要如何艰难。
幼时的玩伴如安定公主、尚书家的卢娘子因嫉妒娘子品貌,又屡次在斗香会上无法赢过娘子,这一年多来,处处与娘子不对付,唯有楚王家的平乐县主,还一直与娘子亲厚。
驾着车舆的徐良也放慢了速度,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拦在了车舆前。是定北王。
徐良立刻下了马车,轻声向定北王回禀,王爷嘱咐了几句便驰马离去。
察觉有异的王竟夕有些慌乱地从芸香怀里抬起头来,芸香紧着向车外询问:“徐将军,可是有何变故?”
“娘子莫慌,是定北王。”又笑笑说:“京城还没有人敢拦咱王府的车舆。”
生怕芸香担忧,王竟夕扯了嘴角,生硬地笑了笑:“芸香莫要担忧,我无事。帮我理理妆容,一会莫教太妃担忧了。”
只见车舆入了定北王府,但并未在马厩停下,而转向西边角门入了跑马道,从定北王府后门绕道,到了兴宁坊一处幽静的宅院里。
下了车舆的王竟夕有些茫然不解,徐良忙道:“郡主,这是王爷在京中的秘密宅院。王爷恐郡主怕太妃或将军夫人担忧,让郡主在此处散散心。”
想起定北王教她骑马,如今又为她解围,还知她不愿归家,王竟夕深深吸了口气:“王爷此时可在宅内?徐将军,我可否见上王爷一面?”
不多时,王竟夕在书房见过了定北王:“臣女谢过定北王今日解围之恩!”
定北王放下手中书卷,似有笑意:“那郡主准备如何谢?”
这一句话说得王竟夕又不知所措起来:“那……那……”
“郡主无需忧心,郡主已经谢过本王了。”
“谢过了?”王竟夕疑惑起来。
定北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郡主瞧瞧是否熟悉?”
王竟夕走进一看,是个半个香饼,香味很是熟悉,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拿起来闻了闻,顿时惊道:“王爷从何得来?”
“这是你阿兄去岁生辰送本王之物。前些日子,本王中箭高热不醒,皆因此香饼,本王才苏醒过来。如今本王今日替郡主解围便算谢了郡主的礼了。”
“王爷受伤了?如今伤势可是大好了?王爷见过臣女的阿兄?王爷可否给臣女讲讲边塞的经历?”
定北王了然一笑:“本王无碍。郡主是想听本王的经历还是你阿耶阿兄的?”
王竟夕见心思被人看破,不好意思低下头,低声说道:“都想。”说罢,觉得自己耳根都红了。
定北王不再逗她,说道:“本王与你阿耶各为节度使,平日并无往来,去岁你阿兄遵父命前往陇右贺我寿辰,我还见到了你阿嫂和你小侄子,你小侄子如今已有两周,虎头虎脑的,甚是惹人喜爱。”
王竟夕从定北王嘴里听到自己家人和小侄子,顿时神采奕奕起来。
又听定北王道:“我听闻你阿耶很熟悉河东边境之事,而且深得士兵喜爱,你阿兄擢升将军亦是指日可待。”
徐良和芸香在外守着。徐良心道,自己跟随王爷十几年还从未听过王爷说这些家长里短。芸香想着郡主如今也是议亲的年纪了,定北王虽说是太妃之子,但终究还是男女有别的,心下便有些着急起来。
“徐将军,王爷无需公务了么?”
“芸香姑娘,王爷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
芸香有些不乐意了,闷闷地又坐在了回廊上。
书房内,王竟夕又道:“听闻王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否给臣女说说王爷在边关这十多年的经历?”
“郡主对行军打仗亦有兴趣?”
“王爷,臣女是想,天下之大,而臣女却困于这四方的京城,王爷见多识广,给臣女讲讲,或许臣女便少有困惑。”
“我与先帝一同作战的最后一次便是灭了高句丽【1】。我与先帝率大朔主力直扑辽东,另一将领王亮则率四万大朔军队乘五百多艘船沿着海路袭击高句丽的首都平壤。我与先帝攻克了高句丽的辽东重镇东城之后,率大军直扑平壤。当时严冬来临,我在一次探询攻城路线中在山里迷路冻伤,是我养的猎豹赤金驮着我回到了营地。之后一个月,高句丽被大朔攻克。”
听到定北王冻伤的时候,王竟夕面上尽是担忧。谁都说他是大朔的战神,攻占必胜,可谁知道他亦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痛,会死。先帝驾崩,定北王年幼,戍边饱受风沙之苦,凄苦一人,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哪一次,不是用命在战,更遑论还要应付朝廷的猜忌。
竟夕压了压心中的难过,问道“王爷还养有猎豹?”
“我在陇右不仅养有猎豹,还有猞猁。郡主来日想看,可以去陇右看看。”
“真的么?我还可以去陇右么看看赤金么?”问完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想着若是将来嫁与太子,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被锁在这深宫之中了。
“去了陇右恐怕也让会让郡主失望,赤金年岁已大,前年已经不在了。不过,赤金留下了三个豹仔,现下已经成年,个个威猛无比。”
“我阿兄给我来信时到边疆女子性情豪爽,不似我们京城女子这样屈就,就连……就连婚事亦可自己做主,可是真的?”
“边疆女子拘束是比中原女子少些,但郡主无需难过。想必郡主对前朝义成公主之事有所耳闻。义成公主一生有四次婚姻,夫死嫁子,子死嫁与二孙。先帝战于突厥,其夫竟然将其杀害。自古皆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然天地钟灵毓秀,男子或是女子皆是天地之子。边疆女子虽然豪放,然边境战事连连,多数女子的命运皆是凄苦。我多年戍守边境,求得便是我大朔国泰民安,男女皆不受外敌所辱。‘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2】,如此,那便是本王一生的耻辱。当然,边疆亦有女子肆意快活的,本王帐下有些女将士,武艺高强,习武打仗是件苦事,然此乃她们的喜好,所以她们并不觉苦,甘之若饴。一个人如何活,怎样畅快,还是要看她的本心。郡主天性聪慧,如今诸事未定,无需杞人忧天。来日郡主多出去走走,自然心宽。听闻郡主喜好制香,前些日子我大破回鹘,回鹘亦善制香,不日边疆将领便还朝献捷,不如我将回鹘的香谱当作及笄之礼送于郡主可好?”
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定北王心以他亲王之贵,心中第一位的绝不是功名,绝不是权谋,而是大朔的安危。若没有他们这样的武将,大朔的子民如何安定,他们这些京城闺女如何安然度日。
思及此,王竟夕给定北王福了各礼道“王爷,那臣女就等您赠我回鹘香谱。”
这时,街鼓响起,快要宵禁了,自己该回家了,想到这,王竟夕情绪有有些低落。但,终究要走。王竟夕起身行了个别礼向门外走去。定北王看着她,欲言又止。
行至院中马厩,天色大变,顷刻间,大雨倾盆,银河倒泻。将军府恐怕是回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1】gāo gōu lí,地跨今中国东北地区与朝鲜半岛北部
【2】引自唐李山甫诗《代崇徽公主意》
第9章 摸骨
◎郡主面上的八方骨主我朝平安顺遂◎
辰初,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
车上的王竟夕闻着暴雨过后清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心情也如大雨冲刷的地面一般,焕然一新。是了,如今一切尚未定论,先过好当下。又想起昨夜,定北王对她言明“京城只知今夜郡主宿于太妃寝殿”后披上蓑衣,在风驰雨骤中骑着狮子骢踏马而去。一时间,心中有些恍惚。
刚入至将军府,便看见太子的心腹张内侍在门口等候。
“长宁郡主,昨日宴席过后,太子殿下欲前往定北王府探望郡主,然风雨大作,只好作罢。今日圣上召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恐郡主多思,令奴前来探望郡主。太子殿下昨日只是应承史家娘子去其府上观赏兵器,并无其他。”
“内侍言重了,太子乃储君,端方持重,臣女并无不悦。”
张内侍眉开眼笑道:“此乃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所得突厥所进贡的麝香,赠与郡主。”芸香接过香料道谢。
在入府的路上,芸香不屑地道:“难道太子殿下从来不知郡主不喜麝香,亦不用麝香制香么?”王竟夕淘气一笑:“无妨,麝香名贵,你让栈香拿去胡人香料行卖了去。”
紫宸殿内书房里,柳泌正在向文帝回禀昨日观相之事。
“臣启圣人,昨日诸王均在,似乎吴王面有反相。然昨夜臣推演其命数,似乎不能成事。圣人只要稍加防范,便可以无忧。民间所传谶语便是给陛下提个醒。”
这时,给事中来报太子殿下求见,柳泌便退出了书房。
文帝见到太子,便一脸不悦:“听闻昨日你惹王家娘子不快了?明日妙真道长便与她相面摸骨,你不要因小失大了。”
宇文颢诚惶诚恐起来,忙道:“圣人恕罪。昨日儿多饮了几杯,便有些不清明了。今晨已经有内侍与郡主说明,郡主并无不悦。说道明日,还请圣人允我明日事毕陪长宁郡主去西市游玩。”
“你说晚了,明日未初,你皇叔定北王在安善坊教弩场考教皇子们的武功,并请命妇们观礼。”
太子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又问道;“阿耶气疾如今可是大好了?柳真人有无进奉新的仙丹?”
“前日进了新的仙丹,气疾已经好转,现下已经不咳了。”
四月八日,左右千牛卫在清晨便将太清宫团团围住,如今文帝在太子大臣的陪同下,焚香祈祷,行了跪拜之礼后,前往妙真道长的精思堂。
王竟夕在妙真道长的引导下坐于她对面。妙真道长于长条祭桌上焚了上好的降真香后,在道童的侍奉下,用七宝桨净了面。
道童旋即又端上一盆七宝浆,侍奉王竟夕净面。
王竟夕在堂内文帝、太子、中书省中书令杜如知、尚书省左丞相卢林桧、门下省侍中权万纪的注视下净面,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毕竟自幼长在宫里,虽不自在但旁人无从知晓。
只见这时妙真道长将手浸入七宝桨内半炷香的时间,用素帕将手擦干,笑着道:“郡主莫要慌张,只需闭上眼,贫道用手看看。”
闭上眼的王竟夕感觉道长在她的面部、鬓角里、发髻里和脑后摸了摸。
她的心里在打鼓,若是道长一句“此女有凤命”,她就得嫁入东宫了。
摸骨这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似乎都让她窒息了。随着道长那句“郡主好了”她才睁开了眼。
道长向文帝施了个道礼,开口道:“那贫道就不打妄语了。贫道在郡主的鬓中摸到了凤尾骨,主凤命。郡主面上贫道相出竟然有八方骨,说句犯忌讳的话,先帝先皇后当年祖师爷相出有六方骨,便说此女为皇室富贵之人,嘱咐当时还是太守的先帝若纳此女,乃成大事。果不其然,先帝纳了先皇后后,不出两载,便创立了我大朔朝。郡主面上的八方骨,自然更是贵不可言,定是我大朔朝的贵人,主我朝平安顺遂。”
听到这,文帝欣喜不已,太子更是得偿所愿,三位相公也是了然于心的样子,只有王竟夕,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微微在抖,恐怕下一刻便要晕过去了。
不料妙真道长话锋一转:“然郡主鼻根处的凤飞骨摸着似软似硬,此乃我教不可说之相。”
文帝极为崇尚道教,一听当下愣住了。
“既有凤命,又为我朝贵人,为何不可说?”
“许是郡主年岁未至,也许是文昌帝君旨意未到。”
太子更是急了,直白地问“那郡主可为我太子妃否?”王竟夕因太子这句话,低下了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妙真道长微笑道:“太子稍安勿躁,既是凤命,又主我朝贵,只是文昌帝君旨意不明,还需等些时日,贫道才敢断言。”
直到太子到了教弩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想着妙真道人的话。
其实从文帝踏出太清宫那一刻,“王竟夕乃当朝贵人然命相不可说”已经传遍了京城,这是文帝有意为之。既然她有八方骨,与太子之间不可言说,那她的姻缘只能是文帝做主,不然她这八方骨岂不是助他人成事?
只有将此话传遍京城,京中才无人敢娶,王忠瑞亦不敢将她轻易嫁人。
王忠瑞与吴王交好,吴王虽没有成年子嗣,然他自己将王竟夕纳为王妃,也不是不能。若不是道长所说为当朝贵人,且王忠瑞还在河东,想必文帝会下狠心杀了她。
杜如知自然已经将此话告知了他女儿杜欣睿。虽说她为太子良娣已是富贵之人,日后太子若御极自己为个四妃之首亦是轻而易举,然谁不想为正妻,将来同享太庙呢?
尚书省左相卢志宁自然亦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妹妹华妃。华妃心想,儿子永王宇文恪十六岁,尚未议亲,如果能够与有八方骨的王竟夕结亲,不仅在兵权上有王忠瑞的支持,说不定还能让文帝改立儿子为太子。既然太子与此女不可言说,那与自己儿子未必,但凡使些手段,就能让妙真道人改口。
左相立刻让自己的妹妹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华妃在宫中已是受宠万分,别人恨不得她行差踏错,文帝年少御极,颇为猜忌,此时若是如此,那摆明了是把永王摆在炉火上烤。唯今之计,还应该步步为营。
定北王听说此事,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八方骨?即便没有,那又如何?想必这娘子如今已是京中焦点了吧。
到了教弩场后,王竟夕感到众人看她的眼光似乎有些不同。直到平乐县主坐在她身边,她才知晓今晨摸骨之事已是传遍了京城。
“竟夕,现下你可如何是好?眼看就要及笄,与太子的婚事恐怕一时半会是不成了,如今京城恐也难有良缘。”平乐一脸担忧。
“平乐无需担忧。谁说女子就要嫁人。大不了我入太清宫当女冠去,那便会有闲暇时间制香了。”
安阳公主路过王竟夕所坐之地,一脸看好戏的样子:“郡主如今是否还有心思制香参加下月的斗香会?”
王竟夕不卑不亢地答道:“还请公主安心,我定不负公主所望,制出些新香让公主鉴赏。”
安阳心道,现下都无法嫁人了,还嘴硬:“那本宫便等着。”
这时候教弩场响起了马踏声。原来是马射开始了。
马射,就是骑在马上,持七斗力的弓,驰马弓射三十箭,全部射中为上,不全中为次上,全都不中为次。场上之人每射中一箭,都能让观者发出欢呼之声。
王竟夕去了心中之事,也认真观看起来。七斗力的弓,就是和她一般重,恐怕她连拿都拿不起,别说射中了。
三盏茶的功夫,教弩场卫士报成绩,竟然无一人为上,得次上的仅有永王宇文恪和太子,永王射中二十箭,平日里骑射最好的太子竟然才中了十五箭。其余的皇子大臣公子也就中了十数以下。